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非認為已經沒有必要給他拍照了。從第三戰區情報部門得到那張照片開始,這張面孔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里浮現。甚至連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在這張臉上引起的種種變化,都在他的想像中日益完善起來。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裡顧知非迅速垂下眼瞼。他端著碗、拿著筷子的雙手連一絲抖動都沒有。儘管他的外表沉靜如水,內心卻掀起了巨波狂瀾。
1
那三個負責監視豹子嶺打穀場的特工每個人都配備瞭望遠鏡。三個人分散隱蔽在不同的地點,時刻盯著打穀場上出現的每一個人。時值深秋,失去了功用的打穀場顯得空空蕩蕩。兩天過去了,除了幾個放牛的娃兒,就是一些上山砍柴的樵夫背著木柴匆匆穿場而過。重慶本來就是一個潮濕多雨的地方,植物的頑強生長早就將曾經遭受轟炸的痕迹盡數掩蓋了,只是場子對面還散立著幾堵被炸藥熏黑了的殘垣斷壁彷彿在默默地訴說著什麼。
打穀場的西面有一條土路繞過一個十幾米高的土丘伸向外面,翻過土丘就是一條相對寬闊的官道。監視者們能夠從土丘的一側遠遠看見一小段官道,但看不到矮丘後面土路和官道的交叉處那家小小的茶棚。
茶博士六十開外的年紀,熱情健談。當那個臉上斜著一道刀疤的後生向他打聽一些事情的時候,他放下茶壺,坐在了那個人的旁邊。
後生自稱是自貢人氏,當過兵,臉上的疤痕就是日本的刺刀劃的。當初,是和哥哥一起參軍的。仗一打起來,他就分到另一支部隊開赴前線。打了幾年仗,總算撿了條命回來了。左打聽右打聽,有人說他哥哥所在的部隊在重慶東南的豹子嶺一帶駐紮過。他一路尋過來,在這裡卻根本沒有看到什麼部隊。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茶博士掏出懷裡的煙袋鍋點上,「大約五年以前,是有一支國軍部隊開過來,駐紮在這裡。喏,就在那座土丘的後面。他們把打穀場和周圍的幾間房子都徵用了。」
「打穀場還遠嗎?」
「山丘後面就是。」
茶博士吧嗒吧嗒吸了幾口煙,接著說:「我記得他們人不多,但是搞得好神秘的樣子。那個打穀場,根本不讓外人進去。過不了幾天,夜裡就有卡車開過來。這條路就戒嚴了,沒人知道他們在打穀場里做什麼。我這個茶棚那幾年都不讓在這裡開了。」
「後來呢?」
「後來,日本人的飛機炸了這裡。第二天,來了好多人好多卡車,往外面運了些什麼東西。卡車都用篷布罩著,不曉得車裡面裝的什麼。」
「再後來呢?」
「再後來,都撤走了。我才又把茶棚開起來。」
「您老可聽說他們去了哪裡?」
「我一個老百姓哪裡曉得這些。」
高橋松出了茶棚並沒有前往打穀場。毫無疑問,打穀場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留下什麼有用的線索。而該打聽的,他也都打聽清楚了。
2
每天日上三竿的時候,這座內部監獄的看守長會搖動手中的一個銅鈴鐺。這時,獄卒們會打開一扇扇牢門,嘴裡嚷嚷著:「放風了,放風了。動作快點!把你們那馬桶趕緊提出來倒掉。」
一般倒馬桶的都是這個號子里最軟弱、最受欺凌的那個人,除非有新進來的犯人。絡腮鬍子算是個新人,但從關進來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干過這個活。在趙猛的「關照」下,他當天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鞭子,被人像死狗一樣拖進牢房裡,扔在鋪著乾草的大通鋪上。
「滾下去!」一隻黑乎乎臭烘烘的大腳丫子蹬在他的臉上,他從床沿掉到了地上。他躺在地上歇了有小半個時辰,才慢慢爬起來。
「誰……誰剛才把我踹下去的,給我站出來。」
一分鐘後,正在打盹的看守被一聲凄厲的喊聲驚醒。他來到牢門前一看,只見那個獄霸捂著耳朵滿地打滾,所有的犯人都驚恐地躲到了牆邊。只有新來的絡腮鬍子笑眯眯地盤腿坐在通鋪中央,嘴裡還有滋有味地嚼著什麼。
