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政文工團」(晉冀魯豫野戰軍政治部文工團)派出一個小分隊,來九團慰問演出。小分隊不足十人,只能出演一些短小的節目,獨唱獨奏、快板劇、活報劇什麼的,多是根據新近幾次作戰中的英雄事迹新排出來的。思想內容沒得可說,可是出來進去總是那麼幾個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開始發難:「不看!不看!不看!」
最初只有少數人起鬨,像是受到惡性傳染,到處尖聲刺耳地打起了口哨。特別是幾個傷員,揮舞雙拐喧鬧不止,一陣又一陣連續炮轟:嗵!嗵!嗵!直到把演員給轟了回去。
報幕人從大幕中縫處鑽出來,他每次出現,觀眾都以為演出將會做出重新調整。這是一個頑固派,仍舊按照預定順序,不緊不慢地報出了下一個節目。台下又狂呼亂喊起來:「出來一個坤角兒!出來一個坤角兒!」
起先雖是在鬧哄,並沒有明確提出自己的「綱領」,不知道他們究竟要的什麼。現在好了,人家亮明了,要看「坤角兒」。七拼八湊的一台「光棍」戲,就想撐得下來這個局面嗎?
宣傳隊隊長親自到大幕前講話,面目嚴肅到不可能更加嚴肅:「喂!喂!喂!我們不是舊社會的戲班子,不是唱堂會。我們的女演員,是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軍人,是我軍全體指戰員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可以負責地向你們聲明,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坤角兒,絕對沒有!」
「有!」「有!」台下齊聲揭露。
小分隊里確實有兩位女演員,可是今晚排定的節目單里沒有女角,分派她們倆反串鬼子兵。長頭髮掖在鋼盔里,一撮希特勒式的小鬍子,穿一身繳獲來的日軍軍服,半高靿皮靴,完全隱去了女性的生理特徵。從頭到尾沒有她們一句台詞,絕不會露出「雌」聲,誰知還是露餡了。觀眾的眼睛帶X光的嗎?他們是從哪裡識破機巧的呢?
如果宣傳隊開通一點,就讓兩個女演員脫掉「大日本皇軍」軍服,加演幾個小節目,既有「乾」又有「坤」,台上台下的尖銳對立就此迎刃而解,何樂而不為呢?不行!稱呼我們的女同志為「坤角兒」,是對她們個人的嚴重污辱,原則問題,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團長齊競接到報告,風是風火是火地趕來了。
大幕拉開了,台口高高掛起一盞汽燈,紗罩射出幽藍幽藍的光,把舞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晝。齊競健步登上舞台,筆直地站在台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顯而易見是向台下表明:我有充裕的時間和耐心,等你們鬧騰一個夠,什麼時候不想鬧了,我才開口講話。有人認出了團長,彼此提醒:「一號!」「一號!」
前面幾排觀眾端端正正坐好了,遠處的人似乎覺察出有什麼不對頭,也都不敢再出聲了。齊競這才開始隊前訓話,聽上去似乎是在開玩笑:「我應該祝賀大家,你們開創了一項歷史紀錄。自打我們團有建制以來,還從沒有發生過今晚這樣熱鬧的新鮮事。」他陡然以高八度嗓音怒吼道,「丟人現眼!給八路軍丟人現眼!給『虎團』全團將士丟人現眼!」
獨立第九團擅長夜戰,在百團大戰中屢建奇功,被八路軍前方總部授予「夜老虎團」稱號。部隊上上下下引以為驕傲,總是喜歡親切地使用簡稱,我們「虎團」怎麼長、我們「虎團」怎麼短。齊競強按怒火,改用平靜的語氣說:「我知道,最近幾次戰鬥傷亡比較大,有的重傷員,更多是往悲觀的方面去想,情緒很不正常。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聚眾滋事、發泄不滿的理由。野戰軍總部派演出隊下來,你們叫喊不看!不看!那豈不就是說,我們不稀罕上級的關心愛護!我們不稀罕上級前來慰問!我把話撂在這兒,勿謂言之不預也!凡帶頭鬧事的,不論是幹部還是戰士,也不問是輕傷還是重傷,逃不過紀律處分。別抱怨我這個當團長的不唱紅臉唱黑臉,這個處分是你自己申請下來的!」
一時間,全場空氣像是凝結在一處,緊張極了,大家都聽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一號」降低了聲調又說:「事情竟然鬧到了這步,只能是由我和政委去向上級首長做檢討,去請求處分。」齊競轉身向當值的現場總指揮揮手說,「解散!各單位帶回!」
總指揮以洪亮的聲音發出口令:「全體起立——」
部隊齊刷刷地一下起立,自動整理了隊列。另一半場地是留出給當地群眾的,指揮官的口令並不包括他們,但他們也都隨之站起了身。老鄉們嘆息說,可惜一台好節目,就這樣吹燈拔蠟了。
