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非已經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跟蹤這個行當里,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有時候會採取一些化裝的辦法改變盯梢者的外在形象,達到欺騙被跟蹤者的目的。這種化裝不僅僅指容貌,也包括對體型的修改,假扮孕婦就是女特工喜歡使用的手段之一。如果阿森所言不虛,那麼可以判定,在那片居民區里還存在著另一群跟蹤者,而那個假孕婦只是其中之一。
1
和往常一樣,李桃早早地起了床。她總是不讓「老闆」安排車將她送回去。她說白天人多眼雜,總機班大院里那幫鬼丫頭誰不知道那是「老闆」的車呀,她不想將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的。
「萬一你哪天變心了,人家還要嫁人呢。」她回眸莞爾一笑,款款地出了門。
她站在公館門口等了一會兒,很快就有一輛黃包車跑了過來。她坐上車,讓車夫沿著公館前面的小馬路跑到頭。拐彎的時候,她舉起了手中的小鏡子,像每一個漂亮女人時不時都要做的那樣,她照了照自己姣好的面容,看看是否需要補妝。同時也將身后街道上的情況飛快地掃了一眼。
她沒有回到總機大院。一路上她換了好幾輛黃包車,其間還在一個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八點鐘,她走進了位於湖南路上的一家首飾店。時間太早了,店裡沒有其他的顧客,掌柜的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沖樓上斜了一眼。
她爬上樓梯,敲響了最裡面的一扇房門。門被打開了,房間里有三個男人。中間坐在太師椅上的那個有四十多歲,雖然身材瘦小,表情淡漠,但渾身散發著一種逼人的氣勢。
「曾先生好。」李桃拘謹地打了一個招呼,每次面對這個人,她都會有一點緊張。
「李小姐辛苦了。不忙,先坐下喝杯茶。」
李桃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個保鏢立刻給她端來一個茶杯。李桃一路趕來,還真有點渴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曾先生從西裝內袋摸出一支雪茄來,身邊的隨從立刻打著了火機湊了上去。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目光溫和地看著李桃。
「我是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大約12點鐘,他接了一個電話,是他副官打來的……」她知道曾先生是一個挑剔的人。在來的路上,她已經把要說的內容暗自整理了一遍。由於聽不到電話那頭的內容,她只能把「老闆」提到的人名、地名,以及她所能記得住的隻言片語說給他聽。她不喜歡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即使帶著笑意,也能讓人覺察出後面掩藏的某種陰鬱、寒冷的東西。所以她垂下眼瞼,自顧自地說下去,這樣反而更加流暢。她的敘述基本上是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所以她最後才提到了「巴蜀報社」「彭巨峰」以及「『更夫』三年前的所作所為都是真實的」這幾句話。
她突然聽到對面傳來了「咔吧」的一聲,禁不住抬頭一看。她吃了一驚。那支雪茄被拇指和中指拗斷了。眼見著曾先生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了,最終他的面孔變得像紙一樣白。
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瞳孔茫然地盯著房間內的一個點,身體一動不動。沉默持續了一分鐘的時間。
「說完了?」
「完……了。」
「好,你做得很好。老馬,」曾先生一擺頭,他右側那個姓馬的秘書立刻從懷裡取出一疊鈔票遞到李桃面前。
「繼續留心這件事情,下一次我會給你更多的報酬。」
直到李桃離開,他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那個虛無的「點」。
一個小時之後,曾先生才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鎖門前,他吩咐馬秘書,任何人不得打攪他。他掏出鑰匙,打開保險柜,從最裡面取出一份報紙來。那是一份三年多以前的《巴蜀日報》,被他保存得依然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版面,立刻!黑色巨大的標題像一個個巨錘一樣迎面砸在他的臉上——「露水鴛鴦雙斃命,索命郎君夜遁形」。文章的署名,正是記者彭巨峰。
沒有人知道曾先生這個怪癖,他喜歡不定時地撕開內心深處的某個傷疤,在極端的、咬牙切齒的憤怒中尋找快感。
「!」門口的衛兵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不就是幾個杯子和花瓶嗎?他願意砸就砸吧。誰讓人家是局長呢?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這座大樓里,他就是至高無上的天!
