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的底層生活使他鍛鍊出投機鑽營、冒險進取、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等種種本領。他沒有留學德國、日本的經歷,但在浪蕩困頓的日子裡,他結識了中國底層社會形形色色的人物——青幫頭目、無業游民、盜竊犯、變節者……他熟悉這些人,知道在窮街陋巷、貧民窟、碼頭、賭場里照樣有藏龍卧虎之輩。
1
譚世寧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送回來的。過了一會兒,寺尾謙一的電話就到了。說他已經看了他寫的報告,不錯,很細緻也很全面,已經送到參謀部去了。最後他給譚世寧放了一天的假,讓他好好休息休息。本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他可以順理成章地到「沐春堂」泡個澡、捏捏腰,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一進家門,就抓起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十幾份報紙仔細地查找起來。包括這一天,連續三天在某一個版面都出現了一條轉手清代瓷器的廣告。這是他和林泉水事先約定好的。其中幾個特定的用詞更是說明對方非常著急見到他。
放下電話後,譚世寧從衣櫃里找出一身毛料西裝裝在了一個白布袋子里。出了家門,他看到他的汽車已經停在門口,被擦得光亮可鑒。他把車開到北門橋附近一家乾洗店的門口停下。這是一家從上海搬來的老店,夥計恭敬有加地接待了他。他們收下了西裝,告訴他最快也得兩個小時之後才能取。他從乾洗店裡面走出來,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抬腕看看手錶,他信步向南走去。
他進入一條相對狹窄的街道,兩旁擺攤的都是常年在長江上討生活的漁民。他饒有興趣地瞅著一個個籮筐內撲騰的鮮蝦活魚,不知不覺走出了半里路。這時,一個精壯漢子快步走到他的身後。
「爺,跟我走。」他低聲說道。
和往常一樣,譚世寧二話不說,跟隨著他又前行了幾十米,拐進了一家鐵匠鋪。院子里五六個鐵匠埋著頭叮叮噹噹地敲打著鐵器,他們穿過院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一眼。
譚世寧知道,這條看起來很平常的街道其實一點也不平凡。某些擺在明面上的水產不過是幌子。只要稍加打聽,立刻就會有人給你指出在誰那裡能買到白糖、在誰那裡能買到煙葉、在誰那裡能買到食鹽……而這些,在戰爭時期都屬於被交戰雙方列為專賣的物資。
抗戰初期,在戰場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同時,雙方都在物資上實施嚴密對敵封鎖的政策。因此東部的棉花、生絲、橡膠在西部成了緊俏物資,而西部出產的礦產、桐油、煙葉等貨物的價格在東部也大幅飆升。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都感到在經濟上的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基本的稅收都保證不了,還打的什麼仗?不知從何時開始,雙方不約而同地暗暗放鬆了封鎖禁令,這就促使走私活動日益猖獗。從某種程度上說,控制走私活動的幫會組織反倒成了一劑維持戰時經濟的潤滑油。有資格吃這塊肥肉的,不外乎活動在巴蜀之地的哥老會和長江中下游地區的青紅幫。
這兩個組織實際上是表兄弟關係,在淵源上都屬於興起於清朝早期的洪門。儘管之前他們在勢力範圍的交界地帶經常明爭暗鬥、大打出手,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很快就再次祭出了「天下洪門是一家」的旗幟。在長江沿岸的各個碼頭,都有他們接洽生意、吃飯住宿的場所。而林泉水,就是在譚世寧的幫助下以重慶哥老會小頭目的身份在南京的碼頭上站穩腳跟的。
在這一點上,譚世寧並不擔心被日本人獲知。南京城幾乎所有的高級漢奸都在或多或少地經營著這種勾當,日本人早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如果表現的過於廉潔自律反而會受到懷疑。但是他這樣做的真實目的並不是為了金錢,他一直在把林泉水作為危急時刻的最後一條退路。
