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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聽到了此興彼落的歷史足音

所屬書籍: 牽風記

1

不知是哪一位,目擊了齊競在抓拍「戰地即景」,當即跑去報告了「二號」首長——旅政治委員。老政委並未做任何表示,只是黑著臉警告告密者:「事情到你這兒打住,絕不能再告訴第二個人。嘀嘀咕咕小廣播,可別怪我軍閥主義不饒人!」

獨立第九旅旅長剛剛調離崗位,已經走人了,處理齊競事件自然就完全壓到政委身上了。眼下,野戰軍即將強渡黃河,千里躍進大別山,忽然一個命令,一把手被調走了。為什麼?大家口中不言,都在暗自猜測。

不!不是猜測,而是百分之百準確預測,九旅頭一把交椅,在大戰前夕出現空缺,顯然是特地要留給參謀長齊競的。正在這個緊要關頭,不想他「玩」了這麼一手,無聊透頂,就此足以葬送一名優秀軍事指揮員無限的光明前景。

「二號」接到告發,氣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待他了解了全部事實經過,急切之間態度上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拍了拍齊競的肩膀頭說:「齊競啊齊競!誰叫我和你一個行軍鍋里掄馬勺這麼多年,這個屁股我不給你擦,誰給你擦!」

「二號」分別徵求各委員的意見,統一認識,集體負責。如果爭取到了大多數人同意,那便無須上報,「一風吹」了,屁事兒沒有。

他抓緊時間先後找副政委、政治部主任、後勤處處長談過話。只剩下了「三號」——副旅長,是難以攻克的最後一個堡壘。「三號」先講了一大堆恭維齊競的話:「一起工作多年,他犯錯誤,我感情上平靜得了嗎?在全野戰軍,只有他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軍事指揮員是牛的,從基層連營長至旅參謀長,從來不曾受命擔任過副職,一路跳躍式前進,捷足先登,高歌猛進。」

從這一番毫不吝惜的讚揚中,政委聽到的是另一套潛台詞:你不是牛皮哄哄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嗎?你不是滿口哲學名詞擅長發表演講嗎?你不是洋洋得意從不屑干副職嗎?現在又怎麼樣?聲名掃地,一擼到底,你完蛋了!

政委提醒說:「我們部隊榮獲『夜老虎團』稱號,當然是全體指戰員浴血奮戰掙來的。可是誰都清楚,這一份榮譽,處處烙有齊競的手模足印。」

副旅長隱忍不下去了:「政委!隨你怎麼巧言辯解,無法否認,這是一起惡性事件。為今之計,只能是儘快上報,延誤下去,你我怕都脫不了爪爪。」

政委賠笑說:「野戰軍前指已經發布了渡河作戰的基本命令,最遲六月三十日以前,部隊就要強渡黃河了,隨後是躍進大別山區。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九旅不能沒有齊競!」

「奇談怪論!要打大仗了,絕對不能帶著這麼嚴重的惡性事件上前線。我不明白,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吹噓他如何獨一無二、不可取代,黨紀何存?軍法何在?」

「我們客觀地看,還是修養不夠,屬於小節問題。」

「什麼生活小節,弄不好怕就是一大截。」

政委怒不可遏:「你用這樣下流惡毒的語言,來攻擊和你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一位戰友。可見你並不是出於維護紀律,而是發泄個人的情緒,未免有些太不正常了吧!」

「這就邪了門啦,好像我們不是在談齊競,而是在談我的問題。我的錯誤在哪裡,請你指出來!」

「其他的黨委成員,沒有哪一位像你這樣絕對化的,你的意見夾雜了過多的個人成分。」政委強壓火氣說。

「你真的認為我完全是出於嫉妒心理嗎?」

「你真的以為別人看不出你居心何在嗎?」

副旅長拍桌子了:「你就差一句現成話,還沒有罵出來——好狗不擋道!」

「這可是出自你本人之口,要由著我說,怕就難聽多啦!」

副旅長一副陰沉沉的笑臉:「政委!不開玩笑,在這個問題上,我完全可以把你扳倒,你信不信?」

「我信,遞一封揭發信上去,你就可以坐等好消息了。」

「那就看你的了,不要把我逼到這一步。」

「你只管告去,我心安理得,於心無愧!」

「心安理得於心無愧的是我,我阻止了你犯錯誤。」

「可是,你的大名從此只能變得更臭,臭不可聞也!」

副旅長氣呼呼地背過臉去,再不作聲了。

「好吧!你可以保留意見,我不勉強。不過要委屈你一下,當面做出保證,不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