2
星期二,從司令部領完了口令。當徐耀祖走出大門的時候,和往常一樣,趙猛已經拉開車門等在那裡了。
「小葛,油箱是滿的嗎?」徐耀祖一坐進去,就開口問道。
「差不多還有一多半吧,足夠咱們跑回去的了。」司機小葛低頭看了看儀錶後答道。
「我昨天下午好像聽機關長說,今天要派你這輛車來著。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先去把油加滿吧。小心無大錯,別在緊要時耽誤了事。」
「好嘞。謝謝您啊徐科長,您總是替我們這些小兵操著心。」
小葛把車開到最近的一處軍用加油站,從兜里找出幾張專用油票,提了油壺就下了車。趙猛一路上都在東一句西一句地跟徐耀祖套著話。
「徐科長,烏衣巷那邊新開了一家徽菜館。那裡的臭鱖魚做得地道極了。怎麼樣,下班後兄弟做東……」
「小趙,現在你一個月拿到多少薪水了?」徐耀祖忽然打斷了他的閑話。這一問,讓趙猛的情緒立刻降了下來。
「別提了,徐科長,兄弟現在的薪水在行動隊里已經到了最低的一檔。」
「說實話吧,小趙,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你得明白,說到底我也不能把你調到機要科去不是?」
趙猛耷拉著腦袋沒有吭聲。
「你呀,得會來事。沒事的時候,還是得經常拉著你們隊長坐一坐。」
「您是不知道,蔡江這個王八蛋吃了我多少回了。」趙猛咬牙切齒地罵道,「可遇到事了就把我當成替罪羊扔出去。」
「以後這樣的話不要亂講,有用嗎?」
「那您給我拿一個主意,我又能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哪裡跌倒的就從哪裡爬起來,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我倒是也想啊,前兩天我跟隊長搭話,他連理都不願意理我。」
「看你平時挺機靈的一個人,在這件事情上怎麼這麼死板?吃吃喝喝有什麼意思?酒醒了誰還記得。」
「那您給點撥點撥。」趙猛把身子轉過來,支起了耳朵。
「知道你們蔡隊長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
「那誰不知道,他最喜歡古董。可兄弟掙的那兩個錢也……」
「這樣吧。」徐耀祖猶豫了一下,還是下了決心,「我那裡倒是有一對前清的杯子,你先拿去……」
「徐科長,我哪能讓您破費。」
「就這麼定了,誰讓咱倆投緣呢。將來你發跡了,別忘了我就行。」
3
李建勛這張臉之所以走到哪裡都不招人喜歡,完全是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但是敢於把這種厭惡的表情帶出來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麼小辮子怕他揪,輜汽三營的副營長就是這樣一個人。
「喲呵,沒想到我們這個小廟還能入了您這位大菩薩的法眼,真是不勝榮幸啊。」當李建勛第一次提出檢查三營的歷史出車記錄的要求,接待他的就是這個人。
「哪裡哪裡,不過是例行抽查罷了,還請副營長多多照顧啊。」
自此之後,無論他怎麼冷嘲熱諷,李建勛不是打哈哈就是裝作沒聽見。
國軍的機械裝備並不多,一個汽車班五個兵才管理一輛汽車,全營的卡車加起來,不過三十多輛。但是,為了不引起懷疑,高橋松給他下達的指令是必須要把1939年底至今的記錄全部借出來。這樣,每次李建勛的皮包都會撐得滿滿當當。李建勛估計這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只剩下三連最後一個排的還沒有查過。果然,當他把上一次借出來的記錄還回去後,營部文書只抱來了兩摞記錄本。看上去也就能裝少半個皮包。
「李大科長不能就帶這麼點回去吧。我們團的教導隊一直跟我們營駐紮在一起,隊部就在院子那頭,要不要我把你帶過去?」
「教導隊就算了,查完三排就沒事了。」
