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齊競接到通知,要他前往光山縣王家大塆,參加野戰軍「前指」召開的旅以上幹部會議。
各路「諸侯」以急行軍速度趕到王家大塆,直接進入了會場。大家紛紛搶上前去,與野戰軍司令員政委握手。絕想不到會碰了一個釘子,「一號」首長根本不予理睬。「老總」們一個個愣在那裡,伸出去的手收回不好,不收回也不好。
輪到「一號」講話了,他劈頭就說:「今天開的不是握手的會,不是請安問好的會,今天開的是安卵子的會。我們一些幹部,不知怎麼變得不像是一個男人了,遭遇敵人強硬不起來。勇敢的『勇』字怎麼寫?是男人頭上扎一條英雄巾。畏首畏尾,恐懼避戰,保存不了自己!」
上山以來,野戰軍連續舉行三次作戰,均未達成全殲目的。缺乏山地與水田地帶實戰經驗,是一個客觀原因,主要是對無後方作戰的嚴峻局面準備不足。在黃河北,你掛花了,民工擔架隊立即送到急救所,進行包紮止血後,重傷可以轉到後方醫院去。現在,對不起,哪裡來的那麼多擔架抬你!所以部隊流傳一句話:「『掛花』就等於『光榮』(犧牲)!」在這種恐戰懼戰心理支配下,前怕狼後怕虎,腰來腿不來,眼睜睜坐失殲敵良機!
野戰軍「一號」用手帕擦拭著他正在發炎的假眼,又說:「出發前我就講了,為完成這一次新的戰略任務,我們野戰軍就是打光了,也是完全值得的!這個決心,如果有哪一個動搖了早講話,我不勉強你閣下!」
到會的中、高級指揮員,追隨這位獨眼龍老將軍多年,從未見過他擺出這樣一副怒不可遏的威嚴面孔。「老總」們被罵了一個昏天黑地,但整個會場卻一掃喪魂失魄的低沉氣氛,頃刻間振作起來,找回了他們昂首闊步的那種雄性姿態。
2
野戰軍「前指」會議對齊競觸動很大,開會回來,他立即著手整肅戰場紀律,採取各種方式激勵部隊鬥志,卻不見明顯好轉。
分區部隊夜行軍,發現有手電筒光亮,發出口令:「往後傳,不許打手電筒!」過了一會兒,發現後面部隊沒有跟上來。如果原地等待時間過長,很可能遭遇敵人特工隊穿插行動,把部隊搞亂,再無法收拾。他不得不決定前隊改為後隊,掉轉頭跑步回去,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會合一處,再做定奪。
部隊會合了,逐個兒人追查。口令「向後傳,不許打手電筒」沒傳幾個人,變成了「向後傳,不許大小便」!不知哪一位仁兄,心想既然不許大小便,可見前方情況嚴重!於是口令改成了「原地向後轉」!再傳下去,便只剩了催促起鬨:「快跑!快跑!」
是誰第一個發出「原地向後轉」口令的,無人承擔這個責任。
夜間宿營,安安靜靜的。忽然有人在催促:「快!緊急集合!緊急集合!」部隊集合完畢,負責指揮的參謀長竟然不知道是誰下令部隊集合的,請示「一號」,連司令員齊競也不清楚。鬧了個天大的笑話,並無命令,部隊卻嘩啦一下行動起來,迅速列隊待命出發。
逐個查問,幹部戰士都異口同聲說,他聽到了緊急集合哨聲,不住地在吹。值班的作戰參謀急得直跳腳,哨子在他口袋裡,拿都沒有拿出來,可是人人都聽到了他的集合哨,並且是越吹越緊。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一點也不怪,在舊軍隊里,這叫作「炸營」!因為心理過分緊張,恍惚之間,很容易把疑心聽到的緊急集合哨當作了真實的。個別人會這樣,不可能那麼多人全都聽錯了。既然那麼多人同樣緊張過度,他們同樣陷入幻聽狀態,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當面敵情愈加嚴重,軍分區只得做進一步分遣,以小分隊行動為主,各區縣工作隊分散開展工作,儘可能避免集中。可是,軍分區決定很難落實下去,頭天晚上握手告別,次日夜間又不約而同全都向指揮部靠攏過來。驚弓之鳥,漏網之魚。齊競大發雷霆說:「要我拿棍子趕你們走嗎?要我把你們推下山去嗎?要我朝你們開槍嗎?我聽你們的。你們都不講話,怎麼辦?看來我們只能抱作一團,與敵人來個同歸於盡,萬事大吉,革命成功!」
3
最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是,近二十副擔架,如果繼續隨隊行動,非把分區拖垮不可。必須來一個快刀斬亂麻,能夠堅持行軍者留下,重傷重病者無一例外,一律作「分散安置」——分散隱藏在可以信賴的貧僱農家裡。一切費用都折成錢幣,出具欠條,日後由地方政府加倍歸還。
只有汪可逾,屬於極個別的特殊情況,由「一號」拍板,留下她的一副擔架,仍隨軍分區指揮部行動。
從蘇維埃時代起,民團武裝就把搜查「分散安置」的紅軍人員當作一種遊戲,已玩得滾瓜爛熟了。無論你隱藏怎樣巧妙、保密怎樣嚴格,終逃不過他們的手段。被安置戶出賣,也並非絕無可能。汪可逾明明知道會是凶多吉少,仍一再向領導要求分散安置。
司令員齊競陷入深深的內心矛盾。那麼多重傷員,為什麼只有一個人可以破例?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另一方面,他不得不猶豫再三。決定汪參謀分散安置,豈不等於明白宣告,因為惱羞成怒,藉此機會把人推出去不管了?
