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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旅政治部主任特地向齊競反映曹水兒的問題:「調這個大個子兵來跟你,考慮不夠慎重。問題出在我們政治部,看走了眼,傻頭獃腦的一個小農民,男女關係上拉拉扯扯。」
齊競第一反應,這不僅是對他身邊人員,也是對他本人的詆毀。在他的印象中,曹水兒從早到晚從不曾離開過自己的視線,他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外出。齊競表示,調警衛員是我自己定的,做檢討輪不上你們。不忙,你先談談,發現了一些什麼情況?
政治部主任講出曹水兒一大串偷雞摸狗的故事,又特地提到部隊里正流行的一首歌。這一類歪歌,自然是悄聲在「地下」傳唱著。說明不僅僅出現了曹水兒這樣的反面典型,現在風氣整個兒很壞。有人來情緒了,公開扯著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抗戰抗了八年多,
好的孬的沒見過。
當了兵呀害苦了我,
害苦了我害苦了我……
隨著這首《光棍歌》,又傳出了一套一套烏七八糟的俏皮話。說「七九」步槍配發到了每一個當兵的手上,準星、標尺、槍栓、撞針,一樣不少你的。你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能怪誰呢?你看人家曹水兒,打仗歸打仗,行軍歸行軍,一路下來,該種瓜的種瓜,該點豆的點豆,從不違誤過農時……
齊競笑了。聽上去很熱鬧,沒有負責任的揭發材料,拿不出過硬的證據,不作數的。政治部主任為難地解釋說,據說曹水兒犯錯誤,多數是和房東女人鬼混,利用行軍途中休息時間,開展「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好派人去查實。
齊競說,既然未經查實,你著的什麼急?就算你下發了「處分決定」,怎麼執行?無非是要他下炊事班。長途行軍,他經常幫助炊事員背著行軍鍋,有說有笑的。這種老辦法對付別人可以,對曹水兒不適用,根本體現不出他正在受到軍紀處分。
大不了是關他的禁閉。關進去容易,部隊開拔,不是還得放他出來,一樣跟上隊伍走嗎!前面打響了,怎麼辦?難道還要減少部隊戰鬥力,派出專人看管他嗎?你只能下令解除關押,讓他和戰士們一起投入戰鬥。那麼,「處分決定」的嚴肅性又將置於何地?
2
傳聞曹水兒利用部隊途中休息那麼一點時間,就可以完成一次「艷遇」,迅雷不及掩耳,很夠「拍案驚奇」的。還傳說叫開一戶人家的門,見有男人在,他轉身就走,另換一家。通常情況是,害怕被抓去帶路抬擔架,男人早躲得遠遠的了,只有一個媳婦在。曹水兒拎著一個麻布口袋,一邊大膽靠近獵物,一邊搭訕著上前說:「大嫂!我這裡有白面,跟你討換一點馬料,玉米高粱都行,大嫂一定願意幫我這個忙。」
信不信由你。曹水兒只消瞭上一眼,就知道行還是不行。在他的經驗中,幾乎不曾有過全面失利。年輕媳婦們總是戰戰兢兢慌亂已極,那目光深處分明又在冒出熾烈的火焰。僅在兩方眼神交會之際,事情就確認下來,已經不存在任何有待解決的遺留事項。
邪了門啦!為什麼他總能夠所向披靡順風順水呢?須知,騎兵通信員曹水兒的高大雄健,不僅僅適應於警衛任務的特定需要,也完全符合婦女追求異性的基本原則。就連皮膚粗糙而略略發黑,也絕對不屬於缺點,女人們並不喜歡白白凈凈的一張娃娃臉。這一頭雄鹿,頭頂生長著枝枝杈杈威風凜凜的一對大鹿角,不愁沒有大隊牝鹿排著長隊在恭候著他的檢閱。
烽火遍地兵荒馬亂,雖帶來了無盡的禍患,卻也打破了數千年來農耕傳統帶給庄稼人的封閉與孤寂。鄉下婦女,難道就不嚮往走出煙熏火燎的灶屋間,去探索一下奇妙無窮的外部世界?難道就不編織著一串又一串羅曼蒂克的美夢?
在舊時代,農村婦女常有衝破家庭藩籬,跟草頭劇社一個唱武生的戲子、跟包攬紅白喜事的響器班子里一個吹鼓手、跟販賣花布的一個年輕行商一同私奔。現在,她們的「白馬王子」,只能是一個「八路」小伙兒,還會有誰呢?好一些大姑娘小媳婦要跟曹水兒走,全被他斷然拒絕了。否則,他早拉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娘子軍支隊了。
3
部隊路經煤礦區,男人全都下井了,這真是天賜良機。曹水兒剛剛解下綁帶,糟了!傳來了緊急集合的號聲。《聊齋志異》里的鬼狐美女,聽到五更雞叫,即刻就丟下她們的意中人,消失在夜霧之中,時刻一過便會現了原形。曹水兒也是一樣的,只要聽到集合號聲,必須撇下女人即刻歸隊,不然後果他吃罪不起。
他飛快地又打好綁腿,不是一副,而是三副綁帶,還要打出兩排「人」字兒,急得滿頭大汗,汗珠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這個騎兵通信員的「初戰」就此宣告失利,他連看都沒看那個煤礦工人老婆一眼,跑步撤出了「戰場」。
讓另一方滿頭霧水,他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已經松下了綁腿,誰知是虛晃一槍,重又把綁腿打上,他走人了。隔壁大嬸幫這女人分析說,當兵打仗,子彈不長眼,準是他的那盞礦燈被打掉了。掌子面上沒有他的份兒了,只能在山坡窯場邊邊角角的找點雜活兒。
從此,傳聞中,曹水兒和女人鬼混總是不解綁腿的。於是讓另一方不禁目瞪口呆。她們無論如何弄不明白,這個大塊頭「八路」裝的什麼瘋賣的什麼傻,為什麼死不肯解掉綁腿呢?那就必須採取飛禽走獸及各種昆蟲的奇特姿勢與他相配合,豈不等於與一個異類共同繁殖後代嗎?及至事情結束,農家女才恍然醒悟,這多年來的夫妻生活,只能說是假模假式應付公差罷了。一句話,我枉做女人了!