「老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三營沒得罪過你吧?怎麼就專門和我們過不去呢?」
「沒有過不去,就是抽查,真的是例行公事。」
不但李建勛,就是副營長也沒有想到老文書前些天為什麼會突然到團里培訓,新來的這個文書跟出車記錄被調查這件事會有什麼關係。
李建勛走後,文書等營部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往外打了一個電話。
4
「這個李建勛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他為什麼就偏偏不查教導隊呢?」得到消息後苗副官叫起來。
這個突發情況也是顧知非始料未及的。他相信,如果高橋松在一營查不到結果,那他必定會著手調閱另外幾個和倉庫相近的輜汽單位。他一天不離開重慶,軍統就一天不敢鬆氣。時間拖得越長,越有可能被他看出破綻。這個人已經成了一個瘟神。
「苗兄,還有這種可能,這個姓李的跟高橋松未必就是一條心。」
苗副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顧知非接著說:「經過這幾天的跟蹤,我們可以確定,李建勛在諜報方面完全是個雛兒。從今天這件事看來,也許他受到了蒙蔽,也許他遭到了高橋松的脅迫。」
「要是能把他拉過來就好了。」
「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們也不敢和他接觸啊。」
「這可怎麼辦?艾守成明天就回來了。想讓他在重慶多留些日子,除非和他們的上級長官談。可是局座又交代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不相干的人卷進來。」
電話鈴再次響起。自從李建勛進入軍統的視野,他的辦公室和家中的電話線路都被接上了竊聽設備。這次打電話進來的就是負責監聽的那組特工。
「顧科長,目標給李建勛打了電話,他們約定的接頭地點是……」
放下電話,顧知非抄起一支鉛筆,站到掛在牆壁上的高倍重慶地圖跟前。他找到電話中提到的那個茶館,用鉛筆重重地圈了起來。
「今天晚上,李建勛就會在這裡把最後一部分記錄交給高橋松,可是真正的線索卻藏在教導隊的記錄裡面。毫無疑問,高橋松並不知道輜汽一團的教導隊沒有在團部,而是和三營駐紮在一起的。」
「所以關鍵點是如何讓高橋松得知這一點。」苗副官說道。
顧知非盯了地圖一會兒,把阿森叫了進來。
「阿森,給我們說說這一帶的情況。」
顧知非手中的鉛筆,圈住的是一片地形複雜、出口眾多的居民區。通過一段時間以來的觀察,他們已經找到了高橋松的行動規律。每一次接頭的時間和地點都由他來決定,而附近總有這麼一塊類似的居民區。顧知非知道,這是為了反跟蹤而有意挑選的。在那些迷宮般曲折往複的巷子里,任何跟蹤者都沒有不被發現的把握。所以,顧知非早就放棄了派人深入居民區的打算,而是在每一個出口都派人蹲守。比起調查的開始,高橋松還是有些輕微的懈怠。現在,每當他從一個出口幽靈般地冒出來,就不再耍什麼鬼把戲,而是會選擇黃包車或者公交車之類的交通工具直接回到玉帶街那裡。
阿森不愧是重慶地形方面的專家,他把這一帶哪裡有水井、哪裡有公廁等地圖上無法體現的細節說得清清楚楚。
「……總共有六個出口,呈弧形由東北到正西分布著。東北到正北這三個出口面對的是勸學府街,附近通常有黃包車夫等客人。正北到正西這三個出口就是和平路,黃包車較少,因為有一趟『豬鼻子』路過這裡……」
顧知非知道,所謂的「豬鼻子」車,指的是盧作孚的民生公司在1934年引進重慶的賓士牌公交車。因為前臉凸出,被重慶民眾戲稱為豬鼻子。三毛錢的票價讓黃包車和滑竿頗為吃不消,所以通豬鼻子車的道路上,少有車夫等客。
「等等,你把這條線路的路況詳細地講一下。」他打斷了阿森的話,指著那條公交車線路說道。