看守招呼了幾個人打開牢門衝進去,發現那個獄霸的半隻耳朵被硬生生咬了下來。
他們把他架出去又是一頓暴打。但是這一次,打手們不由自主地把力度減小了很多。這是一個「亡命徒」,誰知道後面有沒有幫會的勢力?對待這種人,還是不要往死里得罪。
看守尚且如此,普通的囚犯們更加對他俯首帖耳。不過這傢伙倒也不欺負人,整天樂呵呵的。每天放風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坐在太陽地里,捉身上的虱子。
這一天,他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拎著一個馬桶,搖搖晃晃、一瘸一拐地從一間單人牢房裡走出來。他一伸手,抓住了一個在他身邊溜達的囚犯。
「那孩子犯了啥事?」
「別看這孩子歲數小,那可是重犯,沒看見他是關在單間裡面的嗎?」
「我問他犯了啥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
絡腮鬍子把那個囚犯推到一邊,趿上鞋子站起身來慢慢走了過去。他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看守正盯著這個孩子,但還是毫無顧忌地伸手在孩子的後腦勺很響地彈了個錛兒。
「你幹啥?」那孩子捂著後腦勺,眼淚汪汪地扭過頭來。
「小小年紀,幹了啥壞事啊?」
那個看守猶豫了一下,但沒有開口制止。
「我沒幹壞事。」
「那你咋被抓到這裡頭來了?」
「我也不知道啊。」
「你是幹啥的?」
「我是賣包子的。」
「賣包子的?你知道我是幹啥的?」
「不知道。」
「老子是賣餛飩的。」
「唔。」
「你平時都在哪嘎達賣啊?」
「太平路、洪武路那邊。」
「胡說八道!老子怎麼沒見過你?」
「你在哪兒呀?」
「老子原來在朱雀路那邊擺攤來著。」
「我不去朱雀路。」
「轉兩條街就能把包子賣完了?吹牛吧你。」
「我賣的都是常客。」
「那你幾點回鋪子里?」
「有時候早有時候晚。」
「晚能晚到幾點?」
「九點半吧。」
「你娘的,我說你吹牛吧,還不承認。常客還能賣到九點半?」絡腮鬍子作勢又要彈那孩子腦錛兒。
「我沒吹牛,有的客人起床晚,要到九點。」男孩一邊阻擋著一邊委屈地爭辯道。
「那你等到那麼晚,客人會讓你白等?」
「嗯……」
「不給你倆賞錢?」
「是給幾個的。」
「你東家知道不?」
男孩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為啥給關進來的。」
「為啥?」
「你呀,得罪了東家了。」
「我咋得罪他了?」
「你背地裡多掙了錢不說,還晚回去少幹活,東家嘴上不說心裡早就恨透了你了。」
「真的?」
「那不咋的。老子在東北種地時就吃過這個虧。東家那老癟犢子給官府使倆錢兒就把俺給投進牢里去了。」
「那我可咋辦呀?」男孩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
「咋辦?實話實說唄。下回過堂的時候,把你為什麼晚回去,等的是哪個客人,他住在哪兒,每次給你多少賞錢都一五一十地說了。沒準東家看你老實,託人把你放了也是保不齊的。」
3
上午十點鐘,高橋松出現在「軍事物資調查處」的大門口。不出所料,他被門口的哨兵攔了下來。
「你可以不讓我進去,但這張紙條你務必要交到三科的李建勛科長的手中。不然的話,我保證你會倒大霉的。」高橋松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折好的紙條拍到哨兵的手中。
李建勛是廣東人。不到四十歲的年紀,黑紅的臉膛,一頭短髮根根都像鋼針似的直立著。他似乎生來就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眼睛不大還總是眯縫著,兩道眉毛永遠都是那麼豎著。
