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長而草原沒有邊際,只有車輪的印,沒有過往的車。看起來有車他可能也不會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終於有引擎聲,可那是輛裝甲車,許三多知趣地讓出了整個路面。
車駛過幾米卻又停下了。從車裡邊鑽出個軍官來,向這邊招著手:「小夥子!」
不是敬禮也不是喝問,許三多驚訝地看左看右,除了幾隻驚飛的螞蚱並沒別的,是向他招手。許三多忙挺直了:「報告!」
軍官問道:「上哪呀?」
許三多下意識地就去摸放著證件的衣袋:「我是三連五班的,任務是看守維護站。我叫許三多。」
軍官輕輕拍拍車體,但許三多並沒領會。
軍官略有些不耐煩了:「怎麼還不上車?你想走回去呀?」
許三多遲疑了一下,他本來真是這麼想的:「報告,我認路。」
軍官就好笑:「你認路?我這官給你當好了。我還正拿著GPS找標定點呢。」
他又拍拍車體,許三多猶豫一下,笨手笨腳爬上車,然後就不知道把自己擱什麼位置,軍官笑了笑:「看看風景吧。這時候在車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線隨著車速而移動,在夕陽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許三多給感染了。軍官沒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張充滿了好奇、驚艷與憧憬的臉。
軍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兩條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們,能在這個地方待下來,還服了你們,能讓這輛車跑到全沒人煙的地方也不成廢鐵——能加上油。與公與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點上一根煙,看著另一邊的地平線,想自己的心事。
許三多看看那背影,轉過頭來看自己的一邊,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時五班的宿舍里李夢念念有詞,比以往更加雲山霧罩,手裡拿一副撲克牌在算什麼。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喚:「你完啦你完啦,解放軍戰士,你居然開始算命啦。」
李夢閉著眼睛慢慢地說:「李夢永遠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許三多這鄉下小子看了正規軍的八面威風後,是不是還能一門心思鋪他那鬼路。」
老馬不樂意了:「李夢你說話要清楚一點,我們不是正規軍嗎?」
李夢眼皮都沒抬:「是,當然是,我部屬於正規軍中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們的主要出路在於認清這一現狀,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這就是一個無神論者現實主義的生活方式。」
「照你這麼說,你以後別嚷嚷你那巨型小說了。」老馬忍不住刺一下李夢,「也省點稿紙費,別老找我們蹭煙。」
李夢連忙岔話:「是長篇小說。天靈靈,地靈靈,這副撲克牌告訴我們,許三多的固執是因為目光短淺就看見前邊一條道,他沒見過世面,現在他見過了一點點,那心,就要亂紅飛過鞦韆去,一拍兩散雞蛋黃……」
老馬正有些厭煩,一扭頭髮現許三多出現在了門口,腦袋有點耷拉:「我看了戰友,買了花子,就回來了。」
「怎麼沒多玩一會兒?這麼晚回來,萬一沒順風車怎麼辦?」
許三多怏怏地答非所問:「我都看過了,就回來了。」
他有些鬱郁地找個馬扎坐下,與今天所見比較,周圍顯得很是寒酸。
老馬怔怔地看著他,老魏、薛林也看著,一種東西在心裡死掉,那味道並不好受。李夢興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別煩了。」
於是李夢去找許三多:「都看見什麼了,許三多?」
許三多好像還在夢裡:「坦克裝甲車,大炮導彈……都看見了,真好。」
「比咱們呢?」
「不能比,我想過了,都很有意義。」
他也似乎是剛想通,過於果斷地站起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那幾個人一時有些目瞪口呆。李夢的撲克牌一張張掉到地上:「你……還修路?」
許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沒黑先看看花種哪兒。」
老馬著急地叫道:「等等,許三多你等等。」
許三多就乖乖地站著。早就該說的話,越不說就變得越難說。
老馬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子,許三多……關於那路嘛,你那條路,不,咱們那條路,你能不能先……」
許三多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班長,我差點忘給你了。」
於是老馬被打斷,許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紙〖BF〗包:「書〖BFQ〗,講橋牌的書。」
老馬又驚又喜:「啊喲嗬!怎麼還給我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錢我給你。」
許三多老實得讓人下不來台:「這書打一折,我想給錢老闆還沒要,他說當兵的拿走,這誰要啊?這地方打橋牌的多半是神經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馬有點發獃,「你忙吧。」
許三多出去,老馬拿出那本神經病看的書翻幾頁,那是假裝,他知道那幾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馬忽然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你們心裡跟明鏡似的,我可不是沖他買了東西……你得讓我說得出口啊!……別以為你們人多你們就有理!」
李夢無聲地做了個鬼臉。
那條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時候已經得在極目處才能看到路頭。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樣,就是說他們集合的時候居然有了個隊列的樣子。
老馬今天對著他轄下的四個人,居然有點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個人有三個人愁了眉、苦了臉,如對一件純屬多餘的事情。
老馬發狠地說:「我覺得咱們五班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那幾個給他活活嚇立正了。
「體能訓練也落下了!李夢、薛林,你們幾個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沒啥兩樣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訓練強度,就說你們幾個,這蔫呼呼的,有個武裝越野的樣嗎?」
那幾個確實沒有,除了抓桿空槍,包敞著,武裝帶掛著,一律全空載。
許三多一身緊繃板正,那架勢就像要去經歷一個真正的二十四小時戰鬥日一樣。
老馬倒有些詫異:「許三多,你那背包永遠鼓囊囊的裝的什麼?」
許三多高興地道:「報告班長,是磚頭!這是個訣竅,跑越野時在包里塞四塊磚頭,跟真正的戰鬥負荷差不多……」
李夢撇著嘴:「包里塞磚加大訓練強度,這算哪門子訣竅了?」
老馬瞪他一眼:「聽見沒有!是磚頭!看看你們背包,要能翻騰出一張手紙來我都服了你們的!」薛林看老馬,有點不敢相信:「班長你沒事吧?」
老馬大吼:「作為軍人,應該隨時培養自己的專業素質,這還用哪份文件告訴你嗎?去!塞磚頭!每人四塊!」
老馬把自己的背包扔給了薛林:「看誰敢偷工減料,我也是四塊。」
從那幾位的表情來看,這就是末日。
已經圍著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隊形也散了,李夢三個自然而然又攙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馬居然落在最後。許三多領先了一大截,跑得輕鬆自在,無比愉快。
老馬終於趕上那幾個互相攙扶的:「還……跑……跑……跑不跑得動?要……要不……把槍……槍給我。」
「班……班長,這早……早過了五公里啦。」
老馬看看前邊的許三多:「還……還得跑,槍……槍給我。」
那幾個再沒心沒肺也不至於讓他扛槍,死活不給。
