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非直到今天才徹底認識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飾著語氣和目光中的憤怒。假如他提前把張院長的死訊告訴自己,那麼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來達縣尋找潛在的漏洞。那樣,這個危機早就被化解了。現在,面對他自己造成的危機,苗副官昔日的沉穩、自若和端莊蕩然無存。他相信,這個人此刻已經失去了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徹底淪為一塊在哀嘆和恐懼中瑟瑟發抖的行屍走肉。
1
喜悅之餘,顧知非也被深深地震驚了。照片上的高橋松,有著一張俊朗、高傲的面孔,走在人群里,無疑會是頗為耀眼奪目的人物。他不是沒有揣測過這個人混入重慶的種種手段,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竟會採用毀容這種極端的手段。他相信,對於這種狂熱的好戰分子,一旦「聖戰」需要,哪怕是切腹自盡他也會毫不猶豫。顧知非再次提醒自己,面對這樣的對手,必須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看到那張臉的代價是顧知非損失了阿森。在撞翻黃包車後,他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剩下的四個人中,有一個走在目標的前面,一個跟在後面。顧知非和另一個人跟在最後,以便出現無法預料的情況之時,換下前面的跟蹤者。
目標在石板街口向左拐了彎。前行了幾十米,突然再次向左拐進一條小巷裡。跟蹤者拐進去的時候,發現他靠在一堵牆上正在吸煙。好在這個小夥子訓練有素,反應極快。他甩在後面的右手突然握成了拳頭。後面的人從這個手勢中明白,目標在耍花招,其實並未繼續移動。因此他們立即停下了腳步,很自然地找到隱蔽的地方。但是已經進入小巷的人卻被迫出局,只好向小巷深處走去。因為目標已經見過了他的面孔,再次出現就會將整個跟蹤行動徹底暴露。
幾分鐘之後,目標從小巷裡走出來繼續前行。又走了兩百米,一輛公交車迎面開了過來。目標招了招手,公交車緩緩停下。二號盯梢者立刻加快了腳步。等他也上了車,目標突然問司機公交車的終點站是不是某某地方。司機很不耐煩地說不是,你上錯車了。於是他道了歉,在司機小聲的咒罵聲中下了車。二號盯梢者此時不可能跟下車,只好眼睜睜地坐著公交車離開了。
此時調派人手已經來不及了,顧知非自己頂了上去,他和三號把目標一前一後夾在了中間。時間越來越晚了,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稀少。跟蹤的難度正在逐漸加大。幾百米之後,目標突然越過冷清的馬路直接穿進對過的一條小巷裡。兩個跟蹤者不敢做出一點過激的反應,仍然保持著前進的路線和行走的速度。直到目標消失了數分鐘後,他倆才聚在黑暗的巷口。那位兄弟告訴顧知非,這一帶街區地形複雜,一共有五個出口。
「怎麼辦,顧科長?要不,我進去走一趟?」
「進去也沒用。反而增加了暴露的風險。」
「我們不會是被他發現了吧?」
這也是顧知非最為擔憂的。他快速反思了整個跟蹤過程,倒也沒有發現什麼紕漏。
「應該不會,這只是目標的一種常規的反跟蹤措施。」說到這裡,顧知非突然靈機一動。因為如此說來,目標在兜完圈子之後,總會回到他的落腳點的。他想起白天自己根據監聽員的指引而涉足的那一片街區。
現在,他已經明白敵人把聯絡站設在這一帶的意義了。首先,那裡路況複雜,許多道路以台階的方式突然升高並變得狹窄。這樣的地形,信號偵測車是絕對無法通過的。其次,那一帶人流稠密。對方大膽選擇白天發報就是抓住了我方人員在這一帶無法快速行動這一弱點。毫無疑問,敵人被軍統之前的行動打痛了,他們已經學會了利用重慶山城的地形特點來實施電台的反偵察。
「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電話亭嗎?」
「顧科長,你忘了剛才路上就有一個,離這裡七八百米遠吧。」
「快!」顧知非招呼了一聲,拔腳就跑。
小夥子很機靈,邊跑邊從口袋裡抓出一把零錢來。顧知非剛拿起電話,他就把硬幣塞進了投幣口。
「苗兄,我是顧知非……現在你什麼也不要問,調集所有的人手趕到玉帶街附近……具體位置我也吃不準,只需告訴他們,看到汽車開不上去的台階路口就留兩個守在那裡。目標高個子、偏瘦、戴一頂寬檐禮帽,最為明顯的是他左側面部有一道刀疤。還有,立刻派一輛車來這裡接我們,這裡是石板路。」
