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非從中間的位置上迅速超了過去。他知道,現在下令衛兵們停止追擊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幾百米後,顧知非終於看清楚了,卡車陷在那段臨時土路里,那本來是他計劃做文章的地方。頓時,他的冷汗冒了下來。隨著距離的縮短,他甚至已經能夠聽到卡車發動機執拗的轟鳴聲。
1
高橋松趴在草叢裡瑟瑟發抖。沒辦法,為了保持身體的靈活性他只能選擇一襲單衣。當然,衣服的顏色和夜色一致。現在是凌晨四點,地點是重慶西北郊外公路邊。不出意外的話,那輛給養車二十多分鐘以後就會路過這裡。
離開南京之前,他熟悉過「鐵拳」的資料。這種火炮的最大優點在於其射程遠,後坐力小,但二者依賴的都是德國工業最引以為傲的合金技術。尤其是該型火炮反後坐力裝置的彈簧,即便是現在,也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軍事技術。不要說支那人,就是日本的頂尖級武器專家也無力仿造。可以斷定,這種珍貴的材料一定會被小心地保存起來,以便技術成熟後再加以利用。目前為止,雖然從艾守成這裡可以確認豹子嶺打穀場確實是一個火炮陣地,但這畢竟只是一個間接證據,研究所從廢墟里揀走的東西才是最過硬的鐵證!
失去李建勛的幫助,高橋松不知道怎樣潛入第三研究所。他預感如果把即將面臨的困難電告南京,機關長很可能為了他的安全終止他的行動。但那樣,他帶回去的結果仍然算不上是確鑿無疑。他太了解機關長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疑點都不能讓他放心。到目前為止,他的工作完成得還不錯。不僅僅運送了電台,還成功地把李建勛玩弄於股掌中。但是他似乎依然能看到石井幸雄那充滿不屑的冷笑。從完美中找出瑕疵,加以無限放大是他對付自己的一貫招數。不,不能給石井這個機會。現在,他已經走到了最後的關口,離完美只剩下了最後一道鐵門。無論如何,他都要漂亮地、完美無缺地畫上一個句號。
經過淺井幾天的偵查,情況比他預想的要樂觀得多。研究所的衛兵作風懶散,疏於防範。每天凌晨四點半的時候,會有一輛運送給養的卡車進入研究所,四十分鐘之後才會離開。每一次,衛兵都是草草檢查一下司機的手續就開門放行。幸運的是,在離研究所三公里遠的一處路段正在修路。臨時通道是公路旁邊的一小段彎曲的凹凸不平的簡易土路,卡車經過這裡時速度接近於步行。唯一不理想的是,他只有不到四十分鐘的時間。
2
在儲水罐和外牆之間是一條方便維修人員工作的環形平台。平台上方的牆體,每隔三米的距離開了一個窄窄的窗口。正如任排長所說,站在水塔的上面,可以俯瞰研究所的每一個角落。
一接到高橋松異動的消息,顧知非就帶著阿森提前趕到了研究所。這一次,他們仍然是以消防局工作人員的身份進入的。任排長曾提議,換上幾個精明能幹的士兵值守夜班,這樣更方便目標順利完成任務,前提當然必須讓他們了解實情。顧知非堅決地予以否定,他不敢冒這個險。面對高橋松這種級別的諜報員,衛兵的表現稍有欠缺或過火都會出岔子。可如果把衛兵都換成他手下的特工,雖然可以表演得滴水不漏,但必然會在研究所內部引起相當大的反響,泄密的風險比前者更大。所以,今夜的成敗完全押在高橋松的個人能力上。顧知非相信,高橋松有這個能力,除非他的運氣太壞。滑稽的是,高橋松的運氣也是顧知非自己的運氣。
給養車的到達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左右。自它開進大門那一刻,顧知非就趴在架在窗口的高倍望遠鏡後面。汽車駛過大院,雖然緩慢,但因為熟悉路徑,一直到達後麵食堂的門口才停了下來。一路上,他都沒有看到高橋松的身影。
「難道他沒進來?」阿森在旁邊小聲念叨著。
顧知非飛快地掉轉鏡頭,在汽車路徑最黑暗的一段停了下來。一分鐘後,一個身影從黑暗中快速地閃了出來,沿著小路無聲地奔向材料儲藏室。
