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尾謙一知道,憑他以往的功勛和現在的地位,還不至於會走上軍事法庭。但是,他還能再回到日本嗎?除了切腹謝罪,他還能有什麼辦法來挽回家族的榮譽呢?但是此刻他的心裡有了底氣,他知道展長林不是從譚世寧手中拿到這些文件的。「明白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閣下解除我的職務之前,請允許我繼續履行我的職責。」
1
那輛雪佛蘭轎車沿著香河路一直向北行駛,過了四牌樓大街與之交會的十字路口沒多遠,就停在了路邊。車外,一個賣糖葫蘆的中年漢子沖著車內點了點頭。於是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霍勝扭頭說:「展先生,弟兄們都查看過了。這一帶很安全。」
展長林一路上都沉默不語。此刻他戴上了那副寬邊墨鏡,扣上藏青色的呢子禮帽,推開車門走了下去。他的長衫也是藏青色的,下身則是一條深灰色毛料西褲,腳上穿著一雙黑白相間的三接頭皮鞋。
行動並不複雜,幾天來他早已爛熟於胸。霍勝跟他交代的更多內容,則是安全保衛方面做出的安排。作為一個老牌特工,即使用苛刻的眼光來審視,他也不得不承認,顧知非以及軍統南京站已經籌劃得很完善了。
下了車,他往回走了十幾米,就到了那個十字路口。接著他向左轉進入四牌樓街。走了大約二十多米,他向右側看了看,馬路對面就是那條紗帽街了。別看這條街不寬,可卻是今天這齣戲的主要舞台。他又向前走了不遠,就到了目的地——蜀風樓飯莊。這家飯莊的布局和南京其他的飯莊大同小異:一進門是一條過道,兩邊是一間間雅座,穿過過道,才是豁然開朗的大廳。
按照事先的約定,展長林進了左手第二個雅間。
雅間里已經坐著四個中年男人,一個穿長衫,另外三個都是短衣打扮。展長林知道,加上雅間外面望風的那個,其實有三個人配合就足夠了。另外兩個完全是為了防止意外,保護他的安全而設。最後他看了一眼放在房間角落的那扇屏風,感到很滿意。屏風高兩米,烏木做的骨架,紫色的緞子面上綉著山水畫。他還知道,打開之後,那是個八扇屏,足夠遮擋他的身軀了。
他沖那四個人點頭笑了笑,就坐在了桌邊為他預留的位置上。座位也是計劃好的,讓他的後背沖著門口。這樣上菜的夥計就不會看見他的面孔了。
兩個小時後,這頓飯早就吃完了,長衫客也早已把賬結清。大家喝著茶水默默地等待著。
房門被輕叩三聲,幾個人立即行動起來。長衫客推開房門,兩個短衣客抬起屏風的兩側先出了雅間。長衫客跟在後面,嘴裡嚷嚷著「小心,別碰著人」之類的話。展長林什麼都不用做,他只需站在房門的左側等待著。
儘管他們很「小心」,但還是出現了「意外」。兩個短衫客不知怎麼沒有配合好,合在一起的屏風突然彈開了。一個恰好從屏風右側穿過的顧客被框在了裡面。那個人向右一跨就閃進了雅間。與此同時,展長林向左一步就跨進了門外。
在長衫客的斥責聲中,屏風很快就被合了起來。展長林邁步前行,目不斜視地走出了蜀風樓的大門。他了解被他換進雅間的那個人。對方比他小兩歲,但身高、胖瘦、臉型都很像。幾天來,他倆朝夕相處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對方學習他的行為做派,包括走路的姿勢。今天,他倆的衣著完全一樣,包括鼻樑上面那副寬邊墨鏡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是那個人的長衫是雙面的。他的戲已經唱完,稍待兩分鐘,他就會反穿長衫、摘下墨鏡,從容退場。下面的戲,他是主角。
他已經很久沒有當主角了。
展長林出了酒樓,按原路返回。當他走到紗帽街與四牌樓街交會的丁字路口時,站住了。他摘下墨鏡,向左邊望去。果然,路口處一個拉菜的馬車翻倒在地,一輛被堵在後面的轎車徒勞地摁著喇叭。兩秒鐘之後,轎車的後門打開。幾年過去了,蔡江仍然變化不大。他探出頭來,嘴巴張得老大,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於是他戴上墨鏡,快速離開了。