李夢喘不上氣了:「班長,我……我能不能撤……撤掉兩塊磚?」
老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說班班……長,你……到底要幹啥?自個都跑……跑不動了。」
老馬拚命調整著呼吸:「誰……誰說的?往回找找,我跑著跟玩似的,現……現在,跟你們散兵游勇帶壞了。」
李夢實在不願意動了:「班……班長,你一定別有所圖。啥事說出來大家聽聽。」
老馬惡狠狠地說:「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沒力氣修路啦。」
這底一揭,那三個人全癱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夢差點哭出來:「我的班長爺爺,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動的意思嗎?你看你看,他還蹦呢!」
老魏:「早知道這樣,孫子才跟你跑呢!還塞磚頭!」
老馬看著許三多的背影發愣:「也是。這小子身上到底有沒有體力這回事啊?」
許三多遠遠地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又跑回來。
薛林惡狠狠地道:「這回我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好意思說。」
老馬萬念俱灰:「你說就說吧。」
許三多回來:「班長,咱們跑幾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話,手上忽然一輕,一看槍已經讓許三多拿過去背著,而且四個人的槍都已經被許三多背到肩上,「我還能行,我拿著。」
薛林不好意思開口了,推諉著想讓別人說,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說,許三多……我說班長,咱們還是回去吧?」
老馬忽然間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誰也別在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們喘著氣,點著頭。五班拉回來,那四個除班長還生挺一下外,其餘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許三多在門外就站住了:「班長,我去看看咱們那路!」
幾個人沉默一會兒,互相看看。
一條新鋪的路,三雙腳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雙腳橫過來狠狠一腳踢得石屑飛濺。
李夢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著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張,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該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夢:「你踢一腳管什麼用啊?路修出來就是讓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數第二,許三多倒數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看看那兩個,那兩個也看著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個手電筒燈光,照到李夢陰笑著的臉上。那是李夢自己照自己,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壞,那倆也都沒睡,一骨碌起來。
三個人走在自己的駐地卻像三個賊,手電筒用布蒙著,然後發現這純屬多餘,因為這天晚上月光實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頭泛著月光,白石頭泛著月光,銅礦石放著金屬的光。
忽然間很平靜,平靜一向與這幾個浮躁傢伙無緣,但今天晚上忽然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愣了很久。
最愚鈍的老魏說出最直接的感覺:「好看。」
李夢硬著頭皮:「咱們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沖他們大大地噓了一聲,不是表示輕蔑,是希望他們安靜。
於是安靜,於是又獃獃看著。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裡的,等把它掏出來時誰也不知道捂成了什麼樣子,但眼前這小小的奇蹟卻與那兩字沾了點邊。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娘的活見鬼了,這地方我種盆花都種不活,他把花栽在土裡倒冒芽了。」確實是,幾個花苗已經在路邊冒了頭。
李夢靜靜地看著:「他種花是傻種,鋪路也是傻鋪。」
薛林:「嗯,我們都很聰明。」他不是反駁,更多的是傷感。
最愚鈍的老魏又說幾個人最不想說的話:「還挖嗎?」
「挖?別挖到花了。」李夢很想說句刻薄話,但忽然覺得氣氛很溫柔,他說不出來。
於是李夢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夢,他們又看看手上的鎬。
老魏相對專心一點,他打算一鎬挖下去,於是那兩個人就都看著他,有點緊張有點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鎬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麼收拾,面子問題。
老魏忽然把舉了半截的鎬一下扔了:「說心裡話,三獃子鋪他的路,跟我們有什麼相干?要能找到條河,許木木就算要造座橋又干我們屁事呀?他名字里本來就有嘛,他叫許三多嘛,就是做些多餘事嘛。」
薛林噓口氣:「對呀,我們就是吃飽了撐的。」
他看看李夢,等他反駁。李夢忽然覺得很輕鬆了:「是啊,跟傻瓜認什麼真呀?」
薛林介面:「我們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夢,等他配合。李夢:「挖一身臭汗出來,我有病呀?」
他很親熱地看看薛林,看來大家都找到了台階,一時間三個傢伙幾乎想為這種聰明人所見略同歡呼一下。一道手電筒光射了過來,伴隨著許三多認真到稚氣的聲音:「誰?口令?!」
李夢:「今天什麼口令?」
薛林已經拔腿開跑:「不知道!」
一潰如山,那幾個也開跑,跑兩步又回頭,搶回鎬頭手電筒等作案工具。
黑暗裡已經響起拉栓的聲音:「口令?站住!不許動!」
管不了那許多了,那三位管頭不顧腚地扎進宿舍,李夢一頭摔倒,讓那兩人給拖了回去。
許三多衝過來,他有他的心眼,喊兩遍後就把手電筒關了,轉眼間便把駐地搜索了兩圈,也沒忘了用手電筒往屋裡照照,宿舍里只有三個蒙頭大睡的人,那不是他指望看到的東西。
於是許三多有點氣餒,站在駐地中央跺著腳給自己壯膽:「站住別動!看見你啦!」
手電筒終於射到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是一直鬱郁在房邊坐著的,也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許三多把光束對著人臉晃了兩下,然後傻了。
那是老馬,一張臉心事重重,似懷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馬:「嗯,我看看你警惕性。」
許三多:「哦,我以為有敵特。」
老馬:「如果有敵特倒好了。」這是慣常的五班論調,但他忽然覺得不大對,「不不,沒敵特當然更好。你表現不錯,尤其後來把手電筒滅了,明哨變暗哨,像個老兵。」
許三多被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連。」
這傻子因為被贊了一下,幾乎是踢著正步走到哨位。老馬落寞地看著他走開,又用手電筒掃了掃屋裡,他有意讓光柱在屋角扔的鎬把上停留了一會兒,好讓那三個裝睡的收到某種信息。
「睡吧,快睡著吧。好在虧心事沒有做出來,想睡著就能睡著。」
他語氣很溫柔,而那三個就是打算咬緊了牙關裝睡,貌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老馬點點頭,他希望這樣。
回過頭來的夜空美得發藍,那條備受指責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曠曠,老馬立刻就被突然襲來的無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暫告段落,可他們到底該怎麼辦?