汪參謀爭辯說:「首長!不要講是我,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如此麻木不仁,情況這樣危急,要四名擔架隊員抬著自己。」
「在你,當然會是這樣想,不讓我為難。在我,總不能顯得那麼自私、那麼冷血!」
明白的這個話裡有話。為汪可逾保留一副擔架,顯然這是出於齊競個人的一種隱秘意圖。藉此平衡一下他給汪可逾造成的內心創傷,以便找到心安理得的感覺。
汪可逾更來氣了:「首長!你真的認為你可以把自己的任何圖謀強加給我嗎?你真的認為我只能接受你的特別關照,只能接受你的特別保護嗎?」
「一號」沉重地說:「看來,不是什麼安置問題,是你要儘快離開指揮部,儘快離開我!是不是?」
4
汪可逾扶著雙拐,踉踉蹌蹌要獨自上路,旁邊幾個警衛人員趕忙把她攔下來。汪參謀與分區司令員背對背站在那裡不動,部隊集合完畢,等待下令出發,兩人卻仍然僵在那裡。騎兵通信員曹水兒急壞了,上前一步說:「『一號』!要不,我和汪參謀組成一個小分隊單獨行動,我背著汪參謀,保證完成警衛任務。」
這實在是一個好主意。既不須勉強汪可逾分散安置,又不必為她保留一副擔架,一切迎刃而解。曹水兒單人獨騎護送汪可逾直抵大別山,兩人一起堅持反「圍剿」鬥爭,也應該毫無問題。齊競直直望著汪參謀,不知她是否通得過。
「如果首長批准,我沒有意見。」汪參謀望著天上說。
「好!我們就這麼定下來!」司令員拍板了。
曹水兒將卡賓槍、「二十響」、五個彈匣連同武裝帶,以立正姿勢交給「一號」首長。警衛員離開,必須將槍械子彈全部繳回。
齊競隨手接收了下來:「曹水兒,需要什麼,你提出來。」
「有首長這個話,我可就要獅子大張口了。」
「你只管講!」
「一個軍用水壺、一個搪瓷缸子、一隻手電筒、一盒火柴、一包蠟燭、一塊油布、一把匕首、一柄圓鍬,全在我這裡。首長點頭,我留下來就是。」
其餘都是日常生活用得著的。一柄圓鍬,有什麼用場,值得特別提出來呢?一般人不了解,只有曹水兒這樣的老兵油子才知道,圓鍬的妙用實在是數說不盡的。在叢林中行軍,要靠它削劈出一條路來。上了火線,幾分鐘挖成一個掩體,大大減少了傷亡的可能性。進入白刃格鬥,一柄稱手的圓鍬舞弄起來,決不下於一柄三棱刺刀。
「沒有問題,你全拿去!」
司令員將纏在腰間的米袋子解下,從裡面倒出五塊銀元,又隨手打開了勃朗寧子彈盒。小盒裡裝的是四兩大煙土,這是軍分區部隊的給養,由幾位主要領導同志分別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凡遇有各種各樣無法預想的最後關頭,一小疙瘩煙土便足可交換一條人命的。齊競將五塊銀元和幾塊煙土交給曹水兒。
「我用不上!我用不上!」曹水兒推回「一號」的手。
汪可逾早已是極不耐煩:「曹水兒!我們走了!我們走了!」
「拿著拿著!又不是給你的。」齊競把煙土塞回曹水兒手裡。
「是是是,我就先拿著。」
「曹水兒!走了走了!」汪可逾又在催促。
「是是是,我們走!我們走!」
騎兵通信員不免猶豫起來。以他強壯的體力,背一個女同志上路不在話下。問題是他必須倒背兩手,十指成交叉狀,托住汪參謀的臀部,或是兩手從左右攬住她的大腿,這樣才能使得上力。令他為難的是,他汗津津的兩隻大手,只要觸及汪參謀臀部或是大腿,便是對她最大的不敬,他無論如何做不出這樣的動作。
扭頭看見汪參謀的一對木拐,好,有主意了!他從背後將一對拐橫過來握著,做成一條沒有腿的長板凳,傷員便可以虛虛坐在拐上。這一來至少省下了一半氣力,汪參謀也放鬆多了,不必兩臂緊緊繞住曹水兒的脖頸。
曹水兒知道,「一號」還站在那裡目送他們。本應當轉回身去,讓汪參謀向首長道一聲再見。隨即又意識到,那是犯傻,於是曹水兒頭也不回,背著汪參謀大步流星朝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