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談同學,談教官,談軍校時期的種種往事,就是對畢業之後各自的經歷絕口不談。每當一個人的話題不可避免地滑向該區域,另一個人總能聰明地把話頭引向另一個枝節。直到一個鐘頭之後,顧知非在說完一段趣事之後突然緘口不言。
1
曲國才皺著眉頭,用茶杯蓋把浮在水面表層的茶葉一遍遍地撥開,但遲遲沒有舉起茶杯送到嘴邊。坐在桌子另一側的王漢亭知道這是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慣有的特徵。
他慢慢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抬起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王漢亭的眼睛。他看到王漢亭那雙眼睛裡,除了和自己一樣的焦慮外,連一絲心虛的影子都沒有閃過。
「漢亭,你給我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你有沒有搞鬼?」足足盯了對方有一分鐘,曲國才才開了口。
「老長官,我跟了你有十五年,在軍統里也算是個老人了,這樣的大事我能含糊嗎?不信您去打聽一下,那個叫『多多』的小孩現在還關在憲兵隊里沒放出來。這完全是個意外嘛!」
曲國才收斂了目光,又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他長嘆一聲:「這個霍勝還真有兩下子,算得上有勇有謀。我還真低估他了。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藏在我那裡。」
曲國才無奈地點了點頭:「既然已經這樣了,趕快向重慶發報吧。」
王漢亭取出紙筆。
曲國才盡量把事情用最簡單的語言講明白,但是電文還是有些長。
「事關緊急,無論如何也要在今晚全文發往重慶,把所有的電台都用上。」王漢亭點點頭,他從身後的書架中找出一本書翻開來,開始為電文編碼。
2
重慶龍家灣19號的大門從早到晚都緊閉著。一天中,也就幾輛轎車不定時地進進出出。為這些進出車輛開門關門的是一個面相平和的老頭兒。所以即使這時,門前那條靜僻的馬路上恰好有人經過,也只會把它當作是某個富商的府邸。
天氣暖和的日子裡,會有小鳥的叫聲和花的香味從裡面飄出來。這會讓人對刻板的大門後面的景緻產生無限的遐想。
並不是沒有盜賊打過這套宅子的主意,但是當他們在深夜翻牆而入之後,就會發現,在植物茂盛的花園裡面除了鳥語花香還有其他一些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內容——閃閃發亮的刺刀和湯姆遜衝鋒槍冰冷的槍口。
「內緊外松,鋒芒不露」正是這座宅子主人的行事風格。
一般人都認為望龍門湖南會館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辦公地點。只有少數高層才知道,實際上龍家灣19號才是軍統的核心。因為軍統的掌舵人「老闆」是在那裡辦公的。除了他那充滿神秘的辦公室,這座不大的灰色三層樓里還容納了機要室以及軍事情報處下屬的華東科。
無論從人員、經費、裝備、許可權哪一個方面來說,情報處都是軍統最受重視的部門。它下設東北科、華北科、華東科、華南科。從處長到下面的科長,無一不是情報系統身經百戰的精英級人物。除此之外,對領袖的絕對忠誠、對長官(「老闆」本人)的絕對服從,這些政治因素也是任職的絕對必要條件。
但是,只有華東科才有資格設在這裡,天天和「老闆」在一起。別的科長,甚至處長嫉妒也沒有用。因為華東科直接負責南京、武漢的情報工作。這個地區,目前是侵華日軍的最高司令部的所在地,是鬥爭旋渦的中心。歷任科長無不是出身黃埔系的畢業生。他的行政級別要比普通的科長高半級,比處長低半級,從來都是對「老闆」直接負責。
前兩任科長現在一個是偵緝處的處長,另一個是情報處的副處長。局裡有些人說,華東科就是升職的跳板。另一些人倒也不反對,只是說,那個跳板也不是那麼好站上去的。因為一般人在那個位置上,恐怕是要瘋掉的。