等他拐過彎,進入香河路,似乎隱約聽到後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頭也不回,緊跑幾步鑽進了雪佛蘭轎車的后座。司機早就打著了火、掛好了擋等著他。瞬間,轎車飛馳而出。經過一段筆直的幹道,在拐一個急彎的時候,雪佛蘭的車頭右側剮蹭了一下路邊的電線杆,但司機立刻穩住了汽車的平衡。
2
「機關長,我看到展長林了。」電話里傳來蔡江興奮的聲音。
「把事情說清楚。」
「您知道,每到周四,憲兵司令部都會召開例行治安會議,咱們機關都是由我出席的。」
「我知道,接著說。」
「今天下午一點半,就在開會途中,當我們的車子走到紗帽街和四牌樓街交叉的路口時,從一邊的小巷子里突然衝出一輛馬車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就翻在了汽車前面。我正為可能遲到而擔心,一抬眼卻看見馬路對面站著一個人。這個人戴著一副寬邊墨鏡,雖然看不清面容,可我感到熟悉極了。肯定是因為注意力被翻車的事情吸引了,他轉過頭來,還摘掉了墨鏡。我發現那竟然是展長林!」
「你肯定是他嗎?」
「千真萬確。我怕看花了眼,還打開後車門向外看來著。我倆眼神一對,這小子立刻就逃了。」
「沒有追上?」
「司機和我都下了車。可是翻在車前的馬車是拉菜的,搞得一地都是籮筐。就耽誤了那麼一小會兒,等我們追到四牌樓街和進香河街那個十字路口,看見他坐上一輛汽車跑了。」
「看清汽車的型號和牌照了嗎?」
「像是一輛雪佛蘭,牌照沒看清。」
「說說他的衣著。」
「藏青色的長衫和禮帽,戴著墨鏡,褲子沒看清,鞋子是那種黑白相間的三接頭樣式。」
「通知其他的單位了嗎?」
「沒有。我總要先向您請示的。」
「你不要去開會了,沿路追下去,我通知相關部門立刻去接應你。」
寺尾謙一拿起另外一部電話,把發現展長林的時間、地點、車輛,還有他的衣著特徵分別通知憲兵隊和特高課。
掛上電話,他來到地圖前,找到了那個十字路口。正在思考著雪佛蘭的逃跑路線,石井幸雄沒敲門就闖了進來,附在寺尾謙一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寺尾謙一臉色大變:「立刻叫他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身穿便裝的特務隊員。
「開始說吧。」寺尾看到石井幸雄關上了房門才說道。
「按照石井太君的吩咐,我們這些天一直在跟蹤著譚世寧科長。今天中午,譚科長到四牌樓大街上的『蜀風樓』酒家吃飯。我派了一個弟兄跟了進去,發現譚科長吃飯的雅間里還有另一個人。但那個人始終背對著房門,所以一直沒看見正臉。飯後,是那個人先出來的。可是他戴了一副寬邊墨鏡,我們仍然看不清面貌。於是我就派了兩個兄弟跟了上去。剛過四牌樓街和紗帽街的丁字路口,那傢伙突然加快了速度。緊接著我們就看到蔡科長從馬路那邊追了過來,嘴裡還喊著『快抓展長林』的話。那個人拐進香河大街上後就不見了蹤跡,應該是上了那輛已經跑遠了的雪佛蘭轎車。」
「他穿什麼衣服?」
「藏青色的帽子和長衫,深灰色的褲子,黑白相間的三接頭皮鞋。」
「蔡隊長看到你們了嗎?」
「沒有。因為石井太君交代過要嚴格保密,所以我們沒有驚動他。」
「譚世寧呢?」
「還在我們的監視之下。」
寺尾謙一抱著雙臂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表面上他還保持著鎮定,內心卻波瀾起伏。早知和展長林接頭的是譚世寧,他是絕不會通知憲兵隊和特高課的。
石井幸雄和便衣特務沒有接到命令也不敢貿然離開。恰在這時,桌上的電話再次響了。寺尾謙一接聽了電話。石井幸雄發現機關長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我也是剛剛知道這件事,正在調查中。」寺尾謙一放下電話,突然轉過身來,陰森森地問道,「你們誰把這個消息泄露出去了?」