「他已經看見路標了。」顧知非微笑著說。
3
高橋松在材料儲存室門口的灌木里蹲了一會兒。確認四周無人,他才躥出來溜到大門處。而此時,他的手上已經多了兩根頂端帶鉤的鋼絲。看了看掛在門上的大鎖頭,他不禁咧嘴笑了。這幾天,為了今夜的任務,淺井把重慶市面上各種牌子的鎖頭都買了回來。這方面,吉田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專家。在他的精心指導下,高橋松已經可以輕鬆地對付每一種鎖。區別之處,只是時間的長短不同而已。而眼前的這一把,看起來挺大,但其內部結構並不複雜。
五分鐘之後,他無聲地推開了大門。這時,他收回鋼絲,取出了一個筆形手電筒。材料儲存室看起來好像一個大型的、改裝了的車庫,一排排鐵質的架子佔據了三分之二的面積。高橋松在最前面一排的架子頂上發現了一個標籤,上面的產地標明是美國。他知道,支那政府的科技力量還停留在非常原始的層次。除了一些結構簡單的輕武器能夠自產,大部分武器裝備都需要從國外進口。毫無疑問,隨著美國的參戰,以及租借法案的實行,美國已經成了他們最主要的武器輸入國。但在中日戰爭爆發之前,他們的主要武器供應商卻是德國。他沿著架子向里側走去,發現標籤上的字跡由步槍、機槍、重機槍這樣的排列方式依次出現。他想自己已經找到了規律,於是從這一排架子間的空隙直接插到了第二排。他看到這一排產地的標籤是德國,就毫不猶豫右拐向裡面走去。都快走到牆根了,他終於找到了火炮的標註。
就在離牆倒數第二個架子的中間一格,他先是看到了幾截粗大、長短不一的彈簧。他瞟了一眼掛在上方的標籤,上面寫著他日思夜想的字母——FLOK-19,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鐵拳」野戰炮的學名。
高橋松看了一眼手錶,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消耗了十分鐘。他把手電筒叼在嘴裡,從腰間摸出一把鋼銼來。他拿起一根彈簧,發現末端的茬口有切割的痕迹。很顯然,研究人員是從這裡分離出做實驗的樣品的。他找到一個相對薄弱的地方開始用力挫。沒過多久,他就已經相信,這的確是「鐵拳」的零件,因為材料的堅韌程度遠超一般的鋼鐵。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停下來看看手錶,同時也讓酸麻的手指休息片刻。但是後來,他甚至連這幾秒鐘的時間也不敢浪費了。到了最後,他的手指幾乎失去了知覺,只是在小臂的帶動下做機械的往複運動。二十分鐘後,他終於從拇指粗的彈簧上切下來一厘米長的一節。
他顧不得擦拭一下汗水,而是用一小坨發黑的黃油把彈簧的閃亮的新斷面塗抹上。他不想讓人家在事後發現任何疑點。接著,他用手一塊手帕將那一小節彈簧包起來塞在胸口貼身的地方。收好工具,他用手電筒最後掃視了一遍,才快步離開。等他鎖好儲藏室的大門,原路返回到那片黑暗的角落中,食堂門口卡車上的糧食和蔬菜剛剛被卸完。司務長在出門證上籤了字,交給了司機。司機上車發動汽車,掉頭後順著原路駛向大門口。
當前輪剛剛軋過高橋松頭部旁邊的路面,他果斷地一滾就來到了卡車的下面。這種卡車的構造他瞭然於胸,一伸手就準確地抓住了底盤的槽型鋼架。被緩慢地拖行了幾米之後,他的兩隻腳成功地蹬在了後橋架上。手腳用力,他懸在了半空中。這都是他提前想好的。因為卸車後,車槽內空空蕩蕩,毫無隱蔽之處,因此只能藏身車下。雖然他的姿勢很難受,但是只要汽車離開研究院,到達三公里外修路的地方,緩慢的車速足以讓他安全脫身。這點時間,高橋松的體力還是撐得住的。
卡車摁了兩聲喇叭,躲在崗樓里的兩個衛兵才睡眼惺忪地走出來。其中一個打著哈欠拉開了大門後,就抱著槍靠著門閂處等著再次把它關上。另一個走到司機這一側把手伸過來。司機把司務長簽署的出門單遞了出來。但是就在交接的時候,出現了問題。衛兵的手指沒有夾住那張薄薄的單子,等他發現時,出門單已經躺在了車軲轆旁邊的土地上。他罵了一句,不得不彎下了腰。等他撿起來正要直起腰來,他的目光和高橋松的目光對在了一起。