一個半小時之後,一輛行駛在和平路上的「豬鼻子」車突然熄火拋錨。司機下車打開發動機蓋子鼓搗了一會兒。就在乘客圍著售票員爭吵的時候,司機垂頭喪氣地走上來告訴售票員:退票吧,車子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了。後來,再有路人上車,他們也是這番說辭。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陸陸續續有十幾個男女上了車,佔據了所有的座位。這次,司機和售票員卻再也沒有說什麼。
5
高橋松已經查閱了兩個連外加一個排的記錄。他似乎預感到,剩下的這半包記錄本里也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你能確定,這個汽車營一直駐紮在這裡,沒有調防過?」
「從南京撤到重慶後就沒動過地方。」李建勛的回答很乾脆。
「一營只有這麼三十台車?營部沒有什麼直屬的汽車隊?」
李建勛堅定地搖了搖頭:「就這麼多了。」
高橋松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對方的目光也毫不退縮。於是,他只好點點頭,示意這次接頭可以結束了。
李建勛付過茶錢之後,高橋松很自然地拎起了放在桌子下面的皮包,走出了茶館。這時已經八點鐘了,天色早已黑透。
老實說,當他走進那條小巷的時候還沒有選擇這片居民區的出口。儘管在這片迷宮般的偏街窄巷裡忽左忽右地穿行讓他費心又費力,但他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刻意地觀察著前後左右的動靜,牢記每一張出現在他附近的面孔,觀察著偶然出現的同行者的身姿和步態。只要沒有同樣特徵的人兩次出現在他的身邊,那就說明他沒有被跟蹤。
他有時甚至希望李建勛自不量力地派人打打他的主意。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教訓一下這個人,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他相信這個人的內心已經害怕極了,但是在自己的面前仍然表現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到現在為止,他表現得很聽話,沒有給高橋松一個羞辱他的機會。他越是這樣高橋松就越惱火,總是想著敲碎他那個鎮定自若的外殼。早晚有一天,李建勛會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做事。這樣的對手只要不斷地遭受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摧殘,成為被抽去脊樑的一具行屍走肉,才能在高橋松離開重慶之後,服服帖帖地聽從淺井等人的指揮。
忽然,高橋松發現機會來了。
那是兩個壯實的年輕人。高橋松看不到他們的面孔,也看不清他們穿著的衣服,但那兩個人的身影和走路的方式不會錯。他們已經跟了他兩條巷子了,唯一讓他感到詫異的是這兩個跟蹤者的水平實在是太差了,連一點基本的防護措施都沒有。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李建勛過於小看自己,還是這個物資調查處的探員都是一幫白痴。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兩邊都很黑暗。眼睛稍加適應後,他選擇向左拐,因為他發現了一個理想的地形。一棵大樹拔地而起,就矗立在過道邊緣,把本來就狹窄的巷子堵得只能通過一個人。高橋松溜到樹後,把皮包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後他活動了一下指關節和腕關節。他想了一下,最終決定打斷這兩個人的腿骨。因為當手下爬著出現在李建勛面前時,他受到的震撼應該更強烈些。