那個特務嚇懵了,除了搖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石井幸雄也說這幾個人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忠誠度絕對毫無問題。
「那怎麼參謀長會知道這件事?!」
「參謀長?」
「參謀長說,有人看到譚世寧和展長林在蜀風樓吃飯,問我知不知道。」
「真是奇怪,他們從哪裡得到了消息,而且這麼快?」石井幸雄有點發懵。
「現在,參謀長已經出發來我們這裡了。」
「那我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你先把譚世寧扣起來!」
3
參謀長帶著一臉的怒氣,下車後伊始,他就打斷了寺尾謙一的解釋。
「譚世寧在什麼地方?」他問道。
「在地下室。」
參謀長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
譚世寧一臉惶惑地坐在幾年前他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他始終不承認自己秘密會見過展長林,但是承認今天中午去過蜀風樓。而且進入了那個預訂好的雅間之後,連他自己也以為對方是展長林,所以差一點拔出手槍來。待對方摘了墨鏡,他才發現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至於對方的身份和這次約會的目的,譚世寧一開始還支支吾吾的,後來見無法過關,只好交代了。原來,眼看著周圍的同事各有賺錢的道行,譚世寧漸漸地不再滿足於自己那點薪水。不久前,有一股黑道上的勢力接近了他,請求他利用職務的便利打通些關節,方便對方在南京和樊陽之間的水上走私活動。譚世寧一直在猶豫。最早和他接觸的人叫林泉水。蜀風樓里見到的那個人自稱是孫掌柜,和林泉水一勢。至於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譚世寧是從報紙上的廣告欄中獲悉的,當然這都是提前約定好的。
報紙被找來後,上面的一條尋人廣告驗證了譚世寧的話。
「請把你們這裡最嚴厲的審訊官找來吧。」就在陷入僵局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參謀長忽然開口打斷了這場訊問。
殘酷的刑訊進行了一個小時。譚世寧時而號叫,時而哭泣,有幾次討了饒,但他只承認已經做過了幾單走私生意和賺取的黑錢數目。一旦觸及情報、重慶等實質性問題,他就拚命辯解稱,實在是冤枉得很,交代不出什麼來。
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負責搜索展長林的蔡江等人發現了那輛雪佛蘭牌汽車。回到辦公室,參謀長從寺尾謙一手中搶過電話,問明地點之後,又親自協調特高課和憲兵隊對汽車附近的那一片居民區進行包圍封鎖。臨走時,參謀長命令審訊官,刑訊一刻也不能停止。
車隊停在了一個丁字路口,那輛雪佛蘭被發現停在弄堂裡面。寺尾謙一走過去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發現這輛車的車頭左右兩側、車尾都呈現出嶄新的擦痕。一個後視鏡也脫離了車體,耷拉在車門上。看得出來,駕駛員在逃竄途中驚慌失措,犯下了很多低級的錯誤。
平日里話語不多的蔡江露出了性格的另一面,他通暢流利地回答著參謀長的一個又一個問題,興奮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寺尾謙一則把開車的司機叫到了一邊。通過細緻的盤問,他了解到,實際上他們是依靠路上不斷出現的,被汽車碰撞過的電線杆、圍牆上面的痕迹才找到這裡的。
一個憲兵隊的軍官前來報告說,合圍已經完成了。參謀長揮手下令:開始搜查!