副旅長嘟嘟囔囔地說:「我保證還不行嗎?」

政委逼視著對方:「請你複述一遍。」

副旅長大吼:「保證保證保證!」

2

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已經宣布開會了,老政委少不了又會用他一口純正的陝西話說:「請稍等一下,俄(我)得去給咱尿口尿去!」

這裡,他的遣詞用句不僅別具一格,而且含義豐富。這位善於和稀泥的超級「和事佬」,竟「和」到了此種爐火純青的地步。連小便也並非為了個人,而是給「咱」尿口尿去,屬於大家共同需要。

由於處置參謀長齊競拍照事件,下邊對「二號」首長的固有印象徹底被顛覆了。都說老政委慈眉善目,一向扮演著「灶王爺」的角色,「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不對了!不是那麼一回事,原來老爺子是一位十足的鐵腕人物咧!根本不可能辦下來的事情,乾巴利落脆,硬是戧著茬兒給辦下來了。

正是在當天夜間,九旅黨委擴大會在一個農家小院里召開。事先不曾透露出任何一點信息,但大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然是的,由「二號」首長宣讀一項命令,任命齊競為野戰軍獨立第九旅旅長,即日到任,此令!

「即日到任」,這就意味著,從今天起,部隊內部行文或是公開的新聞報道,均可將獨立第九旅簡稱為「齊旅」。這是中國古代兵家傳統做法,三國名將趙子龍所部營帳高懸一面錦旗,上面綉著斗大一個字——趙!

會場一片啞然肅靜,地上掉一根針都聽得見。事前雖有所聞,現在終於水落石出。大家紛紛與齊競握手祝賀,誰知他渾身軟癱,試了幾次竟未能站起身。如此大模大樣坐在那裡,像什麼話,他連連聲明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腿不知怎麼出了問題。」

他的腿沒有任何問題,實則雙膝微微顫動,一時喪失了支配自己肢體的能力。新任獨立第九旅一把手,正在經歷著某種極為奇特的感受。類似於一條魚,已經被去除了內臟魚鰓,加入食鹽,放進瓷壇內,完成了全部腌制過程。萬萬想不到,竟又被放回大海,只見魚尾擺動幾下,游向碧藍碧藍的海洋深處。

3

同時,黨委決定司令部機關文化教員汪可逾調動工作,去邯鄲幹部子弟學校任教,即日赴任。

下邊議論紛紛,一種意見是維護組織決定,不必去說。另一種看法,也是多數人認為,汪可逾應當理直氣壯討回公道。拍照事件有兩方面的當事人,分清是非,該處理哪一方就處理哪一方。既然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憑什麼一個小參謀就必須被調離呢?

組織處處長找汪參謀談的話,關於拍照的事情一字未提,只說部隊即將千里躍進大別山,實行外線作戰,你的生理條件受限制太嚴重,不適合隨大部隊行動,組織上不能不從現實考慮,做了這樣的安排。新的崗位上,才真正是你的用武之地。

汪可逾再三表示,她隨部隊行動毫無問題。組織處處長則是再三強調,個人政治熱情是一回事,給部隊帶來拖累,事與願違,對誰都不好。話越說越不留情面了。汪參謀不得不搬出了齊競:「我的工作問題,和『五號』談好了的……」

「你指的是『一號』吧?」組織處處長糾正她說。

齊競不再是九旅參謀長,跳過四、三、二號,成為「一號」首長了,汪可逾頭腦遲鈍,一時來不及跟上趟,她歉意地一笑:「是的是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向『一號』表示祝賀呢!」

組織處處長本想直截了當告訴她,旅黨委會上一致同意,決定你的調動,「一號」也是在場的。一聽這個話,汪可逾自然也就死了心,不再去糾纏「一號」。可是,如實披露黨委內部決定,這是組織原則所不允許的,因此話到口邊又保留了,他只是說:「汪參謀!你不必再去找『一號』,不要讓首長左右為難了,黨委已經定下來的事情,就算他有不同看法,也得遵照執行,不能以自己的意見為準唦!」

汪可逾疑惑不解:「為什麼會是這樣呢?剛來到隊里,我對自己身體條件倒是有所顧慮。首長鼓勵我說,你在太行中學鍛煉幾年了,又參加過五月反『掃蕩』,沒有任何困難。幾天以前,首長又講了這話。好好的,怎麼平白無故提出了這個問題呢?」

