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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接受處決而不接受五花大綁

所屬書籍: 牽風記

1

稍有政治敏感性,自會加以分析。八里畈區被敵人自誇謂之「清區」,反動勢力很強,顯然是有高人出頭,精心策動了這一場桃色風波。其中來龍去脈,當地人心裡不會不清楚。但無一人勇於衝破封建宗族觀念,衝破保甲政權的嚴密管控,站出來揭開內幕。已經傳出謠言,說因為強姦犯是軍分區司令的貼身馬弁,逍遙法外不了了之。外地群眾完全不了解內情,人云亦云,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

執行問訊任務的兩個女同志,千方百計說服保長女兒,要她如實舉出一些有力的旁證。她們巴不得原告會滔滔不絕大談事發經過,那樣她的證詞里便難免出現許多漏洞,或可更加有利於曹水兒。結果一無所獲,告發人一口咬定是強姦。

在九旅,曹水兒因為那些傳聞,註定了他不可能那樣大紅大紫。不過,畢竟從死亡線上救出過好幾位前線指揮員,也包括現任軍分區司令員在內。現在竟落到了這步田地,總還是讓人難以接受。有那一種過於激烈的人,跳出來仗義執言:「保長的女兒,一個反動家屬,幹了不就幹了!」

有人不便公開為曹水兒鳴冤叫屈,陰陽怪氣兒地為他辯解,說什麼「大象交配只有幾秒鐘,然後是漫長而又漫長的等待期,要足足等上二十年,才獲准有權進行下一次交配。可惜呀可惜!當初曹水兒轉世變成大象,就不至於那樣猴急猴急地犯錯誤了」。

就部隊反應看,很有必要自上而下統一一下認識,否則會引起部隊思想混亂。現在就看領導怎樣一錘定音了。

一些人認為,問題集中在區分強姦還是通姦。強姦,過線了,死而無怨。通姦,兩廂情願,還在紅線以內,只看給一個什麼處分就是。有人持相反意見,認為劃定一條紅線毫無意義。你說他還在紅線以內,請問,對於八里畈以至全區群眾怎麼交代?看管俘虜,照樣胡來,原先就該執行戰場紀律的,從哪方面講,都不算是冤枉他。

軍法處處長慢吞吞地打開他的卷宗,不溫不火地說:「我這裡有一份內部通報,是這段時間判定的幾個死刑案例。第一例,司務長帶了幾個兵,在堰塘里網人家的魚吃,判了!第二例,有個班長烤火取暖,幾間瓦屋被燒毀,判了!第三例,一個副連長,搶了老鄉的粉條,判了!」

軍法處處長並未表明他本人的態度,只是純客觀介紹了幾個案例,多一句話都沒有。但其無可置疑的權威性赫然擺在每一個人面前。通報中有哪個案情,比曹水兒一案情節更加惡劣?危害性更加嚴重?不必過細衡量,一目了然,此人不判死刑,還有誰能判得上?

齊競暗自沉吟,案件拖延下去更為不利,應該及早表明態度:「既然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沒有不同意見。一個具體問題,在這裡提一下。起訴人使用了『強姦』這個詞,我的想法,判決書和執法布告要避免出現這兩個字。畢竟是二十歲出頭的一個熱血青年,是屢次立有戰功的一名解放軍優秀騎兵通信員。」

九旅老政委發言了:「我的齊競老夥計,你講得太好了。我一直想組織幾句言語,表達出我此時此刻的心情,組織不起來,你一下替我講出來了!」他忽然來了個急轉直下,漲紅了臉向「一號」發起了猛烈攻擊,「齊競同志!你早幹什麼去了?你不覺得你對曹水兒的關心愛護來得忒晚了一點嗎?他從騎兵訓練大隊出來就跟你了,這麼多年,你只不過是把他當作你的『四大件』之一,為你撐一撐門面,為你壯一壯聲勢罷了!」

齊競強笑著說:「都說我們老政委像是慈眉善目的一位老奶奶,其實沒有這麼一回事。人家傷口淌著血,你竟可以抓一把鹽撒上去!」

2

出於安全考慮,軍法處決定先給曹水兒上五花大綁。

所謂五花大綁,分為「押解式」(穿小麻衫):從脖頸到肩頭至大臂都被捆綁,大臂被向後縛緊,與頸、肩、上身固定。小臂雙手不綁,犯人可勉強自理生活(吃飯喝水等)。又一種稱之為「執行式」,也就是正要使用在曹水兒身上的,除捆綁手腕外,連同雙臂,以至胸、背、脖頸等部位全都緊緊捆縛。

不料死刑犯激烈反抗,無論如何不讓上綁。軍法處幾個參謀一同上手,要強制執行。曹水兒稍施拳腳,便把哥兒幾個打了個人仰馬翻,趕快跑去把「一號」首長搬來了。

「曹水兒!要配合執行軍法,你答應過的!」司令員正色說。

「處決歸處決,繩捆索綁老子不幹!」

「這是法定程序,不好免除。」軍法處處長厲聲說。

「姓曹的活了這麼大,什麼時候都由著我自己的性子,從不習慣聽誰的吆喝。今天給老子來一個五花大綁,我受不了這個憋屈!」

「這是他唯一的要求,可以考慮。」司令員悄聲說。

「首長知道,這傢伙能耐大了,放開他手腳,極有可能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拿我是問好了!」司令員已大為不悅。