即使在戰局最危急的時刻,在國民政府的各軍政部門裡,貪污的惡行也始終沒有絕跡。太平洋戰爭打響,美軍參戰之後,日軍因兩線作戰,被迫減弱了對華的軍事進攻。中日戰爭進入對峙階段。而根據中美租借法案,大批的軍用物資開始通過緬甸,經雲南輸入內地。就在局勢稍稍緩和的時段里,各種貪腐、侵吞戰略物資的罪行立刻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比戰前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重慶、成都的黑市上,只要你有錢,就可以買到美國麵粉、盤尼西林、美孚汽油,甚至連油紙都沒有拆開的加林特輕機槍都能搞到。駐重慶的美軍代表怒不可遏,抗議書直接遞到了委員長的辦公桌上。很快,由軍委會牽頭,從各部門抽調了一批忠誠可靠的幹部成立了「軍事物資調查處」。調查處下轄三個科,據說權力極大,可以對任何部門和個人展開調查。但是時至今日,被抓的除了黑市上的小嘍啰和一些基層蛀蟲外,高層人士鮮有因此落網的。
李建勛知道,目前已經查獲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他很想大幹一場,但布置給他的調查任務的層次越來越低。顯然,有些人不喜歡他的工作方式。即便如此,他對手下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哪怕是吃了人家一頓飯、拿了人家一包煙的,只要讓他知道,也要立刻開除走人。他對自身的要求更是苛刻到了嚴酷的地步,工作時間,只要沒有正事,無論親朋好友、僚屬故交,一概不見。此時,他正在辦公室里,給兩個下級軍官布置工作。
「報告。」哨兵推門而入。
「什麼事?」
「大門外有一個中尉軍官要單獨見你。他讓我把這個給您,說是極其重要的。」說著,哨兵把手中的紙條遞了上去。
李建勛展開了紙條,上面寫道:告訴喬兄,他要的金華火腿我買到了。
在此之前,他以為在這個世界上,了解紙條上這句話意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呢。
有個下級軍官想湊過來看一下,但李建勛立刻把紙條團在了手心裡。
「科長,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哦……交代給你們的事情都記下了吧?好,那就抓緊時間去辦吧。」
那兩個人一出門,他就吩咐哨兵,將那個中尉軍官帶進來。
兩個人互相打量了一下,一時都沒有說話。李建勛走到門口,吩咐衛兵不得讓任何人打擾,這才鎖死了房門。
「兄弟是從哪裡來的?」他低聲問道。
高橋松沒有回答,他看了看房間的擺設,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側面的沙發上。蹺起二郎腿的同時,他掏出煙盒打開,自顧自地叼了一支煙在嘴上。
「火?」
李建勛瞪了他一眼,掏出打火機,彎腰給他點上。
「民國二十年,王亞樵針對廬山上的蔣委員長策划了一起謀殺。刺客的槍支,是被隱藏在幾隻火腿裡面騙過警衛運上山的。幾年後,王亞樵等人被軍統除掉,但是據說在他的後面還有黑手。有人說是馮玉祥,有的說是白崇禧。還有一種說法,是廣東的陳濟棠。李科長,那時,你是在陳先生手下當差的吧?」
高橋松停頓了一下,瞟了一眼李建勛,後者面無表情地靠在辦公桌上。
「世人都以為這是一樁無頭公案了。但是不久前,兄弟偶然結識了一位原來在粵軍吃飯的朋友,高價從他手中買來了這段歷史趣聞的真相。他說當時為王亞樵籌集經費和裝備的是一個名叫李建勛的人,紙條上的那句話就是雙方接頭的暗語。火腿自不必說了,喬兄指的正是王亞樵。大家都曉得,事情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是軍統一直都沒有放棄對案件的偵查……」
「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了,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4
頭天晚上,軍統偵聽室的值班人員從夜空中截獲了一段電碼。雖然這樣短暫的電碼還不足以讓設備測算出具體位置,但值班員已覺察到這是個新人。所謂「新」並不是稚嫩的意思,而是其發報手法第一次出現在重慶。這是個經驗豐富、責任心很強的監聽員,他及時報告了上司,然後從那時起,他就集中精力等待著「它」的再次出現,但是直到天亮交接班時,這個神秘的信號都沒有再出現。