老馬帶上了房門,作為一個並不剛強的人,他在帶上的門外無力地坐倒:「真不怪你們。我都不知道怎麼在這裡待下來的。」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有些哽咽。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個半制高點,許三多戳在那裡,他的視野里有一個人在散步,步子邁得僵硬而整齊劃一,走在那條分野明顯的路上,如踩著無形的一根直線。
那是老馬,一個今天晚上註定睡不著的人,他這已經不知道在走第幾趟。
許三多不關心,因為那不是他的警戒對象。理論上說,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輩子不會出現的敵人,許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論和實踐的人。
老馬已經把那條路筆直地又過了一遍,他已經不大清楚這是走第幾遍了。
步伐是兩步一米,他在步測這條路的長度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媽的什麼來著?」老馬氣惱地給自己一下,「你毀了,連專心都不會了!」
但這一下把正確的數字給打了出來:「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
數字精確了,就如在無依無靠中找到了一個保證,就可以驅除方才的無力和茫然。
「二百一十九,」他用這種機械的步子走開,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工作。
老馬走來,剛好走到自己坐地抱頭的地方,也就是路的起點,或者說路的終端。
他喃喃著那個數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誦三遍以保證再不會搞砸後,他就回頭瞄一眼哨位上的那個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兩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撿了塊石頭,在門前的壁上把這個數字刻上,這是他一夜折騰的結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這個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經被忘卻了,老馬只是獃獃地看著那個數字。
尖厲的哨聲在這個早上忽然響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數人早沒了這個意識,純當他秋風過耳,站了半夜崗的許三多卻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許三多喊著:「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閉著眼:「別鬧。」
然後老馬的聲音在外邊喊得發了炸:「緊急集合!全副武裝,緊急集合!」
李夢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根本是裸睡的,光著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麼啦班座,打起來了?」
老馬在窗外立刻開吼,吼得就不像老馬:「緊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夢嚇回了頭,滿世界找著褲子:「他怎麼啦?燒起來了?」
薛林無暇他顧,他正和老魏搶著一條不知道屬於誰的褲子。「還說什麼?昨晚差點被抓個現行!」
老魏嚇一跳:「是事發了嗎?」
他這下嚇鬆了勁,褲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邊穿著褲子邊蹦著追在李夢身後。
屋裡已經就老魏一個了,他只好繼續搜尋一條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著的褲子。
老魏終於衝出來時,外邊的小隊已經站好。老馬早早就換上了迷彩,綁紮周正,居然很像個軍人。「老魏,為什麼軍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著薛林的褲子,恨不得用眼神給他扒下來:「我的作訓褲讓薛林搶了。」
薛林:「報告,有一條褲子洗了沒幹,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老魏的,也許是李夢的。」
李夢很聰明地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班長,咋這麼隆重?打起來了?」
老馬沒理他茬,而按以往經驗只要一接茬準會成軍不軍民不民的打諢。
「立正。——五班全體,十一點鐘方向,全速衝擊!進發!——沖啊!」
老馬已經沖了出去,這是那種不要隊形的全速衝刺,許三多緊跟,李夢三個本以為還能屁兩句,結果遠遠落在後面。
這時根本連月光還未退去,五個人的聲音在草原上遠遠散開。
五個人的隊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長。
老馬終於滿頭大汗地在山頂上停下了步子,拚命讓自己的呼吸平和下來。
許三多幾乎是立刻跟著他趕到。李夢幾個跌跌撞撞趕了過來,立刻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地癱了一地。
遠處的天際終於透出些旭光,老馬看看錶,看看天,又看看他的這班孬兵,「集合!」
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隊伍,老魏扶著腰,薛林往李夢身上靠,李夢跑散了背包,牽腸掛肚地拖著幾根背帶,隨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許三多身上。
「你們互相看一看。」老馬說,「不用笑,你們都是彼此的鏡子。上天下地,中間就我們幾個人,看見我就好像看見你自己。許三多,你往旁邊站站,你是個例外。」
不是在開玩笑,那幾個精乖傢伙立刻明白了這點,下意識中還互相站得靠攏點,如企鵝要抵禦即將來臨的風暴。
「剛才有人問我是不是要打起來了?嗯,我現在回答,打起來了,請幾位立刻解甲歸田保住小命,以後以老百姓的身份來給我收屍。歡迎在我的墳前臭屁幾句,因為這好像就是你們穿了這身軍裝能盡的義務。」
對還穿著軍裝的人來說,這話實在太狠了點,李夢和薛林眼裡已經有些慍怒。
他們沒敢發作,因為老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憤怒。
老馬接著說:「我只想知道,當兵的不幹兵事,你們來這裡窮混什麼?做一天人,盡一天人事,好嗎?」
他揮了揮手,倒也儘力想讓自己冷靜,然後看看仍懸掛的月牙,噓了口長氣:「今天拉到這裡來,有事。昨天我接過團里一個電話,今兒五點半,防空團導彈打靶機,通知咱們別聽到爆炸聲誤當了敵情。我就想讓你們幾個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同行。我平時怕傷你們面子,今天不顧了,我想我以後連我自己的面子都不會顧了。」
他看那幾個,那幾個有憤怒、有詫異、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馬一直不敢奢望的東西,也許叫理解吧。
於是老馬的語氣也鬆弛了一些:「別怨我,我看你們著急,就像看我自己著急。我不想你們幾年兵下來,口才見了長,牢騷飛了天,異想天開是一絕,憤世嫉俗是特點……說到這裡,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媽的我自己都嘴皮見長,跟你們待的。今天要好好觀摩學習,導彈打靶機是很牛氣的事情!是先進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做的事情!人家為什麼……」
老馬話還沒說完,遠遠的一個黑影飛過,遠遠的一道白煙掠起,而後是輕微的爆炸聲。