衛兵驚呆了,直到那個黑衣人落到地上滾出車底,他才下意識地端起刺刀捅了過去。高橋松雖然人在地上,但身體卻很靈活,擰腰收腹躲過這一刺。他左手抓住槍口的同時,右手閃電般卸下了刺刀。衛兵這時才想起拉槍栓,但為時已晚。高橋松一躍而起,把手中的刺刀插入了他的喉嚨。這個時候,司機和靠在門閂處的衛兵雖然已經察覺,但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都不知所措。高橋松將司機拉出車門的時候,另一個衛兵才拉上槍栓。但他只來得及開一槍,就被汽車撞倒在地。
4
當看到那張出門單飄落而下的時候,顧知非說了一聲:「糟了!」他放下望遠鏡立刻沖向螺旋狀爬梯。剛跳下幾階,就聽到了那聲槍響。等他跑到大門口,正看到警衛排的幾個只穿著內衣的士兵駕著兩輛挎斗摩托車追了出去,發動機的聲音蓋住了跑在他身後的任排長叫停的聲音。
「糟了,那兩輛摩托車上面配置著輕機槍呢。」他氣喘吁吁地對顧知非說道。
顧知非也明白,無論如何,大卡車也跑不過挎斗摩托。現在,連他也不知所措了。
阿森從水塔上下來後,先奔向了他們來時停在暗處的轎車。此時,他駕著車衝過來,一腳剎車停在了顧知非身邊。
顧知非看了他一眼,突然上前拉開車門把他拽了下來,坐上駕駛位置的同時,他大聲命令還處於懵懵懂懂狀態中的任排長上車。
從一開始,顧知非就把油門踩到了底。但是直到跑出兩公里外,顧知非才追上那兩輛並駕齊驅地飛奔在公路上的摩托車。一個坐在挎斗里,還光著膀子的衛兵已經對著前方扣動了扳機。
「嗒嗒嗒……」顧知非看見黑暗中一溜光點飄向遠處的卡車尾燈。按顧知非的指示,任排長探身車外。在他的命令下,兩輛摩托車向兩側分開。顧知非從中間的位置上迅速超了過去。他知道,現在下令衛兵們停止追擊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幾百米後,顧知非終於看清楚了,卡車陷在那段臨時土路里。那本來是他計劃做文章的地方。頓時,他的冷汗冒了下來。隨著距離的縮短,他甚至已經能夠聽到卡車發動機執拗的轟鳴聲。
驀然,他看到在車燈的照射下,幾十米外有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橫在路面偏右的位置上。
「抓緊了!」他向身邊的人喊道。
跟在後面的兩個摩托車手緊急制動。因為他們看到前面的小轎車右側突然跳了起來,緊接著車頭向左側猛轉,車身失去控制後,橫著向前翻了個跟頭,底朝上滑行了十幾米才停住。事後他們分析,一定是司機缺乏經驗,右輪彈起後,慌忙向左打方向盤的同時卻把制動踩死了,才造成了那樣的結局。
因為汽車阻擋了路面,摩托車只能停了下來。有兩個士兵留下來搶救車內的人,剩下的端著步槍和輕機槍跑進了莊稼地里,抄近路向卡車奔去。遺憾的是,就差一百米的距離,卡車突然成功地從窪地里衝上公路。儘管他們把武器中的子彈全都掃了出去,它還是一溜煙地跑遠了。
5
也許是出於紀念,高橋松把他和李建勛最後一次接頭的地點定在了他們第一次接頭的那個小酒館裡。
他們喝了兩杯酒。高橋松臉色微紅,興緻很好,他告訴李建勛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今後,聯繫他的會是另一個人。他把淺井的化名,以及聯絡他的方式都告訴了他;而他在金錢方面如果有什麼要求的話也可以提出來。但李建勛陰著一張臉,始終一言不發。
「我說的話你都聽清了嗎?」
「今天凌晨,第三研究所有兩個衛兵被害。」他忽然抬起頭,目光直射高橋松。
「沒錯,那是我殺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不會是為小鬼子做事的吧?」
高橋松摸出一張鈔票放在桌角,然後站起身來。
「跟我來。」他說道。
兩個人出了酒館拐進一條黑暗的小巷中。高橋松看看四周沒有人,突然回身一記重拳準確地擊中了李建勛的胃部。精於格鬥的他知道,這個器官遭到狠擊,會讓人在瞬間失去抵抗、甚至喊叫的能力,剩下的,只有呻吟和嘔吐的份兒!
