霍勝又等了十分鐘後,最後下了決心。他站起身來,披上大衣。心中默念:「爹,娘,兒子還沒殺夠日本人呢。你們要是保佑我,就讓北街老孫家後院的草垛沒有被牲口吃完就行了。」
1
夥計幾次叫王漢亭起來吃飯。最後他被惹煩了,隔著窗子臭罵了夥計一頓。從午後到黃昏,他一動不動。腦子裡面時而亂糟糟的,時而又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天徹底黑下來之後,冷靜、縝密等這些職業性的思考能力才回到了他的身上。
八點鐘,他坐起來,彷彿下了決心。打開燈,他從暖壺裡往臉盆倒了些熱水,對著鏡子把臉上的鬍子刮乾淨,又往頭上塗抹了一些髮膠。他換了一件質地優良的長衫,擦了擦蒙了一層塵土的皮鞋。最後,他從衣櫥里的一個小匣子裡面取出一疊鈔票塞進錢夾子里。
收拾停當後,他悄悄地出了屋,從後院的小門來到了大街上。他叫了一輛黃包車坐了上去。車夫穿過幾條大街,氣喘吁吁地停在了「百思樂」夜總會的大門口。他走進去後,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找到了他的目標。今天晚上,她的舞伴兒是一個穿西裝的矮胖子。
王漢亭找了一個光線昏暗的角落坐下來,要了一杯威士忌酒慢慢地喝著。他不著急,時間拖得晚一些更好。
2
很多年了,霍勝感到自己睡著的時候幾乎和醒著的時候沒有什麼分別。即使睡得再沉,他也能聽到窗外馬路上的一聲輕微的剎車聲,也能聽到樓道里的腳步,甚至樓頂一隻貓的跑動。有時他覺得動靜有些反常,就會平靜地睜開眼睛,從枕頭下面抽出那支威力巨大的、上了膛的美國產柯爾特1911式手槍,打開保險後平靜地瞄準門口。警報解除之後,他會打個哈欠繼續鑽回到被窩裡,而且很快就能呼呼大睡。即便類似的狀況一晚上出現幾次,第二天他仍舊能夠保持精力充沛、生龍活虎。
除了站長王漢亭,軍統南京站每一個他認識的人都說他這個人沒心沒肺到了極點。話雖然是以戲謔的口吻說出來的,但從眼神里,他能夠讀出他們對自己那發自內心的佩服。他的英勇無畏和出類拔萃是情報站里公認的。
反而是他自己覺得這並沒有什麼。他從十五歲起就跟著站長進入了復興社,也就是現在的軍統;第二年他就親手殺過一個日本特務。這麼多年來他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厭倦是因為他想像不出別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只要枕頭底下有一把槍就得了唄。其他的,愛咋咋地。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醒了,肚子里就開始嘰里咕嚕地叫。他年輕,容易餓。想了想今天沒有什麼事,他就忍著餓,賴在床上繼續閉著眼躺著。站長說過,沒事的時候不要出門。一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另外,遇到緊急的事情找不到人也是個麻煩事。自從站長收留他以後,這麼多年他沒有一件事違背過站長的意願。
和往常一樣,隨著天色放亮,外面的聲音一點點多了起來。清道夫的掃帚枝兒划過石板路、黃包車車夫奔跑的腳步、家庭主婦們的討價還價……出於習慣,霍勝默默地傾聽著,沒有發現任何不對頭的地方。
七點多鐘,多多的叫賣聲準時從窗外響起。多多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在兩條街外的一家包子鋪里學手藝。那家鋪子里蒸出來的包子堪稱一絕,隔著雪白的外皮,就能看到裡面紅通通的肉餡。咬上一口,鮮香四溢,味道好得不得了。高級麵粉、上等精肉,做出來的包子自然要比普通的包子貴上許多。因此買他家包子的大多是一些不願起早的有錢人。每天早上,多多都會從這條小街的西頭一路叫賣過來。那些固定的食客只要守在窗邊,連門都不用出就能吃到包子。
霍勝翻身坐起。他跳下床,從牆上摘下來一個拴著長繩的竹籃子。他把一張鈔票放在籃子里,打開窗戶,將籃子放了下去。
「多多!」
「哎,我等著您呢,霍先生。」
多多放下挑子,取過竹籃。他先收了鈔票,又取出籠屜,小心地把籠屜放進籃子里。每個常客飯量多少他早已爛熟於心,彼此都心照不宣了。最後把要找的零錢壓在籠屜的邊緣,才搖搖系在上面的長繩。
霍勝向上提籃子的時候心裡不太痛快。他所居住的這棟小樓正好位於三條弄堂的交會處。他發現三個弄堂口似乎在無意中都被人佔據了。一個是賣青菜的,一個是修鞋的。正對著的那個,擺了一個煙攤。首先,他沒有見過這三個人。當然,這算不上什麼。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背井離鄉、走街串巷、靠小生意討生活的外鄉人在南京城裡太多了。可是,他剛才喊「多多」的時候,那一嗓子不低。除了這三個人,其他做生意的,包括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望了一眼。
莫非是心虛?