這條街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魚販子是青紅幫的成員。平日里和和氣氣地做買賣,一旦遇到尋釁滋事、踢碼頭的勢力,兩個街口一堵,十個八個那是連屍首都找不到的。即便是汪偽政府下屬的緝私隊,輕易也不敢在這裡露面。所以,剛才的壯漢之所以敢和譚世寧搭話,就說明他的身後已經被探查明白,沒有尾巴。
那漢子領著他穿過院子里的一道角門,沖著一間北房一抬手就轉身離開了。
林泉水正坐在床上的炕桌邊喝著茶,一看到譚世寧進來立刻跳下地。
「我的哥哥,你到哪去了?」
「別說我的事了,一言難盡。」譚世寧擺擺手坐在炕桌的另一邊,「這麼急找我是不是出事了?」
「哥,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兄弟已經備下了一條快船,咱倆這就動身。去哪兒你說了算,錢的事你就更不用操心了,這些年我們早就撈足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你想急死我!」
「是樊陽那邊,全露餡了。」
「他們怎麼查出來的?」
「不是他們查出來的,而是一個姓沈的老太婆到警察局裡報了案,說石碑上的日期被改動了。」
「老太婆?她怎麼會知道石碑的事?」
「她兒子一家三口都死在那次轟炸中。」
「原來是這樣……」
「哥,你知道。按你的吩咐,我修補了這個破綻之後,又特意讓一個樊陽城別的地段當巡警的兄弟使錢調到了那個地段,就是想查查石碑上刻著的那些死者的親戚都在什麼地方,附近還有誰知道防空壕被炸的時間。誰都知道,日本人打樊陽的時候,城隍廟那一帶打得最為慘烈,連間完整屋子和站著的樹都找不到。而老百姓在戰前都逃難走了,現在城裡的人都是日本人從別的地方遷來的,可我還是讓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暗暗查訪。哎,沒想到憑空就冒出來這麼一個老太婆。」
「那個老婆婆現在怎麼樣了?」
「在我們手上。那天她報案時,我那個兄弟就在一旁。聽完了,簡直就是五雷轟頂。」
「警察局怎麼處理的?」
「巧了,那個局長生病住院,沒有上班。是一個警察幫她記錄的口供。我那個兄弟說,他們都知道局長曾經接到過上面打來電話,專門跑過去查看石碑的事情。這小子還算機靈,立刻通知了另外的弟兄。他們趕緊去了那家醫院,把醫生連唬帶嚇地鎮住了。這些天,那個局長被整得白天睡覺晚上清醒。外面的人一時接觸不到。不過我來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醫生也拖不住了。局長禮拜四就會出院。到那個時候,他只要看到那份記錄立刻就會上報,這是毫無疑問的。」
「禮拜四,還有不到兩天了。」
「還好,你總算來了。有這兩天的時間,足夠我們兄弟遠走高飛了。」
譚世寧抓過桌子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後點上了火。他平時不怎麼吸煙。
「你那個兄弟膽色如何?」他忽然問道。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好漢子。」
「把他的姓名和聯絡方式告訴我。」
林泉水毫不遮掩地全告訴了他。
「等我三天,三天之後我不來,你就離開這裡。」譚世寧說完這句話站起身來。
「還有,找條船,把那個老婆婆送到後方去。」最後,譚世寧在門口又補充了一句。
下午,「更夫」到「沐春堂」泡了一個澡。這一次他洗得比較快,一個小時連腰都捏完了。
又過了兩個小時,曲國才和王漢亭再次於成衣店後面的密室中會了面。
「……就這麼定了吧,讓霍勝去,多帶幾個得力的人手。給我們在樊陽的人發報,讓他們提前做個準備。」曲國才停了一下,想了想實在沒什麼需要補充的了,但還是強調了一句,「趕快出發,越快越好!」
「那重慶方面……」
「現在我們只能先斬後奏了。霍勝他們出發後,再把整個事情和我們的解決方案電告重慶吧。」
2
高橋松一回到住處,立刻把桌面上的東西清理得乾乾淨淨。然後,他把李建勛交給他的那張軍用倉庫分布圖鋪在桌面上。按照要求,李建勛已經把那些倉庫的用途在圖紙上做了清晰的標註。其中存有炮兵專用物資的才能滿足高橋松的條件。