他蹲下來,看了看縮在角落裡痛苦地蠕動著的那個軀體。
「記住,從今以後在我們的面前,不許提『小鬼子』這三個字。是大日本皇軍知道嗎?」他用力地拍著李建勛的臉說道,「皇軍是高貴的,不是什麼小鬼子。還有,因為你的協助,南京的皇軍總部已經獲得了重要的情報。從你給我辦成第一件事情開始,你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你已經成了你的同胞們的敵人,無可挽回了。除了我們,沒有人會接納你。為我們做事既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最高的榮譽。」
高橋松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6
慶功宴是在「老闆」的私人宅邸舉行的,而賓客當然只有顧知非和苗副官兩個人。
天氣格外好,用人們把鋪著雪白檯布的桌子擺在了後院茵茵的草坪上。享受著正午的陽光,顧知非感到非常愜意。
「老闆」執意親自為顧知非將牛排切成小塊,並將盤子擺在了他的面前。
「知非,我加入軍統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看到局座為別人切牛排,真為你感到榮光啊。」苗副官說道。
「知非這一次玩了命,我為他切一盤肉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樣,胳膊還疼嗎?」「老闆」指了指顧知非吊在胸前的右臂,關切地問道。
「不過是些皮肉傷,早就無礙了。」
「這就叫藝高人膽大。」「老闆」在把紅酒倒進顧知非面前的玻璃杯里的同時,卻對苗副官意味深長地說道。
「那是那是,知非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的。」苗副官再次賠著笑。
「來,為高橋松離開重慶乾杯。」在「老闆」的倡議下三人碰了酒杯。
「這麼說,我們的目的和高橋松的目的都達到了。」「老闆」滿意地看了看他的兩個手下。
「是啊局座,這恐怕開了自抗戰以來,中日雙方唯一一次為一個目標而共同奮鬥的先例啊。」苗副官總是能既得體又不乏幽默感地延伸上司話語的含意。
「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老闆」這一次的笑聲比剛才更加爽朗了些,黑黝黝的臉上泛出了紅光。
「只是不能親手逮捕這個高橋松,還得眼睜睜地目送這個傢伙大搖大擺地離去,不解氣呀。」顧知非用左手邊為「老闆」斟酒邊說道。
「意氣用事了不是?」
「這也是顧科長嫉惡如仇的本性使然嘛。」苗副官笑道。
「那好,我就給你另找個差事,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好了。」
「別……別,局座。我也就是那麼一說。您還是讓我把高橋松禮送出境好了。」顧知非嬉皮笑臉地說道。
「我可沒有和你開玩笑,」「老闆」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些,「我記得你的檔案里顯示,軍校畢業後曾在天津干過很長時間的秘密工作。」
「是的,從民國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整整三年。」顧知非正色答道。
「不久前,我們在平津的力量再次受到日本人的打擊。現在那邊急缺有能力的人手。我組織了一批,目前正在開縣受訓,隨時準備補充過去。前兩天我去看了看,那個教官……我就不提他了。」「老闆」厭煩地擺了擺手,「還好,這邊的事情你們完成得乾淨利落。現在知非已經能抽出身來了。你準備一下,把手頭的工作,包括和南京曲國才、王漢亭他們聯絡的密碼本都跟苗副官交接好,趕緊到開縣把那批學員給我訓練出來。」