2
顧知非回到指揮部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苗副官看到他笑眯眯的表情,就已經猜出了結果。
「找到了?」
「找到了。」顧知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拳輕輕地捶著大腿,「果不其然,我趕到玉帶街不久,這傢伙就露面了。他自以為萬無一失了,沒再耍什麼花招。這一次我們的人手增加了不少,幹起來得心應手,一直跟到他消失在一條漆黑的巷子里。守在巷子另一頭的兄弟沒有看到他出來。因此可以斷定,他就住在這裡。」
「那條巷子可有名字?」
「叫右營街。我們立刻找到了附近的地保。通過調查,發現最近搬到這裡的是一家掛著『榮祥』招牌的煙草行。其他的人家都是幾十年的老住戶。可以斷定,煙草行就是他們的聯絡站。」
苗副官信服地點了點頭。
顧知非接著說:「巷子口恰好有一家旅店,現在兩個兄弟已經住了進去。另一出口的兄弟苦一些,只好扮作乞丐蹲一宿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苗副官說道。
「這一天把我累的。」顧知非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向屋角的一張行軍床走過去。「苗兄,你也找地方眯一會兒吧。今天晚上應該沒什麼事。」
「哎,我說,你還沒告訴我那個刀疤臉是誰呢?」
「瞧我這記性,」顧知非笑著拍了拍腦袋,「刀疤臉就是高橋松啊。」
3
曲國才到達成衣店後面的密室之時,夜已經深了。
「警察局長請憲兵司令部的兩個日本軍官洗澡,所以才耽誤到這個時候。」曲國才厭煩地說道,「這麼急地叫我過來,出了什麼事嗎?」
「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怎麼個奇怪法?」
「您知道我們在鼓樓東街的那個聯絡點吧?」
「眉州酒樓嘛。那也是為『更夫』預留的緊急逃生地。」
「今天下午,寺尾機關的特務隊過去了。」
「連鍋端了?」
王漢亭搖了搖頭:「沒有,他們壓根就沒有懷疑到眉州酒樓,只是佔據了二樓的一個雅間。」
「什麼意思?」
「去的人並不多,應該是一個監視小組,攜帶著照相機、望遠鏡等監視器材。我們的人找機會進去了一趟,發現他們監視的,是街對過的鶴年堂。」
「那個中藥鋪?」
「是。」
「那鋪子跟我們毫無關係吧?」
「當然。」
「……莫非,這是『更夫』在向我們報警?」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漢亭答道。
「當初在南京安頓下來之後,我告訴他,一旦暴露,就到鼓樓東街的眉州酒樓去。那裡的老闆已經準備了幾套送他出城的方案。我讓他抽空到那一帶熟悉一下地形,以免緊急時刻出差錯。」
「這麼說,他一定注意到了鶴年堂的所在。」
「是啊,他很可能在審查期間給了一個讓寺尾謙一懷疑鶴年堂的理由。這樣,寺尾在監視鶴年堂的時候,不自覺地使用了眉州酒樓作為監測點。」
「這是在告訴我們,他還活著!」
「不管怎麼說,應該立刻發報,讓重慶知道。」
曲國才沒有告訴王漢亭,「更夫」被軍統招募後,就是在眉州受的訓。所以,這裡面也許還有什麼別的含義。
4
顧知非被一陣電話鈴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這時,窗外的天色只是蒙蒙發亮。睡在另一張行軍床上的苗副官看到顧知非已經走向辦公桌,就翻了個身想繼續睡會兒,但他馬上就毫無睡意了。
「什麼?跟丟了?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顧知非突然對著話筒喊起來。
又聽了一會兒,他才斥道:「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原地待命,等我的通知。」
「知非,發生什麼事情了?」苗副官翻身坐起來。
「嗨,他們把高橋松給跟丟了。」
「他們那麼多人竟盯不住他一個。」
「說起來也不能怪他們。高橋松一早就出了門。因為街上人少,所以他們不敢跟得太緊。哪知道,上了玉帶街之後,高橋松突然走向停在街邊的一輛轎車,打開車門,坐上去開走了。」
「他怎麼還有一輛轎車?」
「我猜想,這應該是李建勛給他準備好的。昨天晚上接頭的時候,把車鑰匙連同停車的位置都給了他。」
「他這是要幹什麼呢?這麼早,開著車,要去哪裡呢?」
「這上哪猜去?」顧知非沮喪地說道,「肯定有情況。」
就在此時,電話鈴再次響起。
「又怎麼啦?」因為心情不好,顧知非的語氣沒有比上一次和緩多少。