4
實際上,展長林在中途就下車了。顧知非特意在半路上安排了一輛車將他轉移到安全的地帶。他相信,展長林此刻已經登上了那艘離開南京的貨船。現在他所處的這套房子,是軍統南京站的一所安全房。在外屋灶台的下面,有一條暗道。鑽下去,塌著身子行走幾十米,踹開一堵假牆,就是南京城下四通八達的下水道。霍勝說,幾年來這所安全房救了很多人的命。無疑,今天是它最後一次發揮作用了。但是比起「更夫」的安危來,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顧知非旁邊的桌子上,是一疊寫著字的文件和一盒火柴。面前的地板上擺著一個火盆。當外面街道上的平靜被尖利的警笛、蠻橫的吆喝、紛亂的皮靴聲打破的時候,顧知非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第一頁文件。
幾分鐘後,霍勝提著駁殼槍推門進來。他低聲警告,很快就要搜到這裡了。顧知非沉穩地點了點頭。現在他手中的文件已經燒完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錫制的煙盒。打開后里面是一張小紙片,紙片的中央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而邊緣被火燒得毫無規則。他從兜里摸出一把小鑷子來,小心翼翼地夾起紙片塞到了火盆里已經熄滅了的灰燼之中。
臨下暗道的時候,霍勝推開了後窗。靠近窗子的桌面上,早就被他踩出了一個腳印。
5
帶隊的軍曹在砸了幾下院門之後,一腳踹了上去。立刻他就察覺到了問題。因為除非院門被從裡面頂住,否則不會這麼紋絲不動。跳牆進去的士兵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們如臨大敵,進院後先隔著門板和窗子向房間裡面開了幾槍,才一窩蜂地沖了進去。敞開的後窗和桌子上的腳印證實人已經跑了;裡屋火盆的溫度證實人還沒有跑多遠。於是軍曹一方面安排士兵追捕,一邊派人飛報長官。
參謀長進屋後直奔了那個火盆。他推開了寺尾謙一想要幫忙的手,親自把火盆扣在了地面。那雙戴著白手套的手在灰燼中撥拉了幾下摸出一張紙片來。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就把紙條伸到了寺尾謙一的鼻子底下。
「你乾的好事!」參謀長一臉鐵青。
雖然只有無頭無尾的一句話,但寺尾謙一還是認出了那是春季作戰綱要中的內容。他甚至看得出,紙片最右側的幾個字是他在留白處書寫的建議內容的部分。在瞬間的驚恐之後,他卻馬上又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譚世寧是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份文件的。
就在這時,一組負責搜查譚世寧住宅的特務趕來報信,說是在譚世寧的家中發現了一張存在德華銀行的大額存單。顯然,存單以及上面的數目都沒有出現在譚世寧的供詞里。
「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懷疑譚世寧了?你派高橋松入川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
自從青年時代,寺尾謙一就開始在滿洲從事諜報工作,從基層的坐探一直爬到今天的地位,半生的特工生涯所積累的經驗和膽識在這一刻拯救了他。他穩住了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臉上血液的流速。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他淡淡地回應道。
「很好。」參謀長點了點頭,「如果調查的真相和我說的一致,我就會向司令官建議解除你的職務,你知道等待你的會是什麼。」
寺尾謙一知道,憑他以往的功勛和現在的地位,還不至於會走上軍事法庭。但是,他還能再回到日本嗎?除了切腹謝罪,他還能有什麼辦法來挽回家族的榮譽呢?但是此刻他的心裡有了底氣,他知道展長林不是從譚世寧手中拿到這些文件的。「明白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閣下解除我的職務之前,請允許我繼續履行我的職責。」