「局座,您就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看著高橋松滾了蛋……」
「不行,今天才禮拜四,他的船票是禮拜六的。而你,禮拜五天黑之前必須給我趕到開縣。」
因為顧知非的右手受了傷,所以在回程的路上就由苗副官來駕駛汽車。顧知非多喝了幾杯,苗副官讓他睡一會兒,可是他卻怎麼也閉不上眼睛。
「知非,我看你情緒不高呀?」
「我忽然想起那兩個無辜的衛兵。要是我計劃得再周密一些,也許他們就不會這麼不明不白地失掉性命,畢竟他們也是父母所生啊。」
「嗨,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啊。回頭我跟局座說說,等風平浪靜了,支點錢慰問一下他們的家屬。」
顧知非無言地點了點頭。
「還是想想高興的事吧。」苗副官接著說,「我敢打賭,等你從開縣回來,怕是要直接到情報處副處長的辦公室里上班嘍。咱們可說好了,到時候,重慶的館子,你得讓我隨便挑。」
「苗兄,你就會拿我尋開心。」
7
重慶陸軍醫院的馬院長把聽診器從耳邊取下來裝進白大褂右側的兜里,然後雙手立刻伸向躺在診榻上那位貴客的胳膊,想把他攙扶起來,但卻被輕輕擋開了。
「馬院長,我比你還小好幾歲,怎麼能讓你攙我。」曾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坐起來開始扣上高級襯衣的扣子。
「哪裡,哪裡,到了這個地方,都是需要我們來服務的嘛。」馬院長臉上賠著笑,上身微微向下弓著。
「怎麼樣,我的身體還過得去吧?」
「很好很好,就是肺部有些許雜音,我看曾局長這煙以後還是要少吸些為好。」
「嗨,不瞞你說,我也是早就想把這一口戒了。可是工作太忙了,不吸幾口煙,這裡簡直就不轉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是啊,局長日理萬機、日夜操勞,令人感佩。不過若是身體累垮了,豈不是黨國的損失。我看您不如在這裡住上幾天,讓我給您好好調理調理。」
「不必了,」曾先生說著站起身來擺了擺手,立刻有隨從將西裝披在他的肩上,「比起前線的將士們,我這點小恙又算得了什麼,把那些藥品用在他們身上,比用在我的身上更有用。哎呀,我還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弟兄們。」
馬院長早就料到這一出了。但凡有軍政高級官員到這裡檢查就診,臨走時總要到樓下視察一圈,到傷員那裡噓寒問暖一番,勉勵幾個在基層忙碌的醫生、護士,從而顯示出自己愛兵如子、平易近人的品格。
但是這一次,曾先生走完了這個過場卻並沒有離開。
「這些傷員需要治療多長時間才能重返部隊呀?」他轉身問道。
「這可就因人而異了。送到這裡來的,少則一兩個月,多的需要大半年。重傷致殘的,養得差不多,就安排退役回家了。」
「家在淪陷區的,就只能送到榮軍教養院了吧。」
「是的。」
「還好,這兩年我們又建起了幾座榮軍教養院。否則的話,真要在你這裡住個三五年的話,你還能收治新的傷員嗎?」
「長時間住在這裡的也不是沒有,極個別而已。」
「哦?他們的傷總也治不好嗎?」
「有些傷是比較特殊的,經常複發,需要專業醫生及時處理。」
「走,看看去。」
這座陸軍醫院,早在國民政府遷都之前就已經竣工了。按照當時的設計,正面的主樓用作門診和手術樓。左右兩座偏樓全部定為住院部。但是隨著戰事的全面展開,幾百張病床很快就捉襟見肘。還好,最初的設計者早有先見之明,選址的所在,恰好毗鄰一個當地富豪的宅院。那位富商也是個識大體的人。按照先前談好的價格,政府立刻將這套大宅子出資租了下來。
「每次前方打得激烈,不要說病房,連這些廊道、亭子裡面全都住滿了傷兵。」馬院長說道。