2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呼喊聲。
齊競遠遠看到,那個女孩子站在場地最後,一隻手抱著長長的一個什麼物件。部隊和群眾是間隔開來的,好像是特為女孩留出的一條通道,她一溜兒小跑來到了台前,臉上掛著那一絲天然的微笑,很自信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受過良好的教育。齊競認出了,女孩抱在胸前的是一張古琴,用錦緞琴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女孩仰起臉,向高居於舞台台口的齊競提出交涉:「首長同志你好!碰巧我帶著古琴,就由我為大家彈奏一支曲子可以嗎?」
一個花季少女懷抱古琴,突然出現在隊列前,齊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幹部上前說明,她是從北平來的女學生,要報考邊區政府開辦的太行第二中學,路經此地,正好趕上「虎團」在開晚會。
齊競臉上頓時感覺熱辣辣的,這一下,讓淪陷區來的女學生看笑話了!女學生自告奮勇,由她來演奏一曲古琴,這讓「一號」首長頗費斟酌。是欣然接受,還是婉言謝絕呢?齊競已經下令部隊解散,並且在隊前宣布,要用一段時間來整頓紀律,否則這個部隊今後可怎麼帶?「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考慮到古代兵法有這句格言,齊競實難接受這位古琴姑娘的提議。
可是,他又不能不暗自警告自己,一個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女學生,她心裡是怎麼想的?立即付諸行動,並無任何顧忌。作為現場的最高指揮員,決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給如此天真爛漫、滿腔熱情的女學生劈頭一瓢冷水。
「歡迎歡迎!請到台上來,請到台上來!」齊競正式發出邀請。
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解開琴囊,取出了古琴。
「哎喲,天哪!這不是一張宋代古琴嗎?」齊競驚呼。
「夜老虎團」團長,帶兵打仗的一位老總,憑什麼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一張宋琴呢?愈加令北平女孩驚奇不已的是,團長一邊愛不釋手地鑒賞這張千年老琴,一邊隨口吟誦出了白居易的《廢琴》詩句:「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澹無味,不稱今人情。」
女學生也來了興緻,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詩做回應:「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
齊競忽然意識到,自顧和北平女學生吟詩論琴,把部隊扔在那裡不管了,他連忙示意讓部隊坐下。現場指揮立即發出口令:「請注意!全體——坐下!」
老鄉們也都重新圍攏上來,等待恢復演出。姑娘席地坐在台口,盤起雙腿,將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這樣盤腿撫琴的,她取的是最為標準的一種彈奏姿勢。
自然是由齊競擔任了報幕員,他這才想起,不曾問過北平女學生姓名。
「我姓汪,叫汪可逾。三點水的汪,可不可以的可,逾越的逾。」
「下面安靜!下面安靜!現在,讓我來介紹這位彈奏古琴的汪可逾同學。大家看到了嗎,古琴,也叫『七弦琴』,又稱『瑤琴』『玉琴』。這是中國一種最早的彈撥樂器,有文字可考,不會晚於堯舜時期。好了,我不能再多口多舌招人討厭了,就請小汪同學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
「好!」來自山區的農民士兵們,祖祖輩輩不知古琴為何物,台下雖有反應,但不甚熱烈。
只見汪姑娘緩緩抬起右臂腕,纖纖素手彈出了一個散音——空弦音。她的這張宋琴共鳴極佳,洪亮一如銅鐘。團長看出,北平女學生從不曾在這樣的野檯子上表演過,不知道先要大喊大叫報出自己的演奏曲目來。
他問:「小汪同學,你第一個彈什麼曲子?」
「《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齊競也略知一二。唐代化為《高山》《流水》兩支樂曲,後經清人蜀派琴家張孔山改編,以大量滾、拂、綽、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聲,人稱「七十二滾拂」。至今更一統天下,諸多名家幾乎無一人不是遵張氏傳譜《流水》來演奏的。齊競心存疑惑,難道這個小小年紀的女琴童與眾不同嗎?