老馬回頭張望了一眼:「瞧見沒?首發命中!準確不夠形容,叫精確!精確這兩個字在你們的人生里想過嗎?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鍋粥。我就噁心你們一下,就像閉著眼睛往牆上摔鼻涕,邊念念有詞,去他的吧,就這樣了……」
他說得專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睜睜瞧著那道黑影仍在老馬腦後飛。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呢。」
老馬就有點噎,回頭一看確實還在飛,好在又有一道白煙掠起。
老馬吐口氣:「兩發命中!兩發命中也行啊!那靶機多大點你們知道嗎?比馬扎大不了多點,隔了十幾公里開火,不容易!總之還是精確!有目標感!想想這事的教育意義……」
「報告班長,還在飛!」又是許三多。是還在飛,可看班長氣急敗壞的樣子,誰都不忍心說了。
「我只是想跟你們說,別廢了你們在這的日子,做人做出點目標感……」老馬還在說,托許三多的一再打擊,他幾乎像在呻吟。
隊形仍保持著,但已經有點散了黃。老馬背對著大家,沒精打采地坐在地上。遠處那架靶機仍在嗡啊啊呀地繞來繞去,丟著老馬的臉,終於飛起一道白煙,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機幹了下來。
許三多:「報告班長,打下來了打下來了!好厲害,三發就打下來了!」
老馬怒喝:「你給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馬並沒在那三個臉上看見幸災樂禍的表情。
可老馬再也沒了情緒:「就這樣吧,我要說的大家都明白了沒?」
大家的聲音出奇的整齊:「明白!」
老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後轉,回營。」
於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著正步下山。
大量的體力消耗之後通常是一個人困馬乏意志鬆懈的時候,隊形很散板。老馬上半截體力透支,這會已經是強撐著在走。李夢幾個回頭看看,又回頭看了看。
老魏湊過來:「班長我扶你。」
老馬一甩手:「用不著。」
但薛林還是伸了把手:「班長,下星期咱們再來次武裝越野吧?」
老馬有些惱怒:「一邊去,對牛彈琴!……你們幸災樂禍是不是?我告你,回找兩年,我一隻腳都跑過了你!」
李夢接過話:「倒也不是。班長,我們都覺得……你看,早上的空氣這麼好,是不該天天悶在屋裡……不是,我們就是覺得跑一趟得勁。」
老馬還是不信:「你們又串好了損我。」
薛林搖頭:「我們損人早損膩了。說真的,現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覺得噁心想吐。李夢,你說呢?」
李夢也知道為什麼單問他,可他的強項就是能從精神到肉體地置身事外:「總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氣爽,換個方式,正好一排濁氣。我是早就一摸牌就噁心想吐了,只是牌鄉路穩宜頻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鋪路呀。」
李夢打了個仰天哈哈:「是啊,我們都可以鋪路呀。」
老魏:「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鋪路?」他問得太認真,那兩個本是互相譏諷,倒讓他問得愣住。
薛林樂了,和老魏一拍巴掌,兩人都看李夢,口角歸口角,三個人也確實在很久以前就紮上了捆。李夢猶豫一下,把巴掌拍了過去。
老馬一臉狐疑:「你們仨絕對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們那一臉假。」
李夢傻笑著,笑沒了又照常地給所有人支招:「咱們吼一嗓子吧。把什麼心事都給吼掉。」
他看看那幾個就吼,聲盪山丘,然後薛林,然後老魏,然後靜下來,大家都看老馬——老馬接近面無表情地呆著,就像平時看他們胡鬧一樣。
李夢:「你這樣矜持,整得我們好像傻蛋。」
老馬想想也是,吸口氣,一聲長吼,直吼得迴腸盪氣,穿山裂石,其持久和當量都是那三個的總和。李夢幾個一時有些發傻。
薛林:「班長的心事看來是咱們幾個里最重的。」
老馬看來很不願意這樣暴露,一時無話,瞄一眼許三〖BF〗多:「許〖BFQ〗三多,你來你來。」
許三多照常往後縮著:「我?我不會。」
老馬:「這有啥會不會的?誰沒心事?說不定你心事比我還重。」
許三多提肛運氣,醞釀少許:「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幾個等待一聲暴喝的人險被他閃了腰。
許三多又開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要怎麼樣吼?」
李夢:「人都是有心事有遺憾的,沒這個你就叫不完整。你這個……」
幾個人又開始了鬥嘴。
老馬:「嘴歇了。這裡沒個完整的,只有幾個缺這少那,不該多的又多出一塊的。走吧,回了。」
他掉頭就走,讓那幾個傢伙只好打住了話頭跟在後邊。
桌上經久不收的撲克牌終於被收了起來,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疊被子。
薛林在掃地,許三多搶不到掃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後邊緊跟著。
李夢在撲克牌下邊墊底的紙中發現自己寫了幾百遍的開頭,他拿起來看看那幾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別讓人瞧見,偏不濟老魏就看見了:「大文豪,不寫了?」
「寫,不過還是先寫兩千字的實在著點。」
老魏愣了會:「那我以後只好叫你李夢了。」
老馬一下蹦了進來:「我有事要告訴大家……」
他看著屋裡這通忙活頓時愣住,臉上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聲又在外邊響起,配合的是老馬高亢的聲音:「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媽啊,他不要上了癮。」
「一天三遍!他上癮了,他肯定上癮了!」
一幫人衝出去,牢騷歸牢騷,這回沒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馬看著自己面前立正筆挺的四個兵。
他在隊伍前踱了兩步,不像個班長而至少像個營長,他的兵給他底氣,他又氣壯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剛跟團里通過電話,你們猜怎麼著?團里告訴我,今天是打了導彈,但要試的可不是導彈,是那新型靶機的機動規避能力!這對,越難打才會打得越好嘛,而且咱們防空團還手下留了情了,一發就給它揍下來了還試個什麼勁哪?所以牛氣仍然是牛氣的,咱們還得向人家學習,你們說是不是?嗯……」
幾個人除了許三多,那幾個一臉笑意,笑得老馬有些發毛。
老〖BF〗馬:「你〖BFQ〗們別不信,這理由我編不出來。是真的,要假了你們往後叫我老狗。」
那幾個終於哄堂大笑。
現在是老魏在找石頭,李夢在砸石頭,薛林和老馬在鋪石頭。
許三多反而不知道幹什麼好了,只好一邊觀摩。
〖HTK〗後來我們開了班會。為了跟以往的小班會分開,老馬叫它大班會。大班會決定,修路。路只有一條,已經修好了,我們剛開始不知道修什麼。於是大家決定沿著原來的路修出一個五角星來,於是從這頭到那頭,比沒路的時候要走更遠的距離。我不懂這是為什麼。李夢說:「你以為我們真在修路嗎?」〖HT〗
不同於五班的以往,那個勞民而不傷財的修路計劃已經完成了,現在因為各色石子鋪出的圖案,因為道邊點綴的植物,因為那個作為路來說過於複雜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園藝色彩,它像花壇道。
老馬站在五角星的這端,看著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騖的人永遠做不到需要這樣耗心費神的成就,於是老馬因為這種事倍功半而覺得滿足。