華東科第三任科長顧知非已經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了。即便如此,他的襯衫衣領仍舊是挺括的,墨綠色領帶也還是打得一絲不苟,神態也看不到絲毫的疲倦。的確,對於常常通宵達旦工作的他來說,這已經是比較輕鬆的一天了。
從外表上看,顧知非一點也不像出身行伍的赳赳武夫,反倒像一個在中學裡教書的青年教師。他的額頭很寬,面頰瘦長,眼神溫和而又明亮。他個子比普通人稍高一些,和兩個前任一樣,上任沒多久,身材立刻消瘦下來。
他看了看手錶,覺得今天沒什麼事情,難得正點下班。他是早上五點鐘被電話叫醒的,中午草草吃了幾口飯就立刻投入工作。雖然已經很餓了,但一想起食堂的飯菜還是覺得乏味。於是他把身體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的同時,把附近幾家特色小吃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就在這時,他聽到走廊里一雙高跟鞋急促地敲打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即使閉著眼睛,他彷彿也能清晰地看到報務組長用小碎步奔跑時左搖右擺的胯部。本能還讓他順著腰部向上想像了一下她上下顛簸的胸部和緋紅的臉頰,但理智很快就戰勝了本能。他睜開眼睛,坐直身體,十指交叉放在辦公桌上,等待著即將擺在辦公桌上的急電。
顧知非掃了一眼電稿上的內容,和顏悅色地告訴報務組長她可以下班了。等到她走出房間帶上門,顧知非才站起身。他快步走到門口,把門從裡面鎖死,又反覆試了試門把手,這才走到靠牆的一溜書架前。他打開櫃門,瘦長的手指在書脊間快速掠過,很快就準確地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本書並把它抽出來。
關於「更夫」的一切都是絕密的。所以和一般的電報不一樣,即使是報務組長這樣的「老闆」親信,也沒有權力了解電報的內容。呈現在她面前的僅僅是一長串的阿拉伯數字。除了「老闆」,在整個重慶,只有顧知非知曉。因為這套獨一無二的密碼就是他親手設計的。而且,為了進一步增加保密性,他選用了不同的四本書籍作為不同季節的密碼本。除非他本人或南京站的站長王漢亭、「更夫」的下線曲國才變節投降,否則這紙電文永遠都不可能被破譯。以時間為序,顧知非是了解「更夫」身份的第四個人。事實證明,「老闆」當初選擇他作為處理、使用「更夫」情報的人,是絕對正確的。而他本人走上今天這個位置也是和『更夫』的出色表現不無相關。
電文很長,顧知非用了較長的時間才譯完。他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直驚得站起身來。看了看手錶,他操起了桌上的電話。
「接局長辦公室。」
接線員聽到他的聲音絲毫不敢怠慢,電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接通了。
「喂,是苗副官嗎?我是顧知非。問一下,局長還在嗎?什麼,正要走?麻煩你攔他一下,我馬上就過去。對對,很緊急。」
撂下電話,顧知非將電文小心地裝在貼身的襯衣兜里,又把解碼的書籍插回書架關上玻璃門。看了看沒有什麼疏漏,他才穿上外套出了房門。本來就在一個樓里辦公,所以不到兩分鐘,顧知非已經來到了「老闆」的辦公室門口。
苗副官四十多歲的年紀,個子比顧知非矮了半頭。圓圓的白皙的臉上,一雙不大的眼睛永遠透出與人無害的笑意。很多人認為此人能夠混到這個位置上無非就是兩個長處:第一,嘴嚴;第二,對「老闆」絕對忠心。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運氣了。但顧知非不這麼認為,這並不需要什麼來證明。這個指揮、運作著中國最大而且越來越龐大的情報系統的人物,最基本的素質就是知人善任。他不可能讓一個尋常之輩來處理他的日常公務。而且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聽到過「老闆」對此人的一絲微詞。倒是那些自認為懷才不遇,終日牢騷不斷的人應該做到「每日三省吾身」。所以每次見到苗副官,顧知非都會像對待兄長一樣恭敬有加。