這個消息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才傳到了顧知非耳朵里。兩個月前,軍統一舉破獲了數個日諜電台。重慶的夜空,已經沉靜了許久。直覺告訴他,新的發報者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高橋松。他跟苗副官打了招呼,駕車直奔偵聽室。
「發報的時間太短了,我們無法判斷出具體的位置。」
「你確定昨天晚上是這個人第一次發報嗎?」
「當然,不但我,偵聽組的每一個人此前都沒有聽到過這個人的指法。否則,我們早就上報了。」
「如果這部電台下一次再發報,你能確定他的位置嗎?」
「不好說,這要看發報時間有多長了。即使時間足夠長,我們也需要信號偵測車協同定位,才能找到準確的位置。」
顧知非坐在監聽員身後的一把椅子上,心情不免有些沮喪。極有可能,第一道防線已經失效了。高橋松不知用什麼方式已經潛入了重慶。對此,他並不是沒有準備。寺尾既然敢派出高橋松,那麼他必然已經充分地考慮到高橋松的照片可能落到了對方的手中,因此也一定採取了讓高橋松安全入川的措施。這麼大一個重慶,僅僅監視交通要道是遠遠不夠的。此外,這項任務的難點在於它極高的保密性。他無法動員更多的力量進行大面積的布防。唯一的優勢,就是高橋松還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尋找目標。
現在應該做什麼?將安置在交通要道的特工全都撤出來?顯然,在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高橋松進入重慶之前還不能那樣做。現在,守候在臨時指揮部電話機前的是苗副官。截至他出門,還沒有接到巴蜀日報社和豹子嶺方面傳來的任何有價值的消息。敵暗我明,總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境況。他甚至有一種預感,高橋松永遠也不會出現在巴蜀日報社和豹子嶺。
他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這時,監聽員面前儀器上的一個燈泡突然頻頻閃動。
「他又開始發報了!」監聽員喊道。
5
寺尾謙一收到電報後既興奮又緊張,因為針對李建勛的脅迫已經奏效了。可以說,這個步驟,是高橋松此次行動最危險的環節。謝天謝地,那份口供是真實的。
不久前,憲兵隊抓獲了幾個破壞分子,其中一個在酷刑下招了供。雖然這些人的抗日行為只是自發的,挖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此人在王亞樵手下的一段傳奇經歷卻揭開了一個歷史真相。這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立刻就感覺到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調查了口供中與那次謀殺案有關的人員。這些人不是被殺就是失蹤,只有一個名叫李建勛的,不但活著,而且在重慶身居要職。難能可貴之處,並不在於其手中的權力,而是在於那個職位可以輕鬆地掌握敵方詳細的武器、藥品、糧食等戰略物資的數量和配置。能夠策反這樣一個重量級人物,高橋松已經不虛此行了。而他領導下的特務機關,也會在佔領軍司令部那裡贏得更高的榮譽。此外,這個消息也可以讓高橋松師出有名,從而掩蓋他此次入川的另一個使命。
按照事前的約定,高橋松儘可能地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以高橋松的四川口音,對方很有可能真的把他當作川軍的人。理想的狀況,就是李建勛心甘情願地幫助高橋松,因為陳濟棠和劉湘等人都有一個共同點——與蔣委員長貌合神離。如果讓李建勛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那才叫精彩呢。這些都是在高橋松出發前寺尾就交代過的,所以他沒有重複就切斷了聯絡。他知道,聯絡的時間越短電台就越安全。