「知非啊,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啊?」話筒那邊傳來了「老闆」慢悠悠的聲音。
「對不起局座,我以為是盯梢組的弟兄打來的。就在剛才,我們失去了目標的蹤跡。」接著,顧知非把事情的經過簡短地向「老闆」彙報了一遍。
「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昨天半夜,王漢亭他們發來一份加急電報。報務組長找不到你,就把電話打到了我那裡。我估計你這一天累得不輕,就越俎代庖替你譯了出來。」
「局座,您對我實在是體恤入微。我簡直不知說什麼好,讓您受累了。」
「呵呵……」電話那頭的「老闆」顯然對此很受用,「好了,現在我就把電文念給你聽。」
電文的內容讓顧知非立刻就跟高橋松的去向聯繫在了一起。他相信,這段時間,「更夫」一定被反覆盤問了在達縣療養院的經歷。「更夫」通過眉州酒樓告訴他們,「叛逃」前他離開重慶的那個月,就是敵人展開調查的切入點。寺尾謙一果然狠辣,一下子就抓住了最關鍵的環節。高橋松從李建勛那裡不僅僅只借來了汽車,後者一定為他偽造了相應的證件。現在,他正行駛在通往達縣的路上。「老闆」對他的分析完全同意。
「局座,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去達縣。」
「好,雖然苗副官對達縣那邊已經做好了安排,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啊。」
他們一共出動了兩輛車。除了顧知非和苗副官,還有六個男女特工隨行。加上兩台步話機,兩輛車被塞了個滿滿當當。
汽車風馳電掣地行駛在清晨冷清的馬路上。這時,顧知非發現坐在他身邊的苗副官臉色蠟黃。
「苗兄,你不舒服嗎?」
「沒什麼,不過是昨晚沒有睡好而已。」
「對了,不妨給我講講那座療養院的情況。畢竟資料上顯示的不是那麼完整。」
「哦,那本來是一個當地富商的宅邸。政府遷到重慶之後,人多地少,大批的行政部門不得不安置在附近的郊縣。宅邸的主人倒也是一個識大體的,無償地把房子借了出來。」
「療養院的關閉完全是為了掩蓋『更夫』的行跡嗎?」
「那倒也不是。因為仗越打越大,政府的財政越來越捉襟見肘。關閉療養院的消息我們早就知曉,只不過是被局長加以利用罷了。」
「醫生護士裡面本地人多嗎?」
「沒有本地人。療養院被關閉後全都遣散到各部隊醫院。放心吧老弟,當年化裝成『更夫』的那個人住進單人病房後,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本來就不多,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便被找到,也不大可能想得起來。」
「那個張院長,一直留在達縣是吧。」
「是,他年紀大了,就在那裡安了家。」
「也是咱們的人?」
「算是外圍成員吧。對了,說到這裡,我得跟你交個底。」苗副官忽然壓低聲音說道。
「怎麼回事?」
「這個張院長,已經死了。」
「死了!」顧知非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前幾天還……」
「哦……我也是剛知道不久。不過你別擔心,我保證高橋那傢伙找不到任何紕漏。」說完,苗副官掏出錢夾子,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來伸到顧知非面前。
顧知非看到,照片上是兩個人在一所大宅子門前的合影,年輕人穿著病號服,老先生披著白大褂。在他們身後的院子里,除了幾個抱著換洗床單的護士,還矗立著一根高高的旗杆。
「這張照片,張院長家裡也有。高橋松只要看到,就無話可說。收拾鋪蓋打道回府,甚至滾回南京也是有可能的。」
「張院長的死,局長知道嗎?」
「這幾天咱們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我還真忘了向他老人家彙報。兄弟,等回到局裡,由我來彙報。你別說話,就算幫哥哥這個忙了。」
顧知非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他已經能猜出是怎麼回事了。
5
高橋松面對的,是兩扇緊緊關閉的朱漆大門。他抓住門上的鐵環,拍打了好久,終於有人開了門。但也僅僅是一條縫隙。
「你找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問。
「請問,這裡是陸軍第二療養院嗎?」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老爺早把房子收回來了。」