如果不是這個細節,霍勝本來是不會多想什麼的。
他把籠屜里的包子倒到一個盤子里,然後把籠屜放進竹籃再次從窗口放了下去。他關上了窗戶,但沒有拉上窗帘。他端起桌子上的那盤包子,一邊吃著,一邊把身體貼在窗戶旁邊的牆壁上。他的右手不拿包子的時候,會騰出一根小指將窗帘聚攏在窗檯邊緣的部分挑起一個小縫。他觀察著的不僅僅是這三個人,但半個鐘頭過去了,外面風平浪靜,一點異常都沒有。
霍勝把盤子放回桌子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今天早上他是這座樓里唯一買包子的人。如果有問題,那多多就不會回來了。他看了看牆上的座鐘,坐在床上想了一會兒。
假如他暴露了,那麼這三條弄堂的外面都設有埋伏,不用考慮,每一條都是死地,衝出去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他搬過來的時候,站長曾經把這一帶的地形給他詳細地介紹過。而且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再次觀察熟悉一遍,防止出現變化時措手不及。霍勝上次熟悉地形時,發現北街開客棧的孫家把後院的倉房拆了,改成了馬廄,以便運貨的大車拴騾馬。最主要的是院子靠里牆還有一大垛乾草料。那時他就覺得,這個草垛哪天能救他的命也說不準。
想到這裡,霍勝不再猶豫。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槍來認真地檢查了一遍;把腰帶從西褲上抽下來掀開睡衣系在腰間;他從床底下的一個箱子里找出另外幾個彈夾,全部壓滿子彈後分散著塞到腰間的皮帶上;他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零錢不要,大面額紙幣被他用膠布固定在大腿上。個人證件被固定在另一條腿上。這樣做的原因是睡衣的口袋很淺,奔跑時容易掉落。而大衣是要被拋掉的。他穿好睡褲後對著鏡子照了照。還好,睡褲很肥,完全看不出破綻。
做地下工作的為了便於攜帶,武器從來不配槍套。但霍勝此時需要一個。他又從床底下找出一個鞋盒子來,用剪刀裁出大致形狀後,用膠布粘好,形成了一個簡易槍套。他用膠布把這個槍套固定在左側腋下,然後把手槍放進去試著抽取了幾次,感到非常順利。
做完這些,他的目光在室內巡視了一遍。好在他是一個行動人員,房間里沒有任何文字性的秘密需要銷毀。於是他搬了把椅子貼牆坐著,繼續透過窗帘縫隙向外觀察。
「當……當……」牆上的座鐘敲打了九下。通常,多多這時就會出現在樓下了。
可今天沒有!
霍勝又等了十分鐘後,最後下了決心。他站起身來,披上大衣。心中默念:「爹,娘,兒子還沒殺夠日本人呢。你們要是保佑我,就讓北街老孫家後院的草垛沒有被牲口吃完就行了。」
這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初的一個上午。南京城的上空陰雲密布,雲層壓得很低。從北方突然襲來的冷風橫掃著這座古都的大街小巷。幾乎每一個行人都抄著手、縮著脖子疾步而行。
霍勝出現在那座二層小樓的樓門口。他身穿一套絲綢睡衣,肩上披著一件薄呢子大衣。赤著腳趿著一雙皮拖鞋。他的頭髮亂蓬蓬的,惺忪的眼角還殘留著眼屎。他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小跑著穿過馬路,把捏在手上的一張鈔票遞到煙攤上方。
「給我拿一包『老刀』。」
賣煙的先把煙遞過來,然後開始找零。
「快點兒、快點兒。」霍勝哆哆嗦嗦地催促著。
第一次遞煙的動作太快了,第二次找錢時霍勝才看清,煙販右手食指的指彎處有一片環狀的老繭。只有常年摸槍的人才會形成這樣的繭子。
他把煙交到左手,右手接過零錢塞到了大衣胸部的內兜。同時他的身體已經半轉,他看到右邊修鞋匠的目光迅速垂了下去。霍勝的右手從大衣內側拔出來的時候,這三個人都低著頭,他們沒有看到他手上多出來的那支柯爾特手槍,因此毫無防備。
霍勝對著煙販的腦袋從容地開了一槍。與此同時,他借著身體半轉所積蓄的力量騰空而起,跳過煙販後直衝向他身後的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他記得這座樓一層原來被租出去開了一個雜貨鋪,因為經營不善早就關了張。可他剛才買煙抬頭時,明明看見門縫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沒錯,如果是他負責抓捕也會在這裡布下幾個人的。因此他的手槍不停歇地對著門板連發了數彈。
霍勝沒法顧及身後了,生死在此一舉。他用盡全力撞向了門板,門板向兩側猛地彈開,一個倖存的特務被撞得向後飛了出去。霍勝就勢打了一個滾,起身時又給那個撞暈了的傢伙補了一槍。他掃了一眼,地上一共是三具屍體。
這時候,他聽到身後的槍聲響了起來。可現在他已經處在他們的射擊死角,暫時還奈何他不得。大衣和拖鞋已經甩掉了,矯健的身軀像豹子一樣敏捷。他仍然不理身後,三兩步就上了樓梯。儘管彈夾里還有子彈,他還是在上樓的時候換了一個新的,因為不知道前面會遇到幾個人的阻擊。