就在這時,石井幸雄回來了。
「怎麼樣?石井君,發現了什麼異常的情況嗎?」
「那兩個人還好,220有點不對勁。」
「哦?」
「衛兵說,早晨一起來他就喊腰疼,他要求派人到鼓樓東街的鶴年齋藥店幫他買一瓶醉八蟲。」
「那是什麼東西?」
「一種泡了八種蟲子的外敷藥酒。」
「倒也說得過去,他的腰的確有舊傷。」寺尾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而今天的天氣又是這麼的陰冷。」
沉吟片刻,寺尾接著說:「別的藥店買不到這種藥酒嗎?」
「當然可以,但他堅持稱,這家的『醉八蟲』泡得最地道。而且,他特意囑咐要泡了七天的那種。」
寺尾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的要求很細緻啊。」
「我懷疑這可能是他與同夥為傳遞信息而提前定下的暗語。」
「這樣吧,藥酒就按他的要求買給他。但要從別的地方買。至於那個鶴年齋嘛,派人嚴密地監視起來。」
石井幸雄派出的那組特務在鶴年齋附近觀察了一下地形。他們發現街對過一家「眉州酒樓」二樓的一個窗戶是最佳的位置。進門後,他們對老闆恐嚇了一番,於是很順利地佔據了那個雅間。等他們把望遠鏡和照相機都架好了,老闆推門而入。他手中的托盤上擺著一壺毛尖和幾碟精緻的點心。
6
事實上,這一次發報的時間依然短暫。短暫到偵測車剛剛接到通知發動起來,信號就戛然而止了。在顧知非的追問之下,監聽員只是給了他一個範圍極其廣泛的地域。顧知非明知希望渺茫,還是駕車向這個方向駛了過去。
這一帶,顧知非並不熟悉。但他知道,這裡算得上是重慶開埠前的商業中心。而且現在看起來,依然熱鬧非凡。街道兩旁,經營本地手工土產的店面一間緊挨著一間。道路上,行人摩肩接踵。道路狹窄也就罷了,有些地方地勢陡升,只能靠爬石頭台階才能前行。來往的,大都是來自附近郊縣的,以農產品換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農民。他們對交通規則的陌生使顧知非的汽車在這裡成了一個巨大的蝸牛。
他左衝右突,使盡渾身的駕駛本領,才在兩個鐘頭後緩緩地把車開了出來。好不容易上了一條寬闊些的馬路,剛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路邊傳來一連串尖銳的喇叭聲。他抬眼望過去,發現那是一輛軍用摩托車。站在旁邊的車手是一個身材高挑、精明幹練的小夥子,此刻正在沖著他使勁地揮手。他認出那是監視組的一個小頭目,名叫阿森。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他就判斷出發生了什麼。肯定是苗副官打電話到偵聽室找他,後者告訴了他的行蹤。於是,苗副官趕緊派阿森趕來找他。
他趕緊下了車。
「是不是苗副官接到電話了?」
「是。」
「快說,目標出現在什麼地方?」
「還沒有發現目標,是你的同學在找你。」
項童霄總是帶給顧知非一份驚喜,這一次也不例外。第一,潛入監獄、誘供多多的計劃已經完成,就等著多多再次被提審了;第二,寺尾謙一近段時間以來,對一份檔案興趣盎然。檔案的主人是一個名叫李建勛的人。顧知非對這個名字似曾耳聞,而苗副官立刻就想了起來——李建勛是不久前成立的「軍事物資調查處」三科的科長。
顧知非先把阿森和另一個兄弟派過去監視李建勛。苗副官則趕往龍家灣19號向「老闆」彙報。不久,顧知非就接到了來自局長辦公室的電話。
「這個物資調查處是新成立的部門,那裡還真沒有我們的人。知非呀,你覺得李建勛和高橋松的任務有關係嗎?」「老闆」在電話里問道。
「不管怎麼說,他的名字在這個時間裡受到寺尾謙一的關注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李建勛我雖不了解,但這個人口碑甚好。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會從別的渠道詳細查查他的履歷。」