苗副官的身上也從來就沒有什麼凌人的盛氣。他站起身來右手伸向裡面的套間,微笑著說:「顧科長快請進,局長正在裡面等著你呢。」
顧知非進入辦公室的時候,「老闆」正在用一把噴壺澆灌窗子附近的幾株高大的綠色植物。他中等身材,比外面的苗副官高一點。第一次見到他的人往往被他黑黝黝的皮膚和從來都是鬍子拉碴的下巴所蒙蔽,甚至從那雙眼睛裡也看不到過人的精明和強勢。唯一能證明此人嚴謹的細節,似乎就是他的領口。不論辦公室多麼暖和從來都扣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苟。
他的態度比顧知非預想的要平靜得多。聽完那封電報的內容,他把噴壺放在窗台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憂心忡忡地踱了幾步。
「看看,你看看,知非,三戰區那幫人給我們添了多大的亂子。我在許多場合都講過,內部的協調統一是至關重要的。有些人看我們做出了一些成績,獲得了領袖的讚譽,就忙不迭地把手伸到這個領域中來。結果是搞亂了自己,使敵人獲了利益。」
「漏洞還得讓我們來補,屁股還得要我們來擦。」顧知非憤憤地說道。
「這幾年『更夫』幹得是真不錯呀。」
「是啊,為了培養他,局座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你還不一樣。」
「再想發展一個這樣的諜報員簡直不可想像。」
「據說,日本人正在醞釀對湖南採取軍事行動,軍方的那些人已經開始跟我要這方面的情報了。」
「如果『更夫』出事,三戰區情報處的那些人要對此負責!」
「老闆」坐進辦公桌後面的椅子里擺了擺手:「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還是先考慮一下我們的對策吧。」
「關鍵是要弄清『更夫』現在的狀況,是死是活?」
「想必這也是曲國才、王漢亭他們最急迫的想法。告訴他們,一定要小心。稍有不慎,怕是要害了『更夫』的。寺尾謙一這個人不好對付啊。」
「局座,也許還有別的渠道能夠探聽些消息。」
顧知非的語調讓「老闆」感覺到了什麼。
「說出來聽聽。」
「我聽說,似乎『八爺』在寺尾那裡也有一個人。」
「老闆」知道,所謂的「八爺」,在狹義方面指的是八路軍。廣義方面,則是指包括新四軍在內的一切服從於共產黨指揮的軍事、政治勢力。他直起腰板,神色更加凝重了一些。
「如果讓他們來幫忙,『八爺』那邊就會掌握『更夫』的真實身份。」他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
「這也是我覺得不妥的原因所在。可除此之外,急切間又找不到別的什麼辦法,還請局長定奪。」
「老闆」再次向後仰靠在真皮座椅的靠背上,他雙目微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揉搓著兩眼間的一塊肉,從面目表情上看似乎決斷異乎尋常的艱難。
「平心而論,『八爺』在對付日本人方面還是不含糊的。只是不知以後,會不會有人拿這件事在領袖面前做文章啊。」
顧知非沒有接話,他只是靜靜地聆聽著、等待著,在「老闆」的眼睛睜開之前,這些話只能看作是他的自言自語,和他的思路一樣,是不能被打斷的。
「有保密性強的渠道嗎?」過了許久,他才睜開眼睛。
「我有一個黃埔的同學在紅岩村13號,叫項童霄。」
「八路軍辦事處的……是幹這一行的嗎?」
「應該是,這一點我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唔……」「老闆」點了點頭又不再說什麼了。顧知非調到這個辦公樓里時間不短了。他知道,在某些決策中,「老闆」即使做出了決定,你也不能聽到從他嘴裡說出「好吧,就這樣干」「我完全同意」之類的話。他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誘導下屬直接進入計劃的實質性部分。此時此刻,談話就處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與前面的適當觀望正相反,此時應該前進。