那幾個人甚至更加滿足,許三多仍在疑惑。
老馬:「還缺點東西。」
薛林:「缺什麼?」
老馬:「旗杆。哪個軍事單位都會有根旗杆。」
李夢:「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讓這幫屁王的語言都簡潔了很多,而老馬的眼裡隱現著滿意,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這裡叫做軍事單位,而那幾位都沒有提出異議。
旗杆相對於鋪路來說是過於簡單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經在空地上豎了起來。
為了以示莊嚴,旗杆被設在五角星的中心,於是看起來五班的疆域忽然擴張了不知多少倍。幾個小小的人影走向這疆域的中心。
老馬捧著一面旗,站定了,先對旗杆行注目禮。老馬存心讓這個儀式持久一些。
老馬:「立正!升旗!」
然後大家面面相覷,因為事先沒定誰來升旗。
薛林:「班座,這麼偉大的事當然是你來。」
老馬:「不是我。許三多,過來。」
許三多被驚了一下:「我不會……我緊張。」
老馬:「是中國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緊張?」
這麼嚴重的口氣也就僅次於命令了,於是許三多過去,旗一點一點往上升,李夢吹著口琴伴奏,在這一切中日常的溫馨多於國家的莊嚴。
升旗畢,老馬瞧著他的部下,意猶未盡,總覺得還該說點什麼:「這就是勝利。嗯,一個小小的勝利。我們現在……」
現在並不太清楚該幹什麼,老馬小小地猶豫了一下。
李夢又出主意:「先慶祝一下,慶祝一下啦。」
老馬瞧著那小子眼裡的不懷好意,立刻警惕起〖BF〗來:「慶〖BFQ〗祝可以,不許慶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慶三獃子的祝。許三多,來來。」
很少有人對許三多微笑,所以幾個人那一臉堆笑立刻讓許三多警惕起來,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從小就做得十足了。
許三多開始拔步跑路,躲閃:「班長!班長!班長?」
他幾乎絕望,老馬也在為虎作倀地圍追堵截。一個從小被人追大的傢伙不那麼好抓,他連跑帶躲,那幾個連他的邊也沾不著。
老馬:「許三多,立正!」
於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幾個掐手掐腳抬了起來。
李夢:「打牌是四個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參加,這可是五個人的活,你一定得與民同樂。」
「廢話廢話,飛起來飛起來!」老馬實在比誰都上勁,於是許三多就飛起來,如是再三,最後砰的落地,砸了個沙土飛濺。
薛林:「換下一個!」
老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個正著,然後他也飛了起來,這回是三拋一,一個把持不穩,老馬的第一趟飛行便塵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個滾,然後不動了。
頓時啞然。老魏的聲音有些發顫:「班長?」
寂然了一會兒,老馬終於從身子下抽出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腰。
電視里的圖形仍不清楚,李夢狠狠砸巴了兩拳,整好證明了很多家電都欠揍的原理,它擰出幾個至少看得出是什麼的圖形。
幾個人看看屋角的老馬,他正在桌邊寫什麼,一隻手還捂著腰眼。
李夢看見老馬問:「班長,你寫小說呀?」
「狗蛋小說。退伍報告。」
那幾個一下都愣了,玩笑再開不下去,甚至沒人知道怎麼把這個茬接下去。
老馬也知道身後人的反應,他仍在寫,讓人知道他很認真,這絕對不是玩笑。
許三多第一個說話:「班長別寫了。」
老馬回頭看許三多,笑一笑,有些無奈有些蒼涼,但他回過頭仍在繼續寫。
於是老魏說話幾乎已經有點憤怒:「你想走啊?你捨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們很討厭。」
老馬:「你們不討厭,等回了家我會想你們的。」
李夢:「你自己說的呀,我們這些兵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成什麼人形鬼狀了?你就不管了?」
老馬:「會有更合適的人來管你們的,或者,你們自己就會管好自己。」
薛林:「當然,你鐵了心要走,就會準備好一籮筐說辭。」
老馬終於苦笑著放下了筆,他已經到了必須把一些話說清楚的時候:「你們幾個,給我說良心話,我也許是本團任職期間最長的班長,可我算是個好班長嗎?」
明白人如薛林、李夢就猶豫了一下,糊塗人像老魏和許三多則斬釘截鐵同時說了一個字「算」。
老馬:「許三多你沒有發言權,你根本沒見過幾個人。老魏你見過也不會有比較的心思,你難得糊塗。這樣的班長,或者說這樣的孬兵,全無原則,得過且過,沒教你們好,反倒被你們教了壞,就算最近有些上進,也是實在看自己不過眼。這樣算是好嗎?李夢、薛林,你們兩個心眼活絡的說。」
薛林硬著頭皮:「我們幾個覺得好就行了。不是嗎?」
老馬:「我當兵是為了你們幾個嗎?」
薛林給生噎在那,只好瞟著李夢示意求助。李夢有些發虛,舔舔嘴唇:「為你自己。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馬苦笑:「行,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裡?許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們混日子,可你逼著我們去想事,我們因此有些恨你,可我們終於開始想事。」
許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結舌,需要很久以後,他才能明白這些天發生過什麼。
「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兵了,時間、年齡、體力、腦筋……老馬他苦笑著摸摸心口——還有這裡都不行了,這裡有點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過,現在就不該騙自己。許三多,要是騙自己,會連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許三多再次嚇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許認為許三多裝傻,也許認為許三多真傻,老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決心和勇氣都用來說下一句話了:「是的,我騙自己,也騙你們了。我說我留在這裡,是奉獻,為了你們,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脫了軍裝怎麼過,人習慣了這裡就很難再習慣別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幾個並不顯得驚訝。老馬只好又對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們早就明白對吧?所以我在你們面前永遠沒有威信。誰會信一個把部下當由頭混事的班長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馬打斷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說了。我在這做不了什麼了,臨走前就一句話送給你們,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們給混了。」
誰都沒說話,誰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幾條路,必要的主幹和畫蛇添足的支幹都已經完工,但現在這條路對五班來說已經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說它永無休止,只要有一個人去稍作平整,另幾個人就都會拿起鎬和鏟子。