大概過了半分鐘。雖然很輕微,他還是聽到了那兩個人的腳步聲,但腳步停在了那個岔路口沒有走過來。
「你沒看錯吧?」
「明明是走到這兒的。」
小聲的交談過後,又是一片沉寂。高橋松慢慢探出頭去,發現那兩個黑影似乎正在左右觀望。他們身軀轉動的時候,高橋松看到他們的手上有一絲寒光閃現了一下。這下,他有點疑惑了。
「那傢伙一看就是有錢人。」
「沒得錯,光手裡拿的皮包就值不少錢。」
這兩句對話讓高橋松徹底失望了,說到底這不過是兩個小蟊賊。現在,高橋松決定,只要自己不受到攻擊,他就不會去招惹這兩個傢伙。還好,他們選擇了右側的巷子追了下去。高橋松拾起皮包,想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正要決定路線,忽然聽到西北方向不遠處傳來一聲喊叫。
「救命啊,救命!」
接著就是驟然而起的快速奔跑的腳步聲。
「有賊娃子,搶錢啦……」喊叫的聲音雖然越來越遠,但開門聲卻多了起來。
高橋松傾聽了一會兒。很顯然,兩個蟊賊沒有找到他,卻遇上了另一個無辜的行人。現在他決定向西走,因為他沒有必要暴露在更多的人面前。此外,喊叫聲很可能驚動附近的巡警,這更是他不願意碰到的人。
6
在汽車站等車的人本來有好幾個。八點半左右來了兩個不三不四的人。一開始,那個小媳婦感到自己的臀部被觸碰了一下;然後,阿婆發現蓋在籃子上的布簾被掀開了一個角;最後,西裝男子察覺到褲兜里錢夾動了動。這兩個傢伙有恃無恐,兇狠好鬥的眼神里毫無羞恥之色。最終,那幾個人紛紛逃離了車站,只有那個身穿鵝黃色旗袍的女子始終沒有受到侵犯。現在,她站在了等車隊伍的第一位。兩個壞小子依然保持著不正經的模樣站在她的後面。高橋松趕到後,排在了第四位。
「豬鼻子」車就在這時開了過來。
高橋松上車後,站在了中間的位置。因為就在車子啟動前,又有幾個人跑上了車。他是個精細的人,之前早把零錢準備好了,登車時就交給了售票員。現在,他左手拎著皮包,右手抓住橫杆,微閉雙目養起神來。售票員在車廂前面因為找零錢的問題耽擱了一會兒。等他來到中間的位置,車子已經離開了平整的柏油路面,進入了一段坑坑窪窪的石頭路。這時,他感到左肩後部被人碰了一下。他睜開眼,回頭一看,發現正是那個旗袍女。她纖弱的手裡捏著三毛錢,穿過那兩個傢伙的身側伸到他面前。
「先生,幫我買一下票好嗎?」
高橋松想鬆開握著橫杆的右手,但車子實在晃得厲害。猶豫了一下,他把皮包放在地板上,接過錢轉身向售票員伸過去。突然,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售票員猛地向後仰去,而後面的三個乘客猝不及防向前撲了出去,壓在了售票員身上。
高橋松右手使勁抓住橫杆,才堪堪保持住平衡,他不由低頭尋找,發現皮包被壓在了幾個人下面。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危險來臨了,因為剎車來得太巧合了,他感到這輛車就是為了抓捕他而設計的,每一個乘客都是行動隊員,奪包、抓人,一氣呵成。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間繃緊了,準備迎接來自任何方向的襲擊。
但是他想像的場景並沒有發生。旗袍女羞紅著臉從別人身上爬起來,剩下的幾個,包括售票員都大罵司機。而司機卻顧不上爭辯,他拉開車窗沖外面吼道:「龜兒子,你急著去投胎啊!」
高橋松瞟了一眼,看到車窗外一個乞丐一瘸一拐地跑到對面的馬路上。等人們一個個爬起來,他看到皮包完好無損地躺在地板上。
7
直到眼看著高橋松拐進黑洞洞的右營街,顧知非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但是回到指揮部後,他還是把那個小夥子叫到了跟前。
「你確定把紙條放進他的皮包里了嗎?」
「不但放進去了,還按您的指示,把紙條夾在了一本記錄冊的中間位置。」