「恐怕還得給人家備一份『禮』。」顧知非適時地跟上了一句。
「這個我知道,但是要確保保密性。」
「是,我明白。」
「最最關鍵的,絕不能讓別人了解到我們最初掌握『更夫』的時間。」「老闆」說這句話時,眸子深處閃過了一絲極為嚴厲的東西。
顧知非用力地點了點頭,表明他非常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和他會承擔的後果。他指著桌子上的電話機,徵詢地望著「老闆」。
「還是回你辦公室去打吧。」「老闆」輕輕揮了揮手,但這表示出了他的絕對信任。
「對了,」走到門口時,顧知非停下腳步,「我們設在紅岩村一帶的有些人已經成了熟面孔,是不是撤下來?」
「這件事我來協調吧。」「老闆」說完抓起了桌子上的一部電話機的聽筒。
其實,無論是監視者還是被監視者都明白,那幾張數年如一日地出現在紅岩村13號大門左右的面孔與其說是監視不如說是在表達一種恫嚇,而恫嚇的對象主要是針對那些來自外面的人。任何一個訪客都應該明白,自己的每一次進出都會被記錄在案的。與共產黨人過往甚密到底是利大還是弊大,應該在心裡掂量掂量。此為其一。
其二,是對門裡面的人表明一種態度。設在門口的「暗」探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讓你看看也無妨。一旦有變故,有的是力量壓制、控制你們。所以在重慶這塊地盤上做事情要有一些顧忌,否則一定會自討沒趣的。
由於時間很緊,顧知非一時半會兒也還想不到其他的向對方示好的表示了。打電話之前,他琢磨了一小會兒。最終,他把見面的地點選在了水市街口的一家毛肚火鍋店。顧知非去過兩次,那家店廚師的廚藝不錯,店面也很乾凈,還有一個雅間可以談話。最重要的是,除了本地的百姓,外來人尤其是軍政人員一般很少到那裡吃飯。那一帶巷子窄、地勢高,汽車開不上去。
本來他設想的是如果對方借故推託,他也只能表明這是一件公事。但項童霄很爽快,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顧知非換了一件粗布的棉袍,頭上戴著一頂圓形的氈帽,脖子上纏著的圍巾是褐色的,看上去就像這個季節里一個普普通通的重慶市民。
約定的時間是七點鐘,顧知非六點四十分到達了小店。
按照他的吩咐,那幾個提前到達的兄弟已經作了安排。他們友好地把幾個食客請出了小店。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把雅間附近的幾張桌子佔住,以防有人在雅間門口經過時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東西。當然,賬單也是要為他們結清的,這是顧知非特意強調的。
進了雅間,顧知非吩咐跑堂的把銅質的火鍋點上,又點了一些葷素的涮菜,要了一壺老酒暖在酒燙子裡面。看看都齊了,最後他告訴跑堂在他離開之前,除非他招呼,不要進入這個房間。
他把兩隻手伸到銅鍋的火口上方烤著,心裡算計著十分鐘之後,當項童霄到達之時,火鍋正好沸騰,壺裡的酒也燙到了適口的溫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遲到的,因為即使不做這一行,項童霄也是一個極為守時的人。
顧知非的外表儘管謙和,但從骨子裡他是很傲氣的。不過他承認,至少在軍校讀書期間,項童霄要比他優秀一些。他倆的個子幾乎一樣高。不同的是,項童霄的肩膀寬闊,身材也魁梧得多。他心胸開闊、性情豁達,為人很講義氣。入學不久,他就成了那批學員中老大哥一樣的人物。和粗獷的外表不同的是,其實項童霄是一個善於鑽研、勤于思考、心思縝密的人。當黃埔第七期開課的時候,蔣校長已經完成了清黨工作。軍校內的蘇聯教官已經被德國教官代替。教官是嚴厲而又苛刻的,唯獨對項童霄青睞有加。他不止一次地誇讚說,項總能在紛亂的表象中抓住問題的關鍵部分。畢業之後沒有兩個月,就趕上了中原大戰。幾百個學員被解散後分到了參戰的中央軍各個部隊。戰爭結束後,顧知非聽說項童霄是他們那一批第一個被提拔為中尉連長的。