李夢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聲,悲壯氣十足地倒在地上。
別的人不大理會,許三多跳起來下意識地摸槍,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鎬,並且像端槍一樣端著,然後在這一覽無餘的荒原上尋找著終於出現的敵特。
許三多看護著李夢,李夢捂著胸口吟哦歌唱:「一隻螞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顆子彈打在我心上。哦,最後一槍!」
許三多隻好訕訕地收手:「你可真……」
李夢坐了起來:「你是想說幽默。」
許三多羨慕地道:「真有想法。」
許三多仍羨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開了,李夢很無趣地閃開許三多,拍打著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馬走開的方向。
薛林看著李夢:「這套小把戲就能把班長留下嗎?」
李夢:「你以為人說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嗎?我早想明白啦!」
他並不管這話又把自己繞到一個怪圈裡,追著老馬去,追上了便涎著臉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長,這給你。」
老馬:「謝謝你,我腰早好了。」
李夢:「拿著拿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嘛。……班長,咱們對你怎麼樣?」
老馬嘆了口氣:「挺好……我回家會想的。」
李夢:「可能以後都沒人對你這麼好了。你想我們,又看不著我們,怎麼辦?」
老馬瞟著他:「你說怎麼辦?」
李夢又涎著臉笑:「別走了,班長。」
老馬:「看不著就看不著。什麼叫有得必有失?你們幾個小猴崽子終於會成了人,班長在這裡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機會還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錦。走著看吧,現在說那麼多幹什麼?」——他回身對那幾個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飯!」
幾個人列著隊拉著歌走向那幾間簡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確實改變很大,即使在這無人地帶也盡量做得像在團營地一樣。
遠處忽然傳來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許三多聽過,「直升機!」
薛林:「兩天一趟,例行巡邏。別咋呼啦。」
許三多仍瞪著遠處的那個小黑點。
老馬:「不會飛過來的,咱們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路段,離巡邏線老遠了。」
這話對一個很少見過飛機的人來說沒用,許三多仍看著,而似乎存心跟老馬過不去,那架飛機已經掠了過來,已經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馬只好撓頭:「今兒這是怎麼啦?」
李夢已經跳了起來:「天上的!這邊!這邊來!」
似乎是聽見他說話似的,直升機照直往五班駐地飛了過來。
對五班來說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揮舞著帽子、衣服、鎬頭,追著直升機跑。
機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駕駛員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它繞著五班的駐地轉了好幾個圈子。於是李夢幾個跳著,打著滾,做著鬼臉,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馬終於想起一個班長的職責:「列隊!列隊!」
五個人終於成橫隊站好,老馬一聲令下,五人齊刷刷一個軍禮,那份正式讓只要穿軍裝的就不得不正視。那架直升機終於懸停下來,機頭輕輕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禮,它還以陸航的禮節。
飛機終於掉頭飛遠,歸入原定的巡邏航道。
薛林呆望著:「我怎麼忽然覺得咱們變得重要起來啦。」
老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頭碰上了李夢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將頭轉開。李夢也許是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讓他喜歡琢磨人。
在直升機旋翼之下,五班駐地被道路分劃成一個星形,中心是他們新豎的旗杆。這就是那架直升機改變航向的原因。
無線電靜噪輕微地響著,直升機上的人在處理著例行之外的一個小小意外:「倉頡基地。我是瞭望五號。」
於是團部辦公室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營部的電話開始響;
一營三連連部的電話開始響;
三連二排五班的電話開始響。
李夢幾個在黑地里看著屋裡的老馬,老馬立正著,恭恭敬敬在接電話,顯得甚是狼狽不堪。
薛林:「這回是營部越級來電話啦,問咱們到底在搞什麼,怎麼能驚動了師部來電話詢問。」
老魏:「剛才是連長來電話,他說軍部直接電話干到了團里。」
李夢:「我瞧咱們是樂極生悲啦。」
老魏:「咱們什麼也沒幹啊?」
李夢:「是啊,咱們什麼也沒幹,就幹了這麼一件事情。」
許三多傻呵呵地道:「什麼事情?」
李夢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又看著眼前新修的路。
幾個人看著老馬,老馬已經放下了電話,正在看著天花板發獃。他終於感覺到注視他的幾道目光,便轉過了頭來,有點無奈地和他的兵們對視。
四個兵蔫頭耷腦地站在屋裡,捎帶得老馬更加沒精打采。
老馬:「我瞧咱們有點樂極生悲……」
許三多:「班長,李夢剛才也這麼說。」
「他說我就不能說了!」老馬忽然覺得尤其這時不能發火,「對不起,有些事我沒琢磨明白,可說真的,我們就是樂極生悲了。我想這路不該修,可能犯了哪條紀律,比如說暴露目標,比如說破壞綠化什麼的。兩年前為了保護牧民一塊草地,整個裝甲縱隊整整多繞了八公里。
薛林:「可這哪有牧場?」
老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標了,這條路正好是導彈襲擊的目標。」
李夢:「這幾間屋值一發導彈嗎?」
老馬索性也不想了:「總之就是錯,指導員說明天他過來瞅瞅……這是我的錯,我不該下命令修這條路。」
許三多:「報告班長,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話!你是說我們沒動過鎬頭嗎?」
許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許三多你記住,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們一起修的。你和我們是一塊兒的,說話就要統一口徑——對不對,班長?」
老馬是難得地贊同,甚至有些讚許:「不該說一塊兒的,該說是一個戰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個戰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擔著。」
薛林絕沒忘了他們中間那個心眼最多的:「李夢你呢?」
李夢:「我?我正在想。我想我們是建設軍營紮根邊防來著。」
老馬沒他那麼活絡的腦筋:「啥?什麼意思?」