制訂計劃的後期,寺尾謙一和他詳細地討論了調查「鐵拳」的最佳切入點。當年參與轟炸的飛行員證實,豹子嶺炮兵陣地的防護偽裝工作做得非常細緻、逼真。如果不是提前得到這個消息,單憑偵察機是不可能發現的。事情過了三年,從其他的渠道,日軍一點都沒有獲悉「鐵拳」被摧毀的情報。那麼據此可以判定,無論轟炸之前還是之後,他們對消息一直採取嚴密封鎖的措施。站在對方的角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利於振奮軍心的事情總是要盡量遮掩。交戰雙方歷來都是如此。所以他們判斷,如果從豹子嶺一帶入手,成功的概率非常小。那天,高橋松經過一次實地勘察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轟炸之後出現的大批軍用卡車一定是將所有的痕迹都清理乾淨了。而且從那附近老實巴交、不諳世事的鄉民口中不但無法獲得有價值的情報,反而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
在叛變的支那軍官中,炮兵出身的也不乏其人,寺尾謙一很快就找到了一個當年曾經在重慶郊區服役的炮兵上尉。從上萬字的詢問記錄中,他們找出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線索。首先,重慶地區常年潮濕、多雨、多霧;其次,當時,即便是現在,支那軍隊的黃油都很緊缺,這兩樣都非常不利於火炮的保養。稍有武器常識的人都知道,火炮的內膛、炮閂等機件是非常嬌貴的。每次戰鬥完畢之後,在用煤油清洗這部分機件之後,通常會用黃油將其密封起來。這樣做除了能起到潤滑作用,還能達到隔絕水汽對鋼鐵腐蝕的效果。在這種物資匱乏的情況下,支那炮兵部隊只得採取一種非常原始但又有效的辦法——他們差不多每天都用人工清理火炮內膛,無論有沒有作戰任務。
當時,被布置在遠離軍事物資基地的荒郊僻野的「鐵拳」野戰炮達到二十餘門。在旁敲側擊地諮詢了相關部門後,他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每天用人工來維護這樣多的火炮,就會需要大量的易消耗的物資,如煤油、長桿毛刷、圓木、除銹劑等。和糧食不一樣,這些物資是不可能從當地得到補給的。因此,如果那些火炮真的曾經存在於那裡,那就會需要不間斷的物資補充。最多三天,就應該會有一輛卡車被派到那裡。豹子嶺附近的茶博士也證明了這一點。
重慶是一座老城,也是一座山城,缺少大塊的地方囤積物資。更由於日軍飛機的頻繁轟炸,所以這些物資倉庫都分散在很多地方。汽車需要從運輸大隊出發,到達倉庫後領取物資,然後開往豹子嶺。根據這個流程,高橋松需要從經濟、省時的角度出發在地圖上找到執行運輸任務的那個單位,而這只是調查的第一步。
首先,他確立了離豹子嶺最近的一個符合條件的倉庫。經過一番比對,他認為有好幾個運輸單位可能擔負這項任務——它們的駐地與倉庫的距離差不多一樣近。細微的差別從地圖上無法精確地比較出來。
高橋松的辦法簡便有效,他把幾枚大頭針分別插在了汽車營、倉庫和豹子嶺三個位置。然後,他用一段棉線從一個汽車營開始,順著地圖上彎彎曲曲的公路連接了倉庫和豹子嶺。接著他更換了棉線,用同樣的辦法又丈量了另一個汽車營。這個工作看似簡單但卻需要精細和耐心。最後,他把所有的棉線做了比較,發現丈量第一輜汽團三營的那根棉線最短。
上床之後,高橋松卻毫無睡意。因為除了這些技術性的工作,他還要考慮李建勛這個人的人性。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骨子裡很正直也很高傲的人,他對自己被脅迫的現實很不滿意。從他的目光深處,高橋松能夠看到對方深深的恨意。
「你找這些資料做什麼?」在給他部署任務之後,他顯得很吃驚。
「我說過,你只管照做就行了,別東問西問的。」
「可那是美國參戰之前!我們從來不調查抗戰初期的事情。」
「你可以找借口。同樣的距離是不是消耗的油料也相同,一段時期的油料消耗平均值與另一段時間的平均值做交叉比對,這不正是偵破貪污案件的正當理由嗎?」
「你倒是替我想得很周到啊。」李建勛冷笑道。
接下來,他開始拐彎抹角地探尋高橋松的真實身份。高橋松當然不可能據實以告。相反,他低聲但卻嚴厲地訓斥了李建勛,威脅他膽敢調查、跟蹤自己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每一次接頭完畢後,在回家的路上,他都精心地設計了反跟蹤措施。他自信,到目前為止,李建勛沒有派人跟蹤自己。但是,他又怎能保證李建勛能夠不折不扣地執行他布置的任務呢?這確實是一個讓人傷腦筋的問題。