還有一種說法,相當具有文化水平,說曹氏家族裡,不知哪一輩前人《詩經》讀過頭了,到了曹水兒這裡,雖是目不識丁,不知「詩」啊「經」的幾元錢一斤,卻深諳《詩經》中洋溢著的民間風情,竟以一曲曲古老戀歌為藍本,在演繹他人生的多彩多姿。
周代戰爭頻繁,為了休養生息繁育人口,特別開放了仲春時節。在這段時間內,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會調笑歡娛,以致同居私奔也並不在禁。《國風》中大量採集了有關這個節日的詩歌,讀來依稀感覺得到,華夏先民們的生活質樸恬淡而又是那樣快意跳脫。
一首題為《野有蔓草》的四言詩,有過這樣的描寫:
野有蔓草,
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
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
與子偕臧。
何其率真,何其生動。最後一句「與子偕臧」,據朱熹《詩集傳》注釋:「偕臧,言各得其所欲也。」此情此景,正是曹水兒多次與農家女「邂逅相遇」的形象寫照。騎兵通信員更勝一籌的是,他並不消極等待和平時期的到來,而是在漫天烽火中,為自己勾畫出一個個「野有蔓草」式的良辰美景,令他欲罷不能。
4
更有鼻子有眼兒的,是這樣講的——
曹水兒戰術上沒有任何新的變化。今天又故技重演,拎著他那個麻布口袋上前說:「大嫂!我這裡有白面,跟你討換一點馬料,玉米高粱都可以,大嫂一定願意幫我這一個忙,是吧?」
女主人並不回應,雙手捂著臉,笑吟吟地靜候著,只看男方採取下一個什麼具體步驟了。曹水兒這才發現原來是個孕婦,已經是相當顯眼的了,他二話不講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他忽然記起這位大嫂像是在哪裡見過的。回頭看見,女人倚靠在門框上,悵然若失,任憑兩行淚水淌下來。
本可以預期,作為傳宗接代的有功之「臣」,孕婦在家庭的地位立刻便會大大提升。公婆會一反往常的敵視目光,而對她笑臉相迎,也肯定能夠獲得丈夫早已斷絕了施捨的一份體貼與溫存。中國農村婦女,指望實現自己的命運轉折,這是唯一的一次歷史機遇。
但是,女人義無反顧地做出了相反的選擇。眼看自己肚子再難遮掩,便來了一個竹筒倒豆子,她向丈夫供出了一切。
拳打腳踢,是這種浪蕩女人應該領受下來的一種起碼的報應了。女人跪下來求告說,你踢我的頭,踢我的太陽穴,踢我的心口,求你千萬不要踢肚子。這下更是引來男人暴怒,狠命踢上去,女人披頭散髮滿院子翻滾。
曹水兒從沒有想過,竟還有這種令他措手不及的麻纏事兒。他並不明了,對這個大肚子女人,他理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至少他還意識到,眼下不能脫身一走了事,他像一個犯有過錯的調皮搗蛋孩子,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聽候處置。
女人拖著艱難的步子走近曹水兒,抓起他的一雙大手,按在自己腹部。曹水兒嚇得連忙要縮回手去,女人狠打他的手背一下,他才按住了,不再亂動。女人眼淚汪汪地說,這是你的親骨親血,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給你生下來,給你養大。不管走到哪裡,不管走出多遠,要記著來領走你的孩子!
曹水兒口中咕咕噥噥在講些什麼,不成言語。他在算計時間,集合號隨時都可能吹響,他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轉轉。
女人從背後摟抱住曹水兒,臉緊緊貼住他的脊背,如田野一般平坦而廣闊的男人脊背。自己怎樣受盡虐待毒打,一字也未提及。她在領略著叫不出姓名的這個男人的體溫與男性氣息。
傳來了集合號聲。曹水兒從女人懷抱中掙脫出來,轉身要走。女人拉住了槍背帶問他:「這口袋裡真的是白面嗎?」一語提醒了曹水兒,不如就把幾斤面送給大嫂好了,別讓她說當兵的太沒心肝。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戰馬的供給,「灘棗」不喂料怎麼行!孕婦看出曹水兒為難的樣子,一把奪過了布口袋,冷笑著說:「小兄弟!這幾斤面就算你不當心丟失了,大嫂我給撿著了。」
婦人並非向對方索要她身體的代價,這筆債務,不是手中只握有幾斤馬料的曹水兒能償還得起的。孕婦必須籌措生產和哺乳的一切所需。幾斤白面可以找人家換成新米,萬一下不來奶,就喂小米湯,稠糊糊的比什麼都好。
集合號又在催促著,曹水兒再不敢拖延,他向大嫂舉手敬禮,衝出院門跑走了。女人在他背後放聲高喊:「記著來領你的孩子!記著來領你的孩子!」
大嫂完全忘記了,這是她的一樁醜事,絕對不可以聲張出去的。不!這位未來的母親是在示威,她重合著嘹亮激越的軍號聲,傲然向世界宣告,我生了我養了!我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