李夢:「建設軍營,以營為家,明天指導員來了咱也這麼說!指導員還是護犢子的,最多咱們攤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壞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馬顯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輛三輪摩托行駛在草原上,上邊坐著一身迷彩的指導員。
幾個人坐在屋裡,聽著外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終於停下,幾人面面相覷。老馬臉上是如臨末日的表情。許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這點動靜,薛林已經瞪了過去。「不準認錯。不準把事攬在一個人頭上。」
許三多:「我只是……」
老馬:「要攬也是我攬。班長是幹什麼的?班長就是認錯的。」
許三多:「我只是覺得錯了就是錯了……」
李夢:「就算你有正義感吧,有時候得學會打打折扣。」
這話對許三多過於深奧,正愣怔間,外邊的摩托已經熄火,一驚一乍地發出一個屁驢子應有的動靜。
何紅濤在外邊嚷嚷:「五班有喘氣的嗎?」
老馬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榮或不大光榮的問題……」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語氣里可充滿了痛惜。
何紅濤嚷得已有點上火:「五班,有活人來看你們啦!」
許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他沒搶到第一個,薛林幾個還搶在他頭裡,但老馬胳臂一划拉,後來者居上,他第一個衝出去。
何紅濤正站在車邊,打量著這大為改觀的小小營盤,幾個一擁而出的人嚇了他一跳。如果一間屋裡的人千呼萬喚不出來,而後以這種衝鋒姿態出現,著實是有點嚇人。
但人行漸近,老馬仍怔忡著,身後幾個卻把一臉視死如歸換成了笑臉。
李夢迅速地掏出煙來:「指導員,抽煙!」
薛林麻利地打著了火:「指導員,屋裡坐。」
「指導員,指導員……」老魏他發現自己的節目都被搶光了,「今兒怎麼想起來看咱們了?」
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紅濤的心病,狠瞪了幾個一眼:「怎麼想起來?你們幾個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們來不行了。」
老馬長嘆,嘆得無奈嘆得蒼涼,何紅濤不由得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門子糊塗心思……上次指導員您也說總得帶大家干點什麼,我這就是帶大家干點什麼……唉,得了,我不習慣把錯事往人身上推。我壓根不知道該帶大家幹什麼,終於幹了還就是個錯!」
許三多立刻響應:「報告指導員,是我錯!我不知道那是個錯!」
何紅濤著實愣了會:「錯?什麼錯?」
老馬:「指導員,路我下令修的,沒動公款,犯什麼紀律我不知道,這個不知道並不是說不知錯……」
許三多:「報告指導員,路我修的,要處分處分我。」
薛林:「都閉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設軍營的良好願望。」
李夢:「紮根邊防,以營為家……」
老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何紅濤被這幫傢伙吵得連退幾步,揮手不迭:「歇歇!歇著!你們搶什麼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勞,一條路嘛!」
老馬:「不止一條,指導員。」
李夢卻聽出了一激靈:「功勞?」
何紅濤:「幾條也都給你按一條算。只能說你們精神可嘉,又不是軍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團部嘉獎!」這回連薛林
都聽了出來。
何紅濤對這幾個很有些悻悻:「你還要什麼?一等功嗎?先看自己做過什麼!」
李夢忽然不再急切了,很嚴肅,也很誠懇:「這路是班長一手抓起來的,事先我們開過動員大會,班長說,我們來軍營一趟不易,總得給後來的人留下點什麼。那種莊嚴的感覺滲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為了表現五班紮根邊防的決心,您看見的每條路都用戰士的名字命名,您現正踩著老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許三多路,李夢路……」
老馬:「別吹爆了!李夢路?你還夢露……」
何紅濤卻揚著手把他話頭止了,一邊微笑著思忖:這倒很有意思,可以讓團里抓點先進材料。
李夢絕對是給鼻子上臉的人:「先進嗎?用來形容我們班長可就太簡單啦!他真的是以營為家呀,為了我們幾個從來沒想過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拋頭顱灑熱血,為了培養大家對駐地的感情,他發動大家修這條路。對不對,薛林?」
薛林:「對!對!」
老馬:「對毛!你們……」
何紅濤立刻很嚴肅地瞪他:「老馬,其實你哪兒都夠先進的條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們說話都很文明的,他現在是謙虛急了。」
老馬:「什麼叫謙虛急了?」
老魏:「班長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閃了,我們眼裡含著熱淚……」
老馬詫異得喘不過氣來:「說人話好嗎,各位?」
許三多:「班長他還帶我們看導彈打靶機,其實是靶機躲導彈,他搞錯了……」
老馬:「許三多,你怎麼也這樣了?」
李夢:「許三多,你缺乏語言組織能力就別說了。班長帶我們武裝越野,搞現場教育,號召我們向先進部隊看齊,趕超國際水平,力爭質量一流,豪言壯語繞樑三日,三日猶不絕啊……」
老馬:「我沒說!我是說我們做人有問題!」
何紅濤笑著拍拍老馬:「你沒說,可你做了。五班長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五班沒會議室,所以要談話的時候只好眾人在外邊迴避。
老馬被指導員大力拍著肩,仍在雲里夢中,心裡很不落忍地看著外邊東張西望的那幾個。
何紅濤:「老馬,什麼叫做得對?這就叫做得對。像連長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樣,不,像人們一直期待的那樣,老馬,全團任期最長的班長,放在哪都不會讓人失望!」
老馬急得直嘆氣:「我說指導員,那幾個渾小子不明白,難道您也不明白?」
何紅濤:「你覺得我不明白?」
老馬只好乾瞪眼,確實,眼前的何紅濤絕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會覺得自己不夠明白。
何紅濤:「於公也於私,對三連也甚至是對全團,你功不可沒,你帶出的班長在各連都是骨幹了。三連不想把你留下?錯。三連一直在給你找留下的由頭!現在你給了我個線頭,弄好了,咱爭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說了吧?」
老馬很困難地乾咽著:「其實,這事跟我真的沒多大幹系……」
何紅濤忽然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的想頭已經在外頭了。我們實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馬愣了,傻了會,類似的話他在不久前是說過的,可那或是咬牙說的,或是無奈的選擇。「不是。這事不怪連里。」
何紅濤搖搖頭:「得了。不怪戰士有情緒,只怪我讓戰士有了情緒。我是指導員,這道理我知道。」
老馬急了:「真的!我沒想走!說一千道一萬,我哪兒想走?您瞧我,瞧瞧我這樣?我脫了軍裝是什麼樣?您想得出來嗎?我想不出來!我……」