3
星期四早上,樊陽城又飄起了濛濛細雨。霍勝坐著一輛黃包車,在預定的時間分毫不差地出現在預定的地點。他穿著一襲藏青色的長衫,頭上戴著同樣顏色的禮帽。
自打拐進這條行人稀少的僻靜小巷之後,車夫的腳步明顯地慢了下來。他們兩個人的目光都牢牢地注視著前方巷子口一個撐著傘的行人。同時他開始一個個解開長衫的扣子。
半分鐘後,那個行人的身影消失了。這表明目標出現,可以行動。霍勝飛快地摘下帽子,脫下長衫。他掀開座位,把衣服塞進下面的暗箱後,拎出在藏在裡面的半口袋大米。最後,他跳下車子,扛著米袋,飛快地朝巷口走去。幸運的是,此時小巷中並沒有一個行人。他們的詭異行為無人察覺。
片刻之間,他的形象與先前完全判若兩人。他低著頭,弓著背,粗布夾襖上補丁摞著補丁,一隻布鞋還露著腳趾。完全是一副苦苦掙扎在底層的販夫走卒的模樣。
一出巷口,他抬起頭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很「不巧」,右側的便道上,正有兩個身穿黑皮的巡警走過來。他急忙轉身想往回走,可是馱在後背上的米袋子已經暴露在人家的視線里。
「站住!」
他撒腿就跑,但由於不肯扔掉袋子,只跑了十幾米就讓他們追上了。
「叫你跑!叫你跑!」他屁股上被狠狠踹了幾腳。如同一個沒見過世面、膽小怕事的鄉下人那樣,他縮在牆角里不住地討饒。
「袋子里裝的是什麼?」
「大……大米。」
「大米是你吃的?」他腦袋被扇了一巴掌,「只有皇軍才能吃大米知道嗎?」
「俺再也不敢了,老總您抬抬手……」
「別廢話,你這是經濟罪。扛上米,跟我們走一趟。」
「行啊,老孫,上班路上還讓你逮了個經濟犯。正好今天所長出院上班,真露臉啊。」巡警小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香煙遞給身邊的孫警官。
「說啥呢小方,這不是咱們哥兒倆一塊抓住的嗎?」孫警官笑眯眯地接過香煙。
「孫哥,說實話,自打兄弟到這個所里當差,就你對我最好。兄弟年輕,跑得快,有的是機會。這一次,就算你一個人的吧。」
「這不大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就這麼辦吧。」
小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進了派出所的大院,他就沖裡面的一間辦公室喊道:「王副局長,孫警官抓了一個經濟犯。」
霍勝被孫警官勒令蹲在廊前,雙手抱著柱子銬在一起。他看到一個歲數大一些、胖胖的傢伙從辦公室里伸出頭來看了他一眼又縮了回去。其他的警察則彷彿當他不存在一般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小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攔住另一個警察。
「吳警官,局長是不是今天上班?」
「應該是吧,醫院的大夫說昨天下午就應該出院了啊。」
霍勝把這個人的面孔也牢牢記住了。
「局長好!」八點整,霍勝終於聽到大院門口有人喊道。和副局長正相反,走過來的這傢伙倒是一個瘦子。警察們從幾個房間里湧出來圍著他噓寒問暖。局長拉著一張長臉,鬱郁地點著頭進了屋。
幾分鐘後,小方和孫警官等幾個巡警扎著腰帶、別著警棍,晃晃蕩盪地出了大門。幾個人在路口就分別前往各自的巡邏地段。孫警官不知道,當他孤身一人的時候,身後已經有一輛轎車遠遠地跟了上來。
「老總,老總!」一俟小方等人出了派出所的大門,霍勝就扯著嗓子大喊大叫起來。
「你鬼喊什麼?」從一間屋子裡走出來一個警察。
「俺肚子疼,俺要拉屎。」
那傢伙取了鑰匙,打開了霍勝的手銬,押著他往廁所走了過去。一路上,他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髒話。
進了廁所,霍勝環顧了一下,看到裡面沒有任何人,就扭頭沖外面說道:「長官,麻煩你進來一下。」
「怎麼,還讓老子給你擦屁股?」那警察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
「那倒不敢,不過我覺得你這人心眼不咋的,心眼不好的人會遭報應啊。」