這時他們已經走在一條九曲回折的長廊之上。放眼望去,四周有假山、花圃、池塘,如果不是院落里晾滿了床單、繃帶、病號服,如果不是行色匆匆的白衣護士頻繁穿行,這裡的確是一處清雅別緻的所在。
越往後走,人就越來越少。當他們進入了一道月亮門,從小院右側的第一間屋子裡立刻迎出來一位年輕的醫生。
「張醫生,曾局長今日蒞臨體察,你負責把這裡的情況給長官詳細彙報一下。」
這裡的病號本來就不多,大多數卧床不起,曾先生很快就逐一看望了一遭。
「這麼說,最早入院的是在民國二十八年了。」曾先生感慨道。
「不,應該是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石二娃呢?」馬院長轉身問道。
「剛才還在這一片兒晃悠來著……」張醫生惶急地四下張望,「在那兒!」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曾先生努力看過去,這才看到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一個年輕的傷兵蜷縮在一片背陰處,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加上曾先生的秘書和兩個隨從,這一行人一共有六個人。他們的身影遮住了石二娃眼前的光線和景物,但他的眼睛仍茫然地注視著前方,彷彿能看到很遠很遠。
「他傷在哪裡呀?」曾先生側身輕輕問道。
「這裡。」馬院長指了指頭部,他的聲音也隨著長官降低了許多,「一塊炮彈片鑽進去了。」
「取不出來嗎?」
「太深了,我們不敢動。」
「班長!火……火……」石二娃突然大叫起來,淡漠的眼神剎那間充滿了恐懼。
曾先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兩個隨從立刻擋在了他的身前。
8
高橋松拎著皮箱,走進了船票上顯示的那間客艙。他立刻發現,除了他自己,這間六人客艙中還有兩個國軍下級軍官。那兩個人都是中尉,本來坐在靠近窗口的桌邊聊天,一看到他走進來立刻起身熱情地打了招呼。
高橋松不得不走過去,和二人寒暄了幾句。然後他指了指臉上的傷口,說還不適應長時間說話,所以立刻得到了諒解。安置好行李之後,他一個人出了艙。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他不願意和任何人多做交談。他趴在船尾的欄杆上,欣賞著兩岸的美景。挨到晚飯時間,他就到餐廳吃了飯,又在甲板上閑逛了很久,等天色已晚才回到了艙房。
沒想到,那兩個傢伙不但沒有休息,反而談興正濃。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除了一個快見底的酒瓶子,還有半包花生米和一堆雞骨頭,顯然這二位的晚飯也是在這裡解決的。除了這三個軍人,睡在其他鋪位上的都是老百姓,雖然可能被吵得睡不著覺,但在這個世道,誰又敢招惹這二位軍爺呢?
高橋松謝絕了他們的邀請,自顧自地爬到了鋪上。他雖然閉上了眼睛,但那兩個人的談話還是飄進了他的耳朵。
這是一對久別重逢的同鄉,一個是步兵,一個是炮兵。步兵埋怨的是,在戰鬥中總是得不到火炮的支援。
「……那可就怪不得我們了,我們手裡的炮是德國貨不假,可是炮彈早晚有打光的那一天啊。」
「我就不相信,咱國民政府連個炮彈都生產不了?」
「這你可就不懂了,有些炮彈能仿製,有些是仿製不了的……」
高橋松打了個激靈,漸漸濃厚的睡意霎時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早上,睡在艙房裡的乘客醒來後沒有發現那個疤臉軍官的蹤跡。其他人漠不關心,甚至早就忘了這個人曾經的存在。只有那兩個軍官相視一笑,他們甚至清楚,高橋松是在半夜的幾點幾分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