還好,儘管身後一片大亂,前面的情況卻比霍勝料想的要好得多。他只看到二樓房東一家縮在一個房間里渾身發抖。
「老實待在那兒別動窩!」
霍勝喊了一聲繼續向上跑。一口氣鑽上閣樓,他將頂層的蓋板放下後將閣樓上的幾口沉重的箱子一股腦全堆在了上面。他推開閣樓的窗子,跳到了屋頂的瓦片上。
「他在房頂!在房頂!」
霍勝聽到大街上有人在喊,於是趕緊跳過屋脊伏低了身子。
「啪——啪——」下面開槍了,子彈尖嘯著從他頭頂掠過。
他沒法瞄準,胡亂向下面開了幾槍就向東跑去。這條街上房屋相鄰都不太遠,但他只跳過了一棟對方就發覺了。他們大呼小叫著從下面大街向東追。霍勝腳下是斜坡,是稀鬆的瓦片,因此速度大受限制,所以他沒有時間還擊了,只能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唯一有利的就是他一直處在屋脊的北側,因而使敵人的射擊角度大受影響。
比這兇險的場面他也經歷過,他從沒有畏懼過。處境越嚴酷他就越亢奮,體力會越來越充沛,記憶力越來越清晰,判斷力越來越準確。連他本人也承認自己的確是一塊天生的干外勤特工的材料。房屋之間的距離、起跳的時機;哪一條屋脊較低,需要放低身體和速度;哪一條屋脊較高,可以撒開了跑,他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心無雜念,腦子像水一樣清澈透明。只有一句話反覆響起:「我會活著的,一定會活下來的!」
3
負責這次抓捕任務的是行動隊隊長蔡江。他本來坐在幾條弄堂口外的一輛轎車裡坐鎮指揮。第一聲槍響後,他心說不好,人別給打死了,扔了雪茄就往這邊跑。可是等趕到了現場,他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自己的人三死一傷,而獵物卻不見了蹤影!
那個扮作修鞋匠的特務名叫趙猛,是監視組的小組長。他跟在蔡江的身後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然後賭咒發誓說他們在潛伏的時候絕沒有露出半點破綻。
蔡江一言未發,默默地爬到房頂。這座三層小樓幾乎是這條街最高的建築。向東望去,視線良好,每一座建築的屋頂盡收眼底。而地下的弟兄都說看見人是向東跑的,不知怎麼的就沒了影。
過了幾分鐘,手下報告說查清楚了,人是從北街孫家客棧跑的。有人看見他穿著一身睡衣、光著腳,手裡還拎著槍。而客棧的後院靠牆的位置,堆了一垛乾草。
又過了不久,派出去的人找到了那家裁縫店。證實那個人在那裡買了黑色的上衣、褲子和布鞋。還有一件藏青色棉袍和同樣顏色的氈帽。他們都知道,偌大的南京城,這個季節里穿這樣衣服的男人滿大街都是。
「隊長,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鬼,躥房跳脊的。我……」
蔡江回過頭,在這個上午他第一次直視著趙猛。他也有很多話要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十幾個人竟連人家一根汗毛都沒碰到。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用了足足五分鐘才把閣樓那該死的蓋板撞開。但他忍住了,因為趙猛是他提拔起來的人。他認為準備工作如此充分,里三層外三層的十拿九穩,才有意讓趙猛露露臉。
蔡江憂傷地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肯定是那個賣包子的小雜種通風報信的。隊長,這次……真不能怪我。」「我知道,都怪我。」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轉身離開了。
4
事後看起來,當多多接觸霍勝的時候,就應該實施抓捕。但寺尾謙一沒有責備石井幸雄。畢竟,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是他制訂的。現在,針對多多的審訊已經開始,但寺尾從直覺上感到這個小孩不會有什麼價值。就在機關長辦公室內,石井把行動的展開次序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在一張空白信箋上寫下了兩個名字。
「如果是內部人泄密的話,姦細就應該身在其中。」石井幸雄把信箋推到了辦公桌後面寺尾謙一的面前。
「你忘了一個。」寺尾謙一瞟了一眼那張信箋說道。
石井幸雄愣了一下:「您是說蔡江?不可能吧。他跟隨您那麼多年了。」
「石井君,我知道你和蔡江私交很好,但我勸你不要被個人情感蒙蔽了雙眼,不要犯高橋松那樣愚蠢的錯誤。」
「可是,從取得口供到秘密包圍,蔡江一直沒有離開過行動隊。」
「在我們這個行當里,有很多事都會超出你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