「渾蛋!還他媽反了你了。」警察抬手一記耳光就抽了過來。
霍勝左手閃電般伸出去,準確地握住對方的四根手指往下用力一壓。不等他的慘叫聲喊出喉嚨,右手已經如鐵鉗般牢牢扼住他的咽喉。經驗告訴霍勝,至少要三分鐘對方才能夠因窒息而死亡。他等不及了,乾脆在對方失去力氣後,「咔嚓」一聲扭斷了他的脖子。
他三下五除二剝下了他的警服給自己穿上,又伏在門口向外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朝這個方向走來之後,他才登上分隔蹲位的矮牆扒上從南往北數的第三根橫樑。他的手在上面摸索了幾下,很快就找到了兩支用電工膠布粘在上面的駁殼槍。
他跳下來,抬起手來看了看那兩支槍。這是兩支712速射型的,每支都插著容彈量二十發的彈匣。手槍保養得很好,槍身擦得鋥明瓦亮,閃爍著藍幽幽的光芒。他把扳機左側上方的一個旋鈕轉到連髮狀態,然後就背著雙手出了廁所。昨天晚上,霍勝已經詳細地了解了警察局的地形。除了藏槍的位置,他還知道這個警察局配備了一台小型發電機。發電用的燃油就存放在大門右手第二間屋子裡。他明白,小方剛才所做的是要提醒他記住局長、副局長和吳警官的面孔。他們是必須要解決掉的。但是小方還不了解霍勝的習慣,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的。
那天上午,駐守在樊陽城內的日本憲兵部隊以及建立不久的漢奸組織偵緝隊忙了個焦頭爛額、不可開交。早晨八點二十分左右,位於城西的城隍廟街一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並且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等他們風馳電掣地趕過去,城北的北大街又打來電話求救,說遭到一夥歹徒的攻擊。對方人數不詳,使用手槍和手榴彈,目前已經有數名警察殉職。
憲兵隊長當時就判斷出北大街也不是敵人的真正目的。但是急切之間,他只能兵分兩路前往救援。果然,九點鐘,他接到消息,位於樊陽城西南角的齊府慘遭滅門之禍。齊府的主人齊壽生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扶持起來的維持會長。此人原來也是軍統人員,日軍的情報組織也早就得到過軍統計劃除掉此人的情報。對手毒辣狠絕的手段,完全符合軍統對待叛徒的行事風格。同時也可以斷定此前的一系列行動都是聲東擊西之計的前奏。更沒有任何人懷疑齊府滅門案和警察局殺人縱火案之間的主次關係。
對方的準備非常充分,來得突然,撤得迅速,查了半天也找不到絲毫有價值的線索。日本人也明白,不可能沒有人看到過他們,完全是這些中國人願不願意說出來的問題。他們把懸賞的價碼一再往上提,但沒有一個人來領這份賞錢。無奈,除了加強城內各個出口的檢查,他們只得選擇最笨的辦法——展開了一番地毯式的搜查。
但是軍統南京站直屬的樊陽分站一直把隱蔽工作做得很好。霍勝等人此時已經躲進了一個備用的地下密室。日本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做不到將偌大的樊陽城挖地三尺。再加上原本幾部活躍的電台霎時間全部停止工作、銷聲匿跡,搜查工作很快就陷入一籌莫展的絕境。
日軍駐樊陽的特務機構也插手了。兩天之後,他們獲得一個線索。警察局在出事前曾經扣押過一個經濟犯,但是經過現場清理並沒有發現此人的屍體。所有的屍體經檢驗都是在起火之前被駁殼槍近距離射殺的。由此可以判定兇手是從內部突然開始襲擊的。那個經濟犯的嫌疑最大。幾個外出巡邏的巡警都證明這個人是一個姓孫的警官抓獲的。可奇怪的是,案發後孫警官也徹底消失了。在找到這兩個人之前,案子暫定為內外勾結,這兩個人的畫像也被貼滿了全城。
軍統樊陽分站的負責人從街上回來後告訴霍勝,短時間內他是出不了城了,只好在這委屈一段時間。
由於電台不能使用,所以他們派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特務,待最緊的風頭過去,才毫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城,去了一趟南京。等王漢亭發出行動順利的電報已經是五天之後的事情了。