「很好。」顧知非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給你記一功。你是這次行動中最關鍵的人。」
小夥子臉上笑開了花。在出發之前,顧知非找來了相同的皮包。在短短的時間裡,摔倒、開包、塞紙條,這一系列動作他練習了幾十次。
顧知非這一次花了血本,幾乎用上了盯梢組所有的特工。為了保證不發生意外,他不能允許那輛公交車上有一個不相干的人。好在行動之前他得到了「老闆」的支持,說是再難也要從別處調出人手,替換掉在車上被高橋松看到過的人。令他欣慰的是,阿森和另一個特工扮裝的蟊賊一直處在小巷的黑暗之中,可以留在行動組。他們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高橋松放棄東北方向的出口轉向正西,從而登上那輛載滿特工的公共汽車。
但是顧知非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阿森的時候,發現阿森也在盯著他。阿森的神色並不輕鬆,他向門口使了一個眼色。
「顧科長,除了我們兩個,您在那片居民區里是否還派了別的人進去?」當他倆來到院子里的時候阿森問道。
「別的人?」
「女的。」
顧知非搖了搖頭,頓時嚴肅了起來:「怎麼回事?」
「按照計劃,假搶劫之後我倆開始往居民區的東北方向跑。拐過一個急彎,我突然發現那堵院牆的另一側有一個孕婦。因為跑得太急,我雖然盡量躲閃,但胳膊肘還是碰了她隆起的肚子。」
「你沒有把人家碰壞吧?」
「沒有,因為我碰到的根本不是『肚子』。」
「什麼意思?」
「那個女人在衣服下面墊了一個枕頭。」
「你確定?」
「當然啊,枕頭和皮肉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的。」
「假冒的孕婦。」
「是的。」阿森點點頭。
「看到她長相了嗎?」
「沒有,天太黑,只是看到一個輪廓。一開始我還覺得是咱們的人,所以也沒停留。事後越想越覺得蹊蹺。」
顧知非已經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跟蹤這個行當里,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有時候會採取一些化裝的辦法改變盯梢者的外在形象,達到欺騙被跟蹤者的目的。這種化裝不僅僅指容貌,也包括對體型的修改,假扮孕婦就是女特工喜歡使用的手段之一。如果阿森所言不虛,那麼可以判定,在那片居民區里還存在著另一群跟蹤者,而那個假孕婦只是其中之一。他們不是一般人,而是專業的高手。
顧知非囑咐阿森不要對別人提起這件事,然後他倆回到了會議室。
苗副官在行動結束後就直接回局裡彙報了。顧知非想給「老闆」打個電話,但拿起話筒後又猶豫了。他的第一判斷,這些人是「老闆」派來的,但他想不明白「老闆」為什麼會這樣做,有些話還是當面談比較好。
放下話筒後,他才想起明天是周三,是軍政部召開例會的日子。他不想等到下午,打算明天一早到「老闆」的府邸門口等候。
第二天七點二十分,他把汽車停在了「老闆」的公館門口。他想等「老闆」的轎車出了大門,再現身阻攔。把「老闆」請進車子里,有幾分鐘他就可以把事情說清楚了。
兩分鐘後,大門開了,但只是半開了一扇,從裡面裊裊婷婷走出來一個嫵媚動人的女郎。她站在街上張望了一會兒,不久就有一輛黃包車停在了她的面前。
顧知非自然知道她是誰,「老闆」和她的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他有意讓自己放鬆一下,以便更加從容地面對即將到來的談話。於是他把目光投放在那美人兒的背影上,直到這條小街的盡頭。
這條小街並不很長,所以在黃包車拐彎的時候,顧知非能夠清晰地看到李桃的動作。他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線晃了一下眼睛,等視力恢復過來,那輛黃包車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現在知道,李桃從手包里取出來的是一面鏡子。