他問:「請問小汪同學,你彈《高山》,還是《流水》?」
汪可逾加重語氣回答:「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是《高山流水》!」
「這麼說,你從來不彈《高山》,也不彈《流水》,是嗎?」
「是的,我只彈《高山流水》。」
「是老師要求你這樣,還是家長規定下來的?」
「不是老師,也不是家長,純粹是我自作主張。」
齊競以探討的語氣說:「好多人講,『七十二滾拂』洶湧起伏,大氣磅礴,構成了全曲最華麗最堅實的高潮,為什麼不可以一試呢?」
古琴女孩從容地回答說:「不做過多緩急變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讓人領略到『不舍晝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內在神韻嗎?」
齊競深深點頭,轉身報出了第一首曲名:《高山流水》。
離開舞台一段距離,便可以隱約聽到遠處接連不斷的炮聲。台下觀眾早把戰火紛飛隆隆炮聲擲諸腦後,一支古琴曲營造出超乎音響感受的一種空幻氛圍。清風明月,萬籟俱寂,令全場軍民泰然心悅,陶醉不已。
3
那時候看晚會,怕就怕的是汽燈鬧「罷工」。太行山劇團上演曹禺的《日出》,記不清總共多少次停下來修理汽燈。戲演到尾聲,觀眾伸著懶腰舉目遠望,群山背後已然顯現出一片曙光,只聽有人歡呼道:「我看到真格兒的日出了!」
《高山流水》剛演奏完畢,汽燈突然滅了。汽燈一直修不好,總不能讓這位少女演奏家一個人傻傻地在那裡坐等,「一號」首長只得上前陪同聊聊。雖然沒有燈光,卻也並非漆黑一片,眾目睽睽之下,齊競同北平女學生坐在台口,面對面侃侃而談。彷彿在古琴演奏之間,加演了一出只有兩個角色的對口小話劇。
齊競注意到,正式進入演奏之前,女孩先要給出一個空弦音,一曲終了,又要綴加一個空弦音。他問:「小汪,你每次演奏,都要做這樣的特別安排嗎?」
汪姑娘不無得意地回答說:「是的!這是我給自己立的一個特別程序,我自幼痴迷於空弦音。」
齊競忍不住又問:「這,我就真的不懂了。古琴分為散音、泛音、按音,三種音色交相輝映而有萬千氣象,為什麼汪姑娘會對散音情有獨鍾呢?」
「不!我不至於幼稚到那個地步,要在幾種音色中區分主次。不過,可能是出於個人痴迷,我一直把空弦音看作是古琴音樂中最本質的單音。琴弦全長處於自然虛懸狀態,不加琴碼,無任何外力的制約。從這個特定意義上講,空弦兩端之間,應當被視為無限遠。中國古琴立聲於這樣一個無限遠的自然空間,所以是一枝獨秀,有別於世界上任何一種彈撥樂器。」
「一號」很有些不以為然,他毫不掩飾自己倚老賣老的態度:「兒童興趣,兒童興趣!畢竟你不能全部用空弦音彈一支曲子給人家聽吧?」
汪可逾依然笑眯眯地回應說:「我想您應該知道,漢代以前,古琴演奏原本就是只彈空弦,以後才逐漸摸索用左手按弦取音。認真計算下來,漢代至今,這才沒有幾天的事兒!」
假如是女孩一次又一次挑起爭辯,那會顯得很正常,年少氣盛情有可原。事情反過來了,一個有年歲有地位的人,不停地對一個女學生髮動攻勢,不覺得太過分太無趣了嗎?齊競意識到了這一點,以一陣仰面大笑代替言語,掩蓋了自己的窘迫。