他沒能說下去,何紅濤一隻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後腦,老馬在那幾個跟前也許老氣橫秋,但對了一連的指導員,老馬低了頭,像個終於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別說了……我知道。」何紅濤怔忡著,又在老馬肩上拍了兩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會努力的。」
老馬低著頭,他不知道會發生好或壞,他甚至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最後他從眼角瞟見在窗外窺探的許三多。
老馬心情很沉重地看著指導員遠去的一溜煙塵。幾個人簇擁在他身邊。
回過頭來,茫然若失,看著那幾個。
李夢笑著,現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導員說什麼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說出來聽聽。」
「我去整整咱們那路。」老馬顧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幾個茫然互瞪了一眼,跟著。在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變了西瓜,何況是這樣一件絕對大過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動搞得很沒趣,因為沒一個人的心思在那條路上,老馬心事重重,那幾個則有一種窺私者的惡趣。許三多是個例外,他一般情況下都是例外。
老馬又給路邊的花苗鬆了鬆土,終於罷手扔鎬。
老馬:「許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飯。」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很驚訝,每個人看許三多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猜疑之意,而那種眼神是他們在和許三多最對立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老馬有點不知道如何開口,於是許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條路上,對他來說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遠有可以修繕之處。
老馬:「三多你別弄了,過來坐下……陪我坐會兒。」
許三多一時有些啞然,因為他還很少被人用這兩字稱呼過,但這種又親切又尊重的感覺是很好的,許三多不再倒騰他的路面,在老馬身邊坐下。
老馬:「一個你以為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忽然變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說忽然成了晉陞之階,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變了。」
許三多很茫然,他看說話的人,說話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長,你想告訴我什麼?」
老馬:「如果……如果人們以後說這條路是班長抓起來的,你會不會有意見?」
許三多:「是你抓起來的呀!」
老馬:「其實我在這個事裡邊是受教育的對象,你知道嗎?」
許三多甩出了他這輩子說得最利落的三個字:「不知道。」
老馬:「其實路是你修出來的,一條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傢伙心裡的一條出路,許三多。」
許三多深為疑惑也深為懷疑:「不是吧?」
老馬:「但是,為了樹典型,集體的榮譽得找出一個人來代表……說白了,就是大家乾的事情歸功於一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多:「不明白。班長我不明白,你再給我說說。」
老馬只好又嘆了口氣「班長也不明白……叫班長,不是說他什麼都明白。班長……班長只是不喜歡這樣……味道變了。」
老馬獃獃看著天,已經垂暮了。
李夢幾個正在交頭接耳,看許三多進來,那種住嘴和防備是不約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來啦?」
又是個少見的稱謂,讓許三多覺得陌生,他點點頭,去整老魏有點亂的被褥。
老魏忙搶過來:「我來,我來就行啦!」
許三多忽然歡喜地嚷嚷起來:「現在是電視時間啦!」
他開了電視,放下幾張馬扎,而後期待地回頭看了看。
那幾個正悄悄地出去,當許三多的失望之色剛浮上臉,李夢又躡著手腳跑回來。
李夢:「路是班長修的,知道嗎?」
「知道。」他垂了頭,也沒看那雪花滿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來,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夢跟你說什麼?」
許三多:「路是班長修的。」
「這傢伙不替別人考慮的,路其實是你修的。」薛林嘆了口氣,「但對外要說路是班長修的,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們不是朋友嗎?」
許三多獃獃看著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HTK〗如果有人說我們是朋友,我一定會很高興。原來我這樣的人還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興不起來,因為薛林好像在說,這會兒咱們同謀,這會兒咱們是朋友。這會兒……
後來我覺得老馬真幸福,有那麼多人為他著想,他有那麼多朋友。我沒有。老馬說上天下地,中間有個你自己,大部分時間我都對著我自己。〖HT〗
上天下地,中間有個許三多。許三多對著他自己。他是躺著的,躺在山丘頂一塊還算平坦的石頭上,老馬上來,他是找上來的。一時不知道說啥,兩個人都有心事。
許三多有些不爽,老馬也看得出來。
「怎麼啦……」老馬有點老實人的心虛,「是他們?還是我?」
許三多搖頭:「我想家。我在想給家裡寫信。」
老馬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寫吧。」
許三多:「我還沒寫完。我跟爸爸、哥哥說,放心,五班挺好,班長對我挺好,李夢他們也不對我怪裡怪氣地說話了,我們天天都訓練。有一條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許三多路。」
老馬:「好。發了吧。」
許三多:「李夢他們不怪聲怪氣跟我說話了,因為他們不跟我說話了。我原來以為人人都會那樣跟我說話,可他們不那樣了,我覺得不那樣真好。可現在他們乾脆不跟我說話了,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著世界笑到牙酸,卻換不回來一個笑臉,那他的神情可能就與許三多有點像。許三多迷惘、無奈、辛酸、不滿,他難得會表現出自己的不滿,這種不滿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在哭。
老馬怔忡地坐下:「怪我,許三多。不怪他們,怪班長。」
許三多顯然沒想該去怪誰,他只是流他的眼淚:「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討厭。我想家了,班長。」老馬怔怔望著山下的五班駐地,那個小小的世界,他們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現,何紅濤的三輪摩托在車道上飛駛,屁驢子的轟鳴聲響徹原野。邊斗里載著一個沒見過的軍人。
這個軍人戴著眼鏡,野戰部隊難得有人會戴這麼一副金絲邊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