只有一個人在案發後的第二天就看出來些門道,那就是遠在南京的寺尾謙一。這份案情通報裡面的「城隍廟街」這幾個字一下子就讓他警覺起來。他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案情,感到這一切似乎就是做給他一個人看的。那個姓孫的巡警無疑是個關鍵人物,寺尾相信找到他下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真心希望永遠都找不到這個人。可以想見,在他要求樊陽特務機關尋找老住戶確認石碑日期的時候,對方也在搜尋這樣的人,孫警官或許就是他們安插在城隍廟街的內線。極有可能的情況是,那裡的老住戶找到了,定時炸彈的爆炸進入了倒計時。於是在孫警官的裡應外合之下,一個殺人滅口的行動被乾淨利落地實施了。寺尾謙一不希望抓到孫警官的原因,就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一切都和那個人有關。
兩個小時之後,就到了和重慶聯絡的時間。他很滿意高橋松的調查進度,當然沒有發出召他返回南京的指令。最後,他覺得再次軟禁那個人恐怕會引起更多人的猜測。於是他給石井幸雄下令:首先,不得讓他參與任何重要性的工作;其次,要派人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進行監視。
4
「幸好沒有人員傷亡,否則這筆賬,我是要算在『更夫』頭上的。」「老闆」讀過電報後,把電報拍在了桌子上。這個計劃的原始動機來自「更夫」本人,他要求曲國才所做的就是派人找到樊陽的巡警小方,趕在局長彙報防空壕事情之前將知情的三個人滅口,將派出所的筆錄徹底銷毀。但是具體行動計劃卻是曲國才和王漢亭兩個人周密設計的。
「他怎麼會在樊陽留下破綻?誰讓他去的樊陽?」
「這我怎麼曉得?」苗副官無奈地攤開手掌,「當初他離開重慶的路線里也沒有樊陽這個地方啊。」
「『更夫』對這件事是怎麼解釋的?」
「他不肯對曲國才做出解釋。」
「不肯?他想幹什麼?他以為我管不了他了?」
「不管怎麼說,效果還是很好的嘛。如果不是為了修補『更夫』的這個破綻,我們在樊陽的人到現在還下不了除掉齊壽生的決心呢。這也算得上一箭雙鵰了吧。」顧知非在一旁勸解道。
「我是怕這件事瞞不過寺尾謙一那個老狐狸。高橋松和南京聯絡了嗎?他有什麼反應?」
「昨天聯絡過一次。現在,他正在指揮李建勛調閱第一輜汽團三營的歷史出車記錄。」
「看來,他是想從汽車兵身上找到突破口,他的調查方向正確嗎?」
「完全正確,當年為『鐵拳』的陣地提供保障的汽車兵只有一個叫艾守成的還活著,現在在昆明執行任務。我已經和昆明站取得聯繫,可巧艾守成正在往回趕呢。」
「哼,如果不是因為樊陽的事橫插了這一杠子,我敢說寺尾謙一在昨天的電報里就會下令把那個高橋松調回南京了。」
顧知非點了點頭,在這一點上他完全同意「老闆」的判斷。因為南京發來的電文里證實,寺尾謙一在調查了多多的口供之後,本來已經把『更夫』等三個被軟禁的人釋放了出來了。
等顧知非和苗副官離開辦公室後,「老闆」一個人坐在椅子里沉思了很久。驀然驚覺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擰亮檯燈,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鈴聲響了很久對方才接通了電話。
「喂?」一個年輕女人慵懶而又甜蜜的聲音問道。
「幹什麼呢?這麼長時間才接電話。」
「人家洗澡呢。剛下班回來,外面又起了一整天的霧,臟死了。」
「過來陪陪我吧,我叫司機去總機大院門口等著你。」
「我很累……」
「我也累,我們都需要放鬆放鬆。我會開一瓶紅酒,坐在壁爐邊等你的。」
「只喝酒嗎?」對方發出哧哧的笑聲。
電話那頭的女子名叫李桃,今年二十五歲,是軍委會總機班的接線員,「老闆」和她認識已經兩年了。
驀然間,他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南京明瓦廊那個煙霧繚繞的大會議室里,他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坐在會議桌的尾端,極力壓抑著欣喜若狂的心情。因為同樣坐在桌子周圍的,都是一些歷屆黃埔生中最最傑出的精英人物。他的目光從這些人的臉上依次掃過,賀衷寒、曾擴情、鄧文儀、胡宗南、豐悌……唯一站立著慷慨陳詞的,是永遠都那麼激情澎湃、才華橫溢的滕傑。他就是「中華民族復興社」的發起者。