汪可逾直視著對方說:「您講話夠咄咄逼人的,不給別人留一點餘地。」
齊競連連搖頭說:「不不不!難道你真的看不出,我是和你打嘴仗開玩笑嗎?」
4
汽燈修好了,古琴演奏接著往下來。汪可逾的一曲《平沙落雁》沒有彈完,汽燈又滅了,又要放下來修理。
台下群眾並無怨言,這樣倒好,一些年輕母親出來看節目,怕嬰兒受涼,留在家裡,由老奶奶看著。母親恰可借用修理汽燈的間隙,跑回家喂幾口奶,然後又一邊掩著懷,急急忙忙趕了回來。老農們也借這工夫,回家給牲口添兩把草料,攪拌幾下,什麼事也沒耽誤。
半大不小的娃娃和女孩們,舒舒服服地坐在樹杈上,相當於高級劇院的包廂。有那種不三不四的人,等著汽燈滅了,揚起手在女孩臀部美美地摸了一把。
小閨女壓低了聲音「大」叫:「娘呀娘呀!有人摸我!」
母親呵斥女兒說:「你不嚷嚷誰知道?看戲!看戲!」
全場觀眾在黑暗中悄沒聲兒地耐心等候著點亮汽燈,誰都不願意破壞了良好的現場秩序。
多年以後,軍事科學院一個戰史編寫小組重訪太行山根據地。抗戰初期許多著名戰例,便發生在這一帶。日軍發起空前規模的一九四二年五月「大掃蕩」,此地也正是遭受禍害的中心地區。當地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全都作為親歷者接受了採訪。
讓來訪者大失所望,老人們對當年戰鬥中許多生動感人的細節記憶模糊,掏不出他們幾句話了。而尚未成年的一個北平女學生,以她不太嫻熟的技藝彈奏的幾支古琴曲,老人們卻至今難以忘懷,連種種細節都能講得出來。那位汪姑娘怎樣席地而坐,怎樣將古琴架在雙腿上,又怎樣緩緩抬起右腕,以右手中指尖彈撥出一個空弦音。
那天獨立第九旅舉辦的軍民同樂晚會,遠遠超出了娛樂的含義,令戰史編寫組各位將校難以置信。
其實,那個夜晚軍情正是十萬火急。日軍已經完成隱蔽合圍部署,並組成了「挺進殺入支隊」,企圖對太行區領導機關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向心奔襲。我軍則採取「敵進我進」戰術,適時向日軍後方交通線和據點發起猛烈攻擊,迫敵回援,變被動為主動。敵我雙方作戰指揮的電報訊號往返交錯,在茫茫夜空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汪姑娘的古琴曲,悠悠然穿過那張熾熱的電訊網,隨疾風流雲遠遠傳向四方。
齊競接到指揮部AAAA加急電報,來不及先向汪姑娘打一聲招呼,讓她終止演奏,而是直接向全場宣布:「全體起立!出發!」
轉眼之間,台上已經空空如也,幕布一收,再看不出這裡有過什麼舞台的痕迹。「一號」和他的兩名警衛員已經上馬了,團民運科(民眾運動科)科長跑來報告,說那個北平女學生向他報名參軍,非跟著部隊走不可。
齊競一聽就急了:「你有腦子沒有?她拿著邊區政府的介紹信,要去太行二中讀書,你半路把人給拐跑了,怎麼交代?」遠遠看見,小汪正深一腳淺一腳向這邊跑來,他用指頭戳著民運科科長的鼻子尖喝令:「甩掉她!聽清楚了,甩掉她!」
齊競一抖韁繩飛奔而去,兩名警衛員緊隨其後,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