「局座,我想把李建勛的問題作為重點來抓。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必須的,必須的。可是這樣一來你的人手怕不夠了吧?」
顧知非本來的目的就是想要人。但他還沒來得及說,桌子上的另一部電話就響了起來。他操起電話,打過來的正是阿森。
「盯住他,確認他的落腳點後,給我打電話。我會派後援過去。」顧知非放下這部電話,立刻抓起先前那個話筒。
「局座,李建勛的行為有些異常。下班後,他換上了一身便衣出了門。我想親自過去,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很好,我立刻讓苗副官回臨時指揮部值守。」
苗副官剛剛趕回來,阿森的電話就又打過來了。顧知非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帶上指揮部僅剩的兩個特工登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輛汽車,望遠鏡、照相機等器材早就提前放到了車上。
他們趕到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汽車停在離目的地百米外一片黑暗之中。這是一個由一條窄巷和一條相對寬闊的街道組成的丁字路口,「何記」酒館坐落在路口的西南角。一個黑影快步走了過來,正是阿森。
「李建勛是半個鐘頭前走進這家飯館的。剛才,有一個刀疤臉走了進去和他坐到了一起。」
「刀疤臉?」
「是的。此人戴著一頂寬檐禮帽,鼻子的上半部分都被陰影遮住了。我們只看到左臉上有一道刀疤從嘴角一直貫穿上去。我派那個兄弟進去了一趟。酒館裡人不多,這兩個傢伙坐在酒館的角落裡小聲嘀咕著什麼。他們似乎對進出的客人很警覺。」
「那個兄弟呢?」
「打了一壺酒就退了出來。」
「沒有和他們照面吧?」
「當然沒有。」
「酒館有後門嗎?」
「查過了,沒有。」
「很好,現在我們的人手有限。等會兒他們出了酒館,就放棄李建勛,所有人都盯住刀疤臉,一定要弄清他的落腳點。另外,爭取給他拍一張照片。」顧知非指了指車上的相機。
「明白。」
「現在,加上我一共是五個人外加一輛車。阿森,由你來安排吧。」
相比之下,阿森畢竟是精於此道的行家裡手,所以也沒有推辭。不用偵查,此處的地形他早已瞭然於胸。他派車上的兩個弟兄分別蹲守在窄巷的兩個出口,早先潛伏在酒館大門斜對過一棵大樹後面的那個兄弟維持不變。阿森充當司機,顧知非負責尋找拍照的時機。
幸好他們下手快,因為安排妥當後沒一會兒,酒館對面的大樹後面突然有微弱的亮光閃爍了一下。顧知非知道,那是電筒從手指縫漏出來的光線暗號。
「他們要出來了。」阿森說道。
顧知非全神貫注地緊盯著酒館門口。他看到兩個人出了門,沒有道別就分道揚鑣。李建勛消失在左側的一條小巷裡,而刀疤臉則鑽進了右側的小巷。那條巷的名字顧知非忘記了,但他知道小巷通往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大華路。他們等大樹後面和守在左側巷子口的這兩個人上了車,立刻掉頭,走大路直奔大華路。而守在右側巷子口的人就會尾隨刀疤臉,完成第一段路程的跟蹤。
阿森準確地把車停在大華路上的一個位置上,離小巷的出口有幾十米遠。大約等了五分鐘,刀疤臉微低著頭,從窄巷的出口拐了出來,向著車頭的方向走遠。又過了兩分鐘,「尾巴」才出現,他墜在目標後面一百米遠的距離,其間還有很多行人。目送他們走出了一段,阿森發動了汽車慢慢地跟在後面。
按常理,這樣的狀態持續一段時間,也就是說目標沒有對身後的行人刻意觀察的話,汽車就會加快速度在前面一個地方停下來。等目標走近到適宜的距離,在車內實施拍照。反之,如果目標的警覺性比較強,做出了一些反跟蹤的動作,那麼就會在適當的時機由車內的人把第一個跟蹤者換下來。總之,不能讓同一張面孔尾隨目標的時間過長。但是目標通常會在岔路口實施反跟蹤動作。因為在一條筆直的大街上,人們的路線是一致的,是看不出什麼來的。