6
譚世寧被雙手反銬,一絲不掛地頭朝下吊在半空中。捆綁他腳腕的,是一根長長的鐵鏈。
打手在審訊官的指示下鬆開了鐵鏈。「嘩啦啦……」在鏈條和齒輪的咬合聲中,他的身體筆直地墜入水池。他提前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氣很快就會用盡。他知道,水流侵入口鼻的那種極度的痛苦馬上就要再次來臨。他打算一離開水池就開口招供。在此之前,他再次回味了午餐時的那次談話中的一部分。
「……有兩個方案供你選擇。第一,現在就跟我走。飯館的外面有我們的人,對付你的那幾條尾巴還是有把握的。」
「我想聽聽第二套方案。」
「你受過反審訊訓練嗎?」
「沒有,當初培訓我的時間很短。」
「需要你忍受幾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嚴刑拷打,你有把握挺住嗎?」
「我……我不知道。」
「顧科長讓我告訴你一個竅門。」
「什麼竅門?」
「在腦海里想像一個你最親近的人。」
譚世寧沉默了幾秒鐘才「嗯」了一聲。
「然後你就想,你在為那個人受苦。你多受一些痛苦,那個人的痛苦就少一些。」
譚世寧的身體離開了水面。
「譚科長,你現在有什麼新鮮的東西需要告訴我嗎?」審訊官問道。
譚世寧打算下一次再招供。他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憋在胸膛里。
7
擺在桌面上的是一張德華銀行的存單,戶主的名字正是譚世寧。據負責搜查的行動組長說,存單被包在一張油紙里,粘在了沙發的底部。顯然,來歷正常的存單是不會用這種方式保存的。賬目上顯示,最早存入的金額是一萬銀圓,時間是一年半以前。到目前為止,存款的餘額尚有三千。這之間的歷次支取在存單上一目了然。以前,寺尾謙一也破獲過軍統的間諜,也搜出過類似的存單。審訊的結果證明這些錢都被用作了活動經費。寺尾留意了一下,在他們三個被軟禁的日子裡,存單上沒有支取記錄。
譚世寧清醒過來後仍然矢口否認,說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這一切都是蓄謀已久的栽贓陷害!參謀長吩咐審訊官接著用刑。超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寺尾謙一強硬地抗拒了他的命令。
天已經黑了很久,德華銀行應該已經關門了。不過,寺尾謙一本人和德華銀行駐南京的經理菲利克斯有過幾面之緣,那個人是希特勒的忠實信徒。
半個小時後,他們的轎車就停在了一座哥特式的公館的門前。菲利克斯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把他們讓進了一間寬敞的客廳。
「沒錯,這就是我們銀行的存單。千真萬確,上面的錢是可以支出來的。」菲利克斯戴上了眼鏡,仔細地看著手中的存單。
參謀長帶著嘲弄的冷笑率先站起身來。
「等等。」正當寺尾謙一想討回存單、起身告辭的時候,菲利克斯卻擋下了他伸出來的手。他剛剛翻到最前頁,看到了最早的那筆存入款,「很抱歉,我想我得收回我剛才的話。」
菲利克斯把存單伸到他們面前,指著最早的一筆存款說:「瞧,第一筆存入的款子發生在去年的四月份。但當時我們的存單使用的卻並不是這種紙張。」他站起身走到書房裡,回來的時候手中拿著的是另一張存單。
「粗略地看,這兩張存單完全一致。可你們仔細瞧,就會發現紙張上的花紋並不一致。你們帶來的這一份是在去年六月德華銀行才開始採用的新存單。那麼,從時間上來看,這第一筆存入款也就不可能出現在新式存單上了。」
「我有點糊塗,您剛才不是說,存單是真的……」
「寺尾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菲利克斯微笑著打斷了寺尾謙一的問話,「存單是真的,裡面的錢也可以支出來,但存款的日期卻是偽造的。」
「那麼說,即便我是在昨天把三千銀圓的款子存到貴行,只要有人幫我作假,這份存單都是有效的,對嗎?」