「可是……」高橋松指了指院子的上空。
老頭明白,他指的是院子里旗杆上高高飄揚的青天白日旗。
「他老人家就喜歡讓別人知道他為政府出過力的事。」
「那醫院的人去了哪裡?」高橋松伸手頂住了即將關閉的大門。
「我怎麼曉得?本來,你還可以去問張院長。不過現在也來不及了。」
「為啥子?」
「他年初死了。」
6
張院長的遺孀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從行為做派上看,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聽說這個遠道而來的人是丈夫治癒的病人,便很客氣地把高橋松讓進屋子裡。高橋松把手中的點心匣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沒有落座,而是打量著後牆上一幅幅裝在鏡框里的照片。除了他們一家人,更多的,是張院長和病人的合影。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張他熟悉的面孔。正當他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張照片的時候,身後傳來主人的腳步聲。
「先夫性情豁達,待人誠懇,許多病人和他做了朋友,出院時都要與他合影留念。」張太太從後面走進來,把裝著茶具的托盤放在桌上。
「一個好人啊。」高橋松裝模作樣地嘆道。
他轉身坐下來,就張院長如何生的病,以及何時辦的喪事等,陪著張太太閑扯了幾句才進入正題。
「張先生是那麼和藹的一個人,那些舊日的下屬怕是來了不少吧?」
「同事們當然很尊敬他,但是葬禮上,並沒有人來。」
「怎麼會這樣?」
「醫院解散後天各一方,大都失去了聯繫。怕連他的死訊,也很少有人知道呢。」
「只能怪這世道太亂。我相信,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難過的。」
「小馮倒是來了一趟,那也是喪事辦完後很久了。」
「哦?哪個小馮?」
「就是那個住院部的主任啊。」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個人,他還好嗎?」
「不好,小馮被炮彈炸殘了一條腿。退伍後,撫恤金也少得可憐。」
「他是本地人嗎?」
「他是江西人。」
「那是淪陷區啊。」
「誰說不是呢?老家回不去,重慶的租金貴得不得了。」
「那他住在哪裡?」
「他在縣城東邊的磐石鎮租了套房子,暫時安頓下來。」
「瞧我這記性,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了。」
「他叫馮志。」
半個小時後,顧知非把高橋松的一舉一動以及他和張太太的對話仔細地記了下來。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鑽進汽車裡,苗副官的身體徹底癱軟了。因為他們都知道,住院部主任負責為每一個病人登記。他一定見過假冒的「更夫」,只要高橋松找到他,一切就都完了。
「這完全是預料不到的事情啊。」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顧知非。
顧知非直到今天才徹底認識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飾著語氣和目光中的憤怒。假如他提前把張院長的死訊告訴自己,那麼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來達縣尋找潛在的漏洞。那樣,這個危機早就被化解了。現在,面對他自己造成的危機,苗副官昔日的沉穩、自若和端莊蕩然無存。他相信,這個人此刻已經失去了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徹底淪為一塊在哀嘆和恐懼中瑟瑟發抖的行屍走肉。
「也許還有一拼。」
「知非,你快說說該怎麼辦?」苗副官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高橋松輕易不會暴露自己的行蹤。因此,他尋找馮志居住地的辦法是到磐石鎮沿路打聽。而我們不同,我們可以通過達縣的郵局找到馮志的確切地址。畢竟,是郵局的人每個月把撫恤金送到馮志手上。這樣,我們也許還有機會領先他一步。」
「快,快去郵局。」苗副官喊道。
事實上,當顧知非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司機阿森已經把油門踩到了底。