「阿森,這條街的岔路口還很遠,我們是不是可以準備拍照了?」確認目標的狀態還比較平靜後,顧知非說道。
「好的,我會把車停在前面的麵館前。」
顧知非估算出麵館門口和最近的那盞路燈的距離。他操起相機,調整好了光圈快門。但是,當汽車從目標身邊駛過的時候,車內所有人都泄了氣。那個人長著一張瘦臉,而禮帽的帽檐太寬了,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孔。現在進入夜晚,由於路燈的光亮有限,而且是垂直照下來,所以目標的臉部除了一片模糊的陰影,就是一個光禿禿的下巴和一道傷疤的局部。
「在酒館的時候,這傢伙一直沒摘掉過帽子。」坐在后座左邊的小夥子說道。他就是曾經進入酒館打酒,退出後一直躲在樹後監視酒館內部的那一個。
「前面岔路口是什麼狀況?」顧知非突然問道。
「馬路左邊是一個戲園子,右邊是一溜小吃攤,這個時間還是很熱鬧的。」阿森飛快地答道。
顧知非思考了一小會兒,他果斷地吩咐司機加速開過去。然後,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車上的三個人說了一下,他們也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汽車剎在了在大華路與石板街的交界處。不出顧知非所料,馬路對過戲園子的門口果然停著幾輛黃包車。
除了阿森,其餘的人全部下了車。顧知非在車上就安排好了,阿森開車拐到石板街口的位置待命;第二個人站在馬路的對過傳遞信號;第三個人到石板街上先行埋伏,保證無論目標向哪個方向拐都能盯得住。
顧知非自己,則混進了路邊一群食客之中。他找了一張靠近人行道的小桌子,隨便要了一份小吃。在他的左側兩米遠的地方就是攤主的灶台,灶台上支著一盞明亮的汽燈。他抬眼望過去,馬路對過的那個小夥子沖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站立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也能向岔路另一側的司機發出信號。
過了七八分鐘,目標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顧知非默默計算著,在目標離他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他伸出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對面的小夥子見狀立刻彎下腰開始系鞋帶。
如果有誰注意到從石板街突然拐過來的那輛汽車的話,他一定會認為司機已經喝醉了。它速度很快,一路歪歪斜斜的,行進的軌跡是兩個「S」。但是第二個「S」還沒有畫完,汽車就一頭撞在戲園子門口一輛黃包車上。車夫見機得早,在第一時間就跳閃到了一旁,但他身後的黃包車卻向上飛起來足有三米高。
「嗵」的一聲巨響,震驚了街口的每一個人。出於本能,目標抬起頭,向馬路對過聲音傳來的地方掃了一眼,立刻就恢復了常態。這個動作簡直是太快了,電光石火、稍縱即逝。但在這一瞬間,位於他右側下方的汽燈卻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他右側的臉龐。
顧知非認為已經沒有必要給他拍照了。從第三戰區情報部門得到那張照片開始,這張面孔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里浮現。甚至連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在這張臉上引起的種種變化,都在他的想像中日益完善起來。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裡顧知非迅速垂下眼瞼。他端著碗、拿著筷子的雙手連一絲抖動都沒有。儘管他的外表沉靜如水,內心卻掀起了巨波狂瀾。
「狗雜種,我終於找到你了。」他無聲地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