「完全如此。」
「什麼人能夠偽造出這份存單呢?」
「當然是敝行的工作人員。」
畢竟這個出納是德華銀行的職員,寺尾謙一在沒有證明此人是反日分子之前也不好將其帶回去加以審訊。問話就在他的家裡進行。
「我承認,這張存單是我偽造的。」
「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都是譚經理要求我做的。」
「譚經理是誰?」
「他叫譚傑,就是存單上儲戶譚世寧的兒子。」
「他是這麼說的?」
「對啊,他說這筆錢是他父親交給他做生意用的,卻被他敗光。做這個存單的目的就是為了糊弄他家老太爺。」
「譚經理住在什麼地方?」
「這我可不知道。」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一個朋友介紹的。」
「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他叫趙猛。」
8
趙猛這個月的薪水還沒發幾天,現在已經成了別人的了。在他貼身的口袋裡,還揣著譚經理送給他的那包銀圓。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銀圓掏出來拍在桌子上。
突然,他的右臉被人從後面打了一下,他本能地一回頭,卻沒有看見人。再回過頭來,卻發現桌上的銀圓不見了。那小子手腳真是利落,等他反應過來,人家已經衝到了門口。
趙猛大罵著追到外面,眼見竊賊拐進了另一條街。他剛追進去,小肚子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疼得全身癱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兩個身強體健的漢子一左一右地夾住他。
一輛轎車駛過來停住,趙猛被塞進了后座。
9
參謀長的態度倒不是那麼咄咄逼人了,但是趙猛的失蹤仍然讓他心存疑慮。雖說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但畢竟是寺尾機關的人。此外,譚世寧與展長林接頭的事實也還是無法否認的。在寺尾謙一一再保證明天必定會給出一個答覆,他才悻悻驅車返回。
石井幸雄將進入蜀風樓酒家的那個特務帶到他的跟前來。
「是你進入蜀風樓監視譚世寧的?」
「是的。」
「你看到和譚世寧一起吃飯的那個人的面孔了嗎?」
「沒有。」
「是那個人先出的雅間?」
「是。」
「出來以後他去了哪裡?」
「直接出了酒館的大門。」
「後來跟蹤的任務就由外面的人接上了對嗎?」
「是的。」
「你敢確定他一刻都沒有離開你的視線嗎?」
那個便衣特務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剛才為什麼猶豫?」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那個人在出大門之前被一扇屏風擋了一下,也就兩秒鐘的時間。」
「屏風!什麼樣的屏風?」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但寺尾謙一絲毫不敢耽擱,立刻驅車趕到了蜀風樓,無論是掌柜的還是跑堂的夥計都被一個不剩地從被窩裡拉了出來。提到了那扇屏風,掌柜的想了起來。
「……來了四五個人吧……進門的時候,是抬著一扇屏風的……有一個穿長衫的像是僱主,還問我要不要買下那扇屏風……」
一個夥計補充了中午在大門左側第二個雅間吃飯的那桌客人的樣子。
「也不知什麼時候又來了一個人……背對著我,沒看見臉……穿著?也是長衫,青色的……褲子沒有注意……」
第二天上午,參謀長一到,就被寺尾謙一請進了小型會議室內。
「可以肯定,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就是借我們的手,除掉譚世寧科長。陰謀的策劃者當然是重慶的軍統方面。存單的事情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談了;下面,我就向各位解釋一下,昨天中午發生在蜀風樓里的調包計。這個魔術的道具很簡單,除了兩個衣著完全一樣的男人,還有一個八扇的中國屏風……」