顧知非短短的一生從事過很多工作,在擔任華東科科長之前,他還在軍統開辦的特工培訓班當過幾個月的教官。他也給女學員上過課,其中就有一系列專門為女性制定的反跟蹤教程。例如,在一條街道拐彎的地方,可以利用小梳妝鏡觀察身後的環境狀況。
這也許是一個偶然,但也許不是,他用了三秒鐘就做出了決定。
下車之前,他除了在西裝外面罩上了長衫,頭頂還扣上了一頂禮帽。在半路上,他攔下了一輛黃包車。緊趕了幾分鐘後,他吩咐車夫可以把速度降下來了。因為他看到,李桃乘坐的黃包車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
穿過兩條街,對方下了車,他也下了車。對方又叫了一輛車,他也照做不誤。他的帽檐拉得很低,長衫已經脫下來,搭在小臂上,有必要的話,他一會兒還會再穿上的。對方第二次下了車,轉悠了一圈進了一個電話亭。他則在十米開外的報攤上翻閱著一本雜誌,同時記住了當時的精確時間。
換乘第三次黃包車的時候,他已經判斷出,訓練李桃的教官根本就是一個大路貨。這讓他很放心,他相信,她是逃不出他的視線的。但是他想錯了。
進入湖南路之後,她再次下了車,而他在超過她三十米遠的地方也下了車。這時,他已經把那件長衫穿在了身上。完全是長期諜報工作形成的一種本能,下車伊始,他就感到後背上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過來。他沒有回頭,徑直向前方十幾米遠的一座電話亭走了過去。為了防止事後遭到調查,他把電話本翻到貿易公司的一欄,真的和一家貿易公司通了電話。他一邊詢問著對方關於大豆、棉花等商品的收購價格,一邊把目光投向外面。
盯著他的是馬路對面一個賣橘子的小販。儘管他的視線看上去是飄忽不定的,但卻不時地有意無意掃過電話亭。李桃還站在離她下車不遠的地方,她的面前是一家商店的櫥窗,依靠反光,她可以看清對面賣橘小販的一舉一動。
顧知非明白,這個「小販」的身份用行話來說叫作「手電筒」。他們的任務是專門負責「照亮」接頭者的身後,看是不是拖著一根「尾巴」。他還發現,幾十米之內,像這樣的「手電筒」還有幾根。他們觀察著李桃在進入這一地段時,前後左右一定距離內每一個行人的狀況。賣橘子的小販還沒有對李桃發出一切正常的信號。因為他已經對顧知非發生了興趣,如果他繼續在這一片兒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就一定會遭到反跟蹤。
如果附近有幾個幫手也能應付過去,但是顧知非孤身一人就無計可施了,他只能選擇退出。於是他掛上話筒,離開電話亭,匯入了人群。但是他一點也不感到沮喪,至少他弄清了以下三件事:第一,李桃是某一個組織安插在「老闆」身邊的暗探;第二,這個組織在重慶有一定的勢力;第三,李桃和某個神秘人物的接頭地點就在湖南路這一帶。他已經感到,出現在小巷中的神秘女人和這股勢力是有關聯的。目前,他還有一件事可做。
拐入另一條街道後,他叫了一輛黃包車返回了「老闆」的公館。他知道此時「老闆」已經坐在了軍政部的會議桌前,因此取了車直接開到了電話局。他直接找到了局長並且亮明了身份。對方的態度也因而變得恭敬和熱情。他把李桃在半路上使用的那個電話亭的位置和通話時間告訴了他,要求他查找電話那一頭的號碼。局長讓他在辦公室內稍坐,然後出了房門親自去辦了。
幾分鐘後,局長一臉嚴肅地回來了。
「對不住,顧科長。這個號碼是保密的,不能查。」
「也許我剛才說得不夠明白,我是……」
「您說得已經很明白了。但是我要說的是,您的許可權不夠。」
「那麼誰的許可權夠呢?」
「在您的部門裡,只有你們局長才有資格查詢這個電話的號碼及其所在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