那時候,法西斯並不是一個骯髒的詞,而是作為貧弱國家走向強盛的靈丹妙藥被他們這些黨內右翼頂禮膜拜的。復興社就是仿照納粹的組織綱領得到領袖的默許而成立的。作為最早的元老級人物,「老闆」的身份無疑是最卑微的一個。他職務最低,名聲也不太好,沒有帶過兵,更缺乏組織能力。他不能像別人,一站起來就能出口成章、侃侃而談,而只能在角落裡默默注視著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但是他的內心並不自卑,他深知自己身上擁有的能力這些人並不見得擁有。常年的底層生活使他鍛鍊出投機鑽營、冒險進取、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等種種本領。他沒有留學德國、日本的經歷,但在浪蕩困頓的日子裡,他結識了中國底層社會形形色色的人物——青幫頭目、無業游民、盜竊犯、變節者……他熟悉這些人,知道在窮街陋巷、貧民窟、碼頭、賭場里照樣有藏龍卧虎之輩。他覺得,真實的中國並沒有被眼前這幫書生深刻地認識和理解。他不但不自卑,反而常常有些自傲。因為他知道,從本質上講,領袖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現實主義者。
每一個人在會上都闡明了自己的理想。有人要做中國的約翰·里賓特洛甫,有人要做中國的魯道夫·赫斯,還有人要做中國的赫爾曼·戈林。他的心中也有一個目標,但他當時沒有說。
後來,滕傑因病早逝;豐悌因為長沙城的一把大火糊裡糊塗地做了替死鬼;賀衷寒和鄧文儀因為在西安事變中堅持使用武力解決而遭到了領袖的記恨,黯然失勢。只有自己,在西安事變這個巨大的政治旋渦里審時度勢、果斷出手,毅然追隨蔣夫人和國舅宋子文深入險境,與領袖同生共死、共赴苦難。從飛機離開西安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實現了自己當年的理想——成了當之無愧中國的希姆萊。正如一位國民黨元老曾經說過的,復興社最終成就的只是他一人。
那次會議的最後一項,是通過康澤起草的《紀律條例》。「老闆」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最後有這麼幾條:不得貪贓枉法;不得吸食鴉片;不得賭博;不得娶妾。此外,那些擔任高級職務的社員每月最多留下200元生活費,其餘的薪水全部上交充公。
今天,他隨隨便便一頓晚飯就要花去200元;他在重慶、貴陽、昆明、西安到處都有別墅和公館;他沒有娶過妾,甚至在原配死去之後,至今還是一個獨身男人,但是他玩兒過的女人多得他自己都數不過來。他不知道那份《紀律條例》現在躺在哪個故紙堆里。
他出了辦公室,交代了苗副官晚上需要完成的工作,又囑咐他打電話到公館,吩咐僕役把壁爐燒得暖和些。
他下了樓,坐進汽車后座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顆痣。那是一顆生在腰間如綢緞般光滑皮膚上的痣。他忘了那顆痣是屬於女電影明星的還是接線員的了。但絕不會屬於他手下那些美貌的女特工們的。不過,很快他就會知道了。
那天夜裡十二點多,「老闆」被床頭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他惱怒地抓起話筒。
「噢,是苗副官啊。」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他握著話筒坐起身來,頭腦看上去也清醒了許多。對方說了大約兩分鐘的話。「老闆」低頭看了看,李桃只是翻了個身,她此刻睡得正沉。
「豹子嶺那邊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關鍵的問題在李建勛那裡。顧知非正在牢牢盯著他。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和他商量著來嘛……對對,這件事他跟我彙報過了,是我同意將《巴蜀日報》編輯部的人手撤下來一半的……不要怕,我還巴不得那個高橋松去查問一下彭巨峰呢。『更夫』當年做的那件事完全是真的,不怕他查……」
老闆的聲音很輕。但他並沒有看到,睡在身側的李桃儘管發出輕微的鼾聲但正在慢慢地睜開眼睛。她努力地、默默地把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