1932年,項童霄被編入了宋瑞珂的部隊,參加第四次對江西紅軍的圍剿作戰。那時,他已經被提拔為副營長了。德國教官的話再次應驗。在一次伏擊任務中,項童霄所在團的臨時彈藥庫在預定的戰鬥打響前半小時突然起火,衝天的火焰和不斷爆響的彈藥警醒了密林中行進的紅軍隊伍。伏擊不可避免地落了空。事後發現,項童霄連同十幾個親信不知所蹤。看守彈藥的士兵也證實的確是項副營長帶人把他們繳械捆綁起來的。他就是這樣牢牢抓住了瓦解這次伏擊戰的關鍵部分。
這是中央軍的恥辱,更是黃埔第七期的恥辱,因此消息一直被秘密封鎖。顧知非也是在事情發生許久之後才從一個偶遇的同學嘴裡得知的。沒有人知道項童霄在入學前就是共產黨,還是後來被人家策反了的。顧知非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絲毫的興趣,那年當他再見到項童霄的時候,他們甚至連畢業之後的事情都沒有談起過。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在一個三期的老學長舉辦的酒會上。主人宣布,參加酒會的還有來自八路軍辦事處的周主任一行人。掌聲中,他看到周恩來、葉劍英等人登堂入室,項童霄是走在最後的一個。出於習慣,顧知非躲在人群里觀察了他一會兒才走過去。項童霄當時只是表現出很短暫的驚訝,他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真誠和富有感染力,至少顧知非看不到一絲作偽的成分。點煙的時候,顧知非注意到項童霄很自然地把煙捲掉了個個兒。這樣,印著商標的那一端就會被燃燒掉。如果這不是偶然,而是一個習慣,那麼現在的項童霄應該已經和他是同行了。分別時,兩個人都覺得應該找時間好好聚一聚。但是彼此都知道,那不過是客套話。他們現在處在兩個陣營,而且所處的位置都那樣微妙。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門帘一挑,項童霄邁著方步緩緩走進來。兩個人對視片刻,不禁啞然失笑。因為項童霄也是一身棉袍、頭頂氈帽,連顏色都和顧知非的差不多。
顧知非相信,對方已經徹底領會了他釋放出來的兩個含義:第一,撤掉紅岩村的盯梢除了示好,也表明這次會面是公事,因為對方一定知道,僅憑他一個華東科長的身份是不能左右偵緝處的事情的;第二,選擇這樣一個地點則表明,這次會面是需要保密的,項童霄的這身裝扮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大漢兄,要不要先來一碗醬油湯暖暖身體?」顧知非言罷,兩個人同時哈哈大笑。
顧知非選定的這個開場白是有典故的。當初在軍校時,日子過得很艱苦。飯菜里的油水太少,一群大小夥子摸爬滾打了一天,總是在睡覺前覺得特別餓,肚子里「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一次,綽號「大漢」的項童霄帶著兩個兄弟半夜裡偷偷鑽進了食堂。沒想到裡面盆干碗凈,連個乾糧渣都沒找到。於是三個人捧回來半罈子醬油。按項童霄所說的,大家在飯盆里用開水和醬油沏成了醬油湯。喝完之後,咂咂嘴,竟沒有一個人不說味道鮮美的,而且趁著當時那種飽肚的錯覺很快就能進入夢鄉。
果然,這句笑話立刻就把談話帶入了熱烈而又輕鬆的氛圍。兩個人倒上酒,把各種葷素菜肴的一部分推進火鍋。推杯換盞幾杯過後,很快就酒酣耳熱。
他們談同學,談教官,談軍校時期的種種往事,就是對畢業之後各自的經歷絕口不談。每當一個人的話題不可避免地滑向該區域,另一個人總能聰明地把話頭引向另一個枝節。直到一個鐘頭之後,顧知非在說完一段趣事之後突然緘口不言。他臉上的微笑,也越來越淺淡。而項童霄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沒有再挑起新的話頭。