「首長話都講到了這個份上,我服從就是!」

3

專門搭建了一個公審大會主席台,台口正面紅底白字橫標寫的是:「堅決貫徹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加速完成大別山新區建設!」公審大會的主要程序,是聽軍分區司令齊競講話,由軍法處處長宣判死刑。部隊群眾一同高呼口號,犯人表示認罪伏法。

忽然,台下不知為什麼亂鬨哄鬧起來。原來是八里畈區幾個民兵,押送保長的女兒前來,說這個女人是八里畈出了名的「皮襻客」,理應來給死刑犯「陪綁」。部隊方面當即予以拒絕,公審大會必須保持其極大的嚴肅性,不可形同兒戲。

八里畈區、鄉政權剛剛建立,真正的進步青年多數還在觀望,搶先報名加入民兵組織的,是那些勇敢分子及少數流氓痞子。他們見保長遠逃去了漢口,撇下了獨生女兒在家,便毫無顧忌地要來占這個女人的便宜。

哪裡知道,女人獨自留守老宅子,並不是有情於他們這幾個歪瓜裂棗。他們屢次在女人這裡碰了釘子,於是變著法兒將她送來「陪綁」,出一出這口惡氣。

一個未婚的年輕妹子來「陪綁」,一出好戲,又加碼了,四面八方男女老少,聞訊踴躍參加,會場擠得滿滿的。可謂歪打正著,完全滿足了領導上的要求,原就有意借公審會儘可能擴大對外宣傳,以消除紀律廢弛帶來的惡劣影響。

原告來為被告「陪綁」,不倫不類,太不像話。很容易讓人產生懷疑,這個名聲在外的「皮襻客」女人,確實是被強姦了嗎?如若子虛烏有,又何至於當真的要人頭落地呢?

人們好像沒顧上往這方面去想,特別是那些尚未成年的半大伢子們,不會遵循明辨是非的理性邏輯去思考問題,他們只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共同慾望,尋求精神刺激。一心要看到犯人怎樣隨著槍聲一頭栽倒,地上的一層樹葉,又怎樣飄浮在稠糊糊的鮮血上淌出去老遠老遠。

有人一次次將保長女兒推向死刑犯,吼叫他們親熱一番,於是大家狂笑不止。孩子們無法弄懂「陪綁」意味著怎樣嚴重的一回事,只管捧起沙土,揚到罪犯和保長女兒的臉上,讓他們兩個不得不隨時吐出嘴裡的沙土。

死刑犯曹水兒背過身去,全當「陪綁」的女人與他毫不相干,卻也絲毫不感覺如何羞恥而無地自容。至於保長女兒,簡直掩藏不住她竟是那樣歡喜。到現在她才弄懂了,所謂「陪綁」,說得那麼嚇人,無非要她和侉子大哥當眾出醜就是。她早就盼望著這個時刻的到來。

4

大會宣布驗明正身,立即執行槍決!

騎兵通信員曹水兒與保長女兒並排走在最前面,保持了一定距離。他們身後便是荷槍實彈的行刑隊,五個士兵一字兒排開,步槍一律上了刺刀。圍觀的群眾一窩蜂似的簇擁著往前跑,抵達了最後的警戒線,齊刷刷地停步下來。膽敢再往前去,吃到子彈只能自己負責。

只有死刑犯與「陪綁」女人,像是有些醉意朦朧,仍舊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去。從現在起,至行刑隊開槍的最後界線,大致還有十多步距離,留給他們的時間如此短暫。但也足夠用的了,他們完全來得及把彼此的臨別贈言完整地傳遞給對方,他們有這樣的精神準備。保長女兒哭訴道:「侉子大哥喲!是他們逼著我寫的告狀信,不寫,就點一把火把我燒死在屋頭,你千萬莫生我的氣。」

曹水兒根本不理會女人講些什麼,他自管嬉笑著說:「這位妹子,我對你不起,上次那個鍋蓋把你的腰給硌壞了。過後我想,太可笑啦!我們為什麼不把鍋蓋翻轉過來,橫樑扣在下面,鍋蓋正好和灶火台取平了,多好的一張床呀!」

女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講這些。我問你,他們五個當兵的要一起開槍?還是一個打過了換一個打?不當緊的,你只管逃命去,讓他們打死我好了!」

曹水兒注意到,女人小便失禁了,她自己並不知道,任由一泡尿水順著寬筒棉褲流下來。他雙臂摟抱女人,將她的頭貼近自己胸口:「不怕,不怕,他們的槍里沒有子彈。」

前面挖好了一個土坑,死刑犯中彈後,正可一頭栽下土坑,人們七手八腳鏟土下去,便完成處決的最後一道程序。曹水兒還要安慰女人幾句什麼話,來不及了,他虎著臉子說:「你聽著!我要開始數數了,數到了三,你必須立即和我脫離,向旁邊猛跑猛跑,萬萬不可回頭!一、二、三!」

「我的侉子大哥喲!」

保長女兒尖厲的嗓音劃破長空,她瘋狂地向死刑犯撲來。不等她接近,曹水兒飛起一腳,把女人踹了一個大跟頭,咕咕嚕嚕滾出去老遠。

槍聲響了,一個排槍急射過來。

騎兵通信員曹水兒抖動一下,他高大魁梧的軀體像要坍塌下去似的。隨即又竭力挺直了腰,因為嘴裡含滿了血,語音含混不清地喝道:「他媽的著什麼急,看打著了老鄉!」

第二個排槍急射過來,第三個排槍急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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