顧知非能夠看得出來,無論是跟蹤技巧還是駕駛技術,阿森都堪稱盯梢組中最出色的。當他們接近那個彎道的時候,阿森聞到了空氣中那股汽油的味道。於是他趕緊向左一打把,因為沒有踩剎車,所以汽車無聲地滑進了另一條街。
坐在副駕駛上的另一個特工迅速用步話機對後面一輛車發出警告:停車,目標可能就在彎道的另一側。
苗副官知道,彎道的另一側,就是馮志的家。但他不甘心,車子還沒有停穩,他就跳下來。他躡手躡腳地溜到牆角探出頭去,先是看到他們追尋已久的那輛轎車就停在那個小院的門前。然後,他看到高橋松面前的那扇院門打開了。
馮志的落魄一覽無餘。他個子不高,身材消瘦。一件洗得發白的軍用襯衣的外面,套著一件下擺已經開線的毛背心。他扶了扶耳朵上面被膠布黏合的眼鏡腿,並沒有仔細查驗高橋松出示的證件。
「物資調查處?你們找我做什麼?」
「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你可能認識。」
「誰?」
「能進去說話嗎?」
馮志突然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門。高橋松一愣,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就是允許的意思。
高橋松打量著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的時候,發現從眼鏡後面射向他的目光並不友好。他明白自己冒犯了這個人的尊嚴。儘管如此,馮志還是指了指房間里唯一的一把顫巍巍的藤椅。他自己,則靠在了由磚塊和木板搭建的「桌子」邊上。
「說吧,你到底有何貴幹?」
「馮先生,請你先看看這個。」說著,高橋松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張照片遞了過去。
「這是誰?」馮志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才問道。
「你不認識他?」高橋松的心跳在加快。
「不認識。」
「麻煩你再好好想想。」
馮志輕蔑地哼了一聲:「沒這個必要吧。」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民國二十八年你在達縣的陸軍第二療養院從事什麼工作?」
「我在住院部。」
「那麼說,每一個病人在住院的時候都會在你那裡辦手續對吧?」
「沒錯。」
「這個人就是那年年底入住療養院的。」
馮志再次舉起照片放在面前。「還是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譚世寧。」
「不,這不是譚世寧。」
「你能肯定?」
「當然,我記得譚世寧。他很怪,很少出病房。但是我記得他。這個人不是,雖然他們倆有相像的地方。」馮志說完,把照片還給了高橋松。
院門在高橋松的身後關上了,他並沒有立刻走向汽車,而是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他覺得事情既簡單又混亂,需要花一點兒時間來理順。還有,他暫時忘了接下來他該做些什麼。
直到他坐進汽車裡,才回到了現實。他意識到需要買一張離開重慶的船票,因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同時,他發現自己處在一種不平衡狀態。下車後,他繞到了汽車的右後側,看到那個輪胎已經癟了。
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只用了十幾分鐘,他就乾淨利落地把備胎更換了上去。從後備廂里,他找到一團棉絲。一邊擦著手上的黃油,他一邊向駕駛座走過去。
然而,就在拉開車門的時候,他感到渾身上下是那麼的不自在。他迅速警覺起來並立刻發現了原因。
那是兩道詭異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身上。
剛才還關閉的院門不知何時又被拉開了一道縫隙。馮志站在門後,面無表情,不錯眼珠地瞪著他。四目相對後,高橋松不由自主地一陣惶恐。他的第一感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是這時,一隻手從門縫裡伸出來,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向他勾了勾。高橋松走了上去,他把臉湊到門縫想聽聽馮志會說些什麼。
「呸!」一口濃痰突然飛了出來。高橋松猝不及防,頓時感到鼻樑上黏糊糊的一團。等他睜開眼睛,面前的院門「咣當」一聲被關死了。