「童霄,還記得崔玉海嗎?」顧知非忽然問道。
「當然記得,個子不高,圓臉,愛說愛笑的。」
「淞滬戰場上陣亡了。」
「哦……真想不到……」項童霄把送到嘴邊的酒杯又放到桌子上。
「馬連升,就是那個和你一起去食堂偷醬油的那個,死於武漢會戰。」
「我知道他,他可是家裡的獨子啊!」
「實話說吧,咱們那一期的同學,已經有四分之一的人你再也見不到了。」接著,顧知非把幾個就他所知死得最悲壯、最慘烈的同學的事迹給項童霄講了一遍,直到最後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
「為國家民族,壯懷激烈、馬革裹屍,他們履行了當年的誓言。」項童霄任憑淚水流滿臉頰,把酒杯高高舉起。顧知非也把酒杯舉起,兩個人都把杯中酒灑在了地面上。
顧知非停頓了一會兒,從身邊的另一把椅子上拿過自己的公文包打開後,取出了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他翻到空白的一頁,擰開鋼筆飛快地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後,撕下那一頁遞給項童霄。
「你記一下,記完了燒掉。」
項童霄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分別寫了三個地址,都在淪陷區內。每一個地址的下面,都有幾句對話,前面分別標註著「問」和「答」的字樣,一看就知道是接頭暗號。他掃了一遍,就把紙條塞進了火鍋的爐口,眼看著一束火苗從裡面躥了出來。
「這是什麼?」直到火苗熄滅,項童霄才開口相問。
「這是三個小型軍火庫。」顧知非端起酒壺,一邊給兩個杯子倒上酒,一邊慢慢說道,「不瞞你說,每到軍隊守不住的時候,軍統都會在那裡做些預留工作,主要是為了方便以後游擊部隊和情報人員開展工作。我的職位和許可權都不高,所以項兄千萬別嫌少啊。」
他端起杯子,自顧自地滿飲了,又接著說:「說是軍火庫,裡面還有一些藥品呀、空白證件什麼的。對了,最後一個庫裡面還有一部電台呢。我知道你們的人現在最缺的就是這些。我查過,這三個地點正好離新四軍活動地域不遠,轉移出去應該不會很困難。去了以後,別的不用提,直接用暗號。管理員只認暗號不認人,而且絕不會打聽其他的事情。」
項童霄沒有端起那杯酒,他看了顧知非一會兒,才說道:「知非,外面那幾個人是不是你的兄弟?」
「是。」
「那麼你我這一次會面的性質,是於公而不是於私嘍。」
「可以這麼說。」
「你我同學一場,想必你也知道我的為人,有什麼話,還是開門見山最好。」
顧知非從桌子上抓過煙盒抖出兩支,他看著項童霄接過其中一支很自然地掉了個個兒,把沒有商標的那一端銜到嘴裡。
「大約在兩年前,我們在南京策反了一個人……」顧知非用了很低的聲音,把「更夫」的重要性,以及目前的處境簡略地介紹了一遍。
「那麼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據我所知,你們在那裡也有一個人。」
「我不知道,完全沒有聽說過有這麼個人。」項童霄堅定地搖了搖頭。
「項兄,這個人真的非常重要,兩年來通過他的情報挽救過的中國軍人、消滅的日本鬼子數不勝數,看在我們都是……」
項童霄突然一擺手打斷了顧知非的話。
「但是我會向上級彙報這個情況,請相信我,如果我們真有這樣一個人,絕不會坐視不管的。另外,拋開你我立場,在民族大義面前我項童霄還是當年的項童霄,這一點請你還有你的上司大可放心。現在,請你告訴我他的真實姓名。」
顧知非連吸了幾口,那支煙很快就燃到了手指。
「除了你,還有你們在南京的那個人,還需要幾個人了解這一點?」
項童霄考慮了一下伸出了兩個手指。
「童霄,這個人的命比我重要。」
「我知道。」
他考慮了足有一分鐘,而對方也一言不發地等待著。
「對不起,在你能夠證實貴方的確有這個人,而且能夠提供幫助之前,我還是不能說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