「現在不是徵求你個人意見,是個人應該服從組織決定!」

汪可逾終於低頭了:「當然,我服從!不過我總還是要見首長一面,什麼話都不講,只是道別一下。」

「首長昨天晚上下部隊去了,你去也是撲一個空。」

4

回邯鄲去的全體人員集合上路了,傷病員及孕婦,因為各種情況跟不上隊走不了路的,分乘兩輛馬車,被送到指定地點集中。

汪可逾背著她的古琴,走在隊伍最後,時不時回頭觀望一下,她明明知道,各單位的日程都很緊張,不會有什麼人來送行的。忽然,大洋馬「灘棗」向這邊賓士而來,隊伍立即向兩邊分開,為它讓開了路。「灘棗」急停下來,隨即掉轉頭佇立不動,攔截了隊伍的去路。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汪可逾明白,這匹老軍馬是來追趕她的。「灘棗」在汪參謀面前溫順地低下頭來,小汪淚盈盈地摟抱住馬脖頸,親熱了許久,待她背起古琴要走,「灘棗」伸出脖頸,左邊攔一下,右邊擋一下,死活不放她過去。小汪被深深感動,她簡直受不了啦,當著那麼多人,雙手掩面哭泣不止。

這時,騎兵通信員曹水兒跑了過來。顯然,面前的這一出好戲,正是他一手導演出來的。

汪可逾擦抹著眼淚說:「曹水兒你來得好,快把『灘棗』帶走,它擋著我的路,大家也都只好等在這裡。」

曹水兒嬉笑著說:「這老軍馬不吭不哈,可它心裡有數,知道你並不想回邯鄲去,那就留下來唄!」

汪參謀連忙聲明:「那怎麼行!我和組織處處長講好了的,又不作數,出爾反爾。」

曹水兒進一步做她的工作:「由我替你打前站,先跟『一號』談談,該找誰再找誰,沒有通不過的。再者說啦,你都跟隨部隊扺達黃河北岸了,不過河去,下輩子想起來都會覺得太遺憾。」

看得出小汪內心鬥爭很激烈,沉吟許久,不能決斷。曹水兒不再費口舌,把汪參謀的行李搭在馬鞍上,替她抱著古琴,牽著馬韁自管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汪可逾起先還在遲疑著,隨即跑步跟上來了。

5

新官上任三把火,齊競接受任命,連夜就下部隊去了,四個團級單位都要走一走。自然,他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也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他趕著出發,便可以躲過汪可逾來向他道別,也避免了前去為小汪送行。門洞里的所謂「惡性事件」是他引發的,最終卻由小汪來承擔由此帶來的後果——她不得不離開九旅。齊競深覺他個人是那樣猥猥瑣瑣有失坦蕩,怎麼好覥著一張老臉與小汪見面呢?

騎兵通信員曹水兒帶小汪來見「一號」,希望首長能替她說說話。這其實正是齊競求之不得的,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挽回似乎已經無可挽回的尷尬局面。他從屋內衝出,迎上前去,雙手與汪可逾緊緊相握,不住地顫抖著:「小汪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汪參謀用力掙脫了他鐵鉗一般的雙手,齊競以為對方嫌棄他手心裡汗唧唧的,不免自慚形穢,連聲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裡有紙,要不要擦一下?」

小汪一笑:「我的手指喀喀巴巴響,受不了!」

連同待在一旁的曹水兒,一起大笑起來。

曹水兒見機行事:「首長!汪參謀不願意回後方去,還是想留在我們九旅。」

汪可逾緊接上說:「我聽到了此興彼落的歷史足音,無論如何,我應該跟上這個腳步才好,而不是等到多年以後,再來讀別人的回憶錄,行嗎?不會讓首長過於為難吧?」

從小汪目光中閃放出的那種單純的熱切與渴望,齊競知道,她的要求並不摻雜什麼與之相關的委屈不平,更聽不出對他本人有任何抱怨情緒。「一號」頓覺心胸開朗,他大包大攬地說:「小小不言的,我來爭取一下,應該問題不大。」

「多謝多謝!」汪參謀趕忙說。

天氣很熱,小汪一張臉紅撲撲的,她解開風紀扣,用小手帕向脖頸處扇著風。齊競借著和一個下屬面對面談話,大膽凝視著文化教員的領口。這種火焰一般的目光,無異於明碼電報,小汪自是注意到了。雖然這個北平女學生不曾有過任何花花草草的生活閱歷,卻也並不那麼過於驚駭慌恐,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迎接挑戰。她支支吾吾地說她有事,打定主意要逃離這個農家小院。可是退後了幾步,不知為什麼,她又停留了下來。

幾乎就是在臨街的院門口,我們九旅天字第一號首長明火執仗地捧起女文化教員小汪的臉,打劫去了一個熾熱的吻。

汪可逾緩緩睜開了雙眼,一副再也無法忍耐的樣子:「每一次都需要耗費這麼長的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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