儘管他的分析合情合理、絲絲入扣,但寺尾謙一的話講完之後,與會者仍然都保持著沉默。因為,會議室中的最高長官——參謀長還沒有表態。
「那麼,我在火盆中找到的字條又作何解釋呢?」
「如果說,這個計劃還有一點拿得出手的東西的話,也只能算得上火盆中的字條了。」寺尾謙一顯然早有準備,他帶著自信的微笑繼續說道,「事實上,我最初的懷疑就是在看到那輛雪佛蘭的時候產生的。經過我的詢問,蔡江的司機承認他們之所以能夠找到這輛汽車,完全是循著沿途被汽車撞過的痕迹才做到的。我不否認,司機的慌亂會導致駕駛技術的失常。但是我請大家想一想,整個軍統南京站就找不到一個心理素質過硬的人為展長林這樣一個重要特工駕駛汽車嗎?更大的可能性是,這一切都是有意而為。目的就是引領我們找到汽車、安全房和火盆中的紙條。我敢說,字條並非是燃燒未盡,而是被刻意地放入灰燼中的。目的,當然是將譚世寧『軍統特務』的身份坐實。」
「可那春季戰役的綱要是怎麼落到他們手中的呢?我看了一下,那上面還有你的建議內容呢。」
「閣下,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我可以用我的榮譽擔保,綱要的內容絕不是從我這裡泄露的。石井君可以證明,就在完成工作的那個夜晚,我還派他在我的辦公室里值班。直到第二天我親自送到司令部之前,它都躺在我的私人保險柜中沒動地方。而據我所知,作為顧問,譚世寧在司令部也從不會接觸到甚至比這一份保密級別低得多的文件吧?」
「你的意思,泄密是發生在我辦公的地方嘍?」
每個人都看得出,參謀長的強硬不過是保持在口氣上而已。
一個小時之後,來自陸軍醫院的救護車停在大樓前面。參謀長呵斥抬擔架的醫護兵動作要輕一些,還囑咐隨車的醫生要給傷者使用最好的藥品。
「既然整個案子都已經查清了,那麼閣下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參謀部是怎麼得到這個消息的呢?」目送著救護車離開後,站在參謀長身後的寺尾謙一問道。
「昨天下午,一個神秘的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對方一上來就指斥你正在掩蓋譚世寧是軍統姦細的真相。還說,高橋松潛入重慶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而就在不久前,譚世寧剛剛和通緝犯展長林接上了頭。他沒有留給我提問的時間就掛斷了電話。後來,從你這裡證實了接頭事件的存在,我就信以為真了,因為他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所以我還以為,是你手下的人害怕報復才沒有留下姓名。」參謀長停頓了一下才嘆道,「如此精心策划出來的毒計除了想要害死譚君,還想讓你失去指揮權。由此看來,你們兩個是他們的大忌。」
這句話已經傳達出了深深的歉意。說完後,參謀長也上車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寺尾謙一突然嚴厲地問道:「石井君,在剛才的會議上,當我指出你曾經為了看守綱要值守一夜的時候,你的眼神猶豫了,為什麼?」
「報告機關長,事實上,那天晚上還有一個人來過辦公室。」
「是誰?」
「蔡隊長。不過,是我讓他來給我送酒的。」
隨著年齡和職務的上升,寺尾謙一自認為心性已經修鍊得很平和了,但他還是忍不住上前抽了石井兩記耳光。
「他只停留了一小會兒就走了。」石井挺著身軀爭辯道。
「但他一定知道這間辦公室里存放著極其重要的東西。」
「……」
「喝完了酒你很快就睡了是嗎?」
「……是。」
「滾出去。」
「可是臨睡前,我已經把門窗都鎖……」
「滾出去!」寺尾謙一吼道。
一個人獨處了許久,寺尾謙一才拉開抽屜,取出了那張紙。他猶豫了片刻,最終只是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問號。
「很有意思,發現展長林的不也是這個蔡江嗎?」寺尾謙一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