「哈哈哈……」笑聲是從高橋松的身後傳來的。
他轉過頭來,發現不知何時,馬路對過的大樹下,蹲著一個黑胖的漢子。那漢子一身粗布衣裳,赤腳趿拉著一雙露腳指頭的布鞋。此外,他左手端著一大碗白飯,右手掐著一把紅辣椒。高橋松的窘態讓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更顧不上擦拭一下粘在嘴角的辣椒末。
「看你也是個有頭臉的人嘛,哈哈哈,啷個讓個瓜娃子陰到。呵呵呵……」
高橋松明白,瓜娃子是指傻子,陰到的意思是遭到算計。
「你是說,他是個傻子?」高橋松指了指身後的小院。
「左鄰右舍哪個不曉得?」那漢子好容易止住笑,「剛搬來的時候是個好人,後來就不對勁了。站在門口,罵人、吐人。看到女人過來,還當街屙尿。」
「腦子壞嘍曉得不嗎?」他撥了兩口飯,咬了一大口辣椒,一邊嚼著一邊含混不清地繼續說道,「這人原來是個軍醫,在前線讓炮彈把腦殼震壞了曉得不嗎?」
高橋松發動了汽車,他剛拐了一個彎,就看到兩個中年婦女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邊擇菜邊嘮家常。他踩下剎車,探出頭去問了問,結果和那個漢子的答案一樣。又往前行駛了一段,從路邊的民房裡走出來一個小媳婦。她正把木桶里的衣服往晾衣繩上面搭。他再次踩下剎車。
一百米外的大樹後面,苗副官雙手捂住了臉:「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橋松猶豫了一下,最終他沒有開口而是把車開走了。與此同時,顧知非伸手抓住了苗副官不斷下滑的身體。
「他走了,沒事了。」
「知非,我真是服了,徹底服了你了。」苗副官把大拇指伸到了顧知非胸前,「你救了哥哥一命啊。」
這時,阿森眉開眼笑地從馮志的小院里鑽出來。就在馮志將高橋松送出院門的時候,他翻過另一側的院牆,悄然而入。馮志剛剛返回屋子,就被他捂嘴制服。沒有威逼,只是把情況講明白了,他就得到了馮志的協助。於是就有了後面發生的門縫啐痰那一幕。當然,為了贏得時間,另一個特工提前已經給高橋松的汽車泄了氣。恰在這時,一個端著白飯和辣椒的鄰居溜達出來。顧知非正在為缺少道具而發愁,所以二話沒說,奪過了他的午飯。還讓那個特工和這個人調換了衣服。
拐角的另一側,本來是有兩個婦女在擇菜的。顧知非安排兩個女特工將她們勸回了家,並頂替了她們的位置。果然,這個備用措施在關鍵的時刻還真發揮了作用。至於後來出現的晒衣服的小媳婦,則完全是意料之外,好在有驚無險。
苗副官就不用說了,盯梢組每一個成員不僅僅為顧知非判斷力、想像力、組織力所嘆服,更為他在絕境中不屈不撓、愈挫愈勇的幹勁兒所感染。他們對他的稱讚和祝賀沒有絲毫阿諛諂媚的成分,那是由衷的、真正發自內心的欽佩。
「不過是運氣好一些而已。正趕上午飯時間,大街上沒什麼人。要是再多幾個居民的話,不敗露才怪。」顧知非微笑著說道。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布置了下面的任務。
「高橋松吃過飯後可能返回重慶,也可能有其他的去向。所以我們必須打起精神,做好各種準備,絲毫不能放鬆。」他命令兩輛車輪流跟蹤,要勤於更換車牌。當然,距離必須拉得遠一些,發現變化的話用步話機聯絡。最後,他把另一輛汽車布置在鎮子的出口。一旦高橋鬆動起來,顧知非會用步話機通知他們。
顧知非之所以敢這樣從容地布置任務,是因為此刻高橋松正坐在鎮子上的一家小飯館裡靠近窗子的位置上,有滋有味地吃著午飯。為了防止意外,阿森也溜了進去,在角落裡揀了個座。其他的特工則散布在飯館的四周。他和苗副官乘坐的這一輛汽車,則停在穿鎮而過的小河旁邊。這裡距離飯館一條街之外。
這段等待的時間比顧知非預想的要長得多。終於,他看到阿森一個人走了過來。
「顧科長,你還是再派一個人進去吧。我待的時間太長了,怕他疑心。」阿森的顧慮是正確的。
「他還沒有吃完飯?」
「他早就吃完了,偏偏不動地方,要了壺茶在那裡自斟自飲。」
顧知非知道,在磐石鎮這樣的地方,飯館和茶館是不分家的。只要你有錢有時間,便可以在這裡泡上一整天。但他想不明白高橋松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川中小鎮消磨時間。
「他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要說異常的地方,就是他時不時地把頭探到窗子外面去。」
「他沖哪個方向看?」
「衝上。」阿森指了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