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是胡劉氏的生日,她每年沒日沒夜地忙碌,也只有今天才休息一天,胡長寧難得有興緻,和她散步去最熱鬧的八角亭買南貨。
雖然胡劉氏累死也不會吭氣,奶奶知道媳婦的好,到了這天總是做些媳婦愛吃的菜,只要胡劉氏一動手就叫孩子們搶活干,讓她歇息,久而久之,胡劉氏也自覺清閑一天,到處走走看看。
湘湘和小滿早早回來,雖然身上傷痕猶新,兩人拿出慣常綵衣娛親的本事,倒也把一家老小逗得笑開了懷。平安撒開兩條小短腿跟在小滿後面,把「小舅」兩個字叫得無比清晰,一個勁要他舉高高,小滿哭喪著臉邊舉邊逃,看到表哥劉明翰帶著秀秀進了家門,如同看到救星,撲上去抱住他大腿假裝嚎啕不止,平安有樣學樣,也抱住他另一條腿嗷嗷怪叫,逗得眾人大笑連連。
時光的磨礪,足以讓一個熱血青年變得沉穩,劉明翰如今高高瘦瘦,眉目間胡劉氏的影子愈發明顯,俊逸而不張揚,因為長期勞累,臉色有些蒼白,眼下黑色十分明顯。
被一大一小撲個正著,劉明翰微微一怔,進來時緊抿的嘴角高高彎起,彎腰抱起平安,將他舉過頭頂。平安並不認生,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湘君在廚房幫忙,聽到小滿和平安的叫聲,怕小滿碰到傷口,準備讓人帶平安出去玩,一出來剛好看到滿臉笑容的劉明翰,心頭怦怦直跳,迅速閃到拐角,靠著牆呆愣許久,又回頭鑽進廚房。奶奶見她一臉慘白,抬頭想摸摸她額頭,湘君下意識閃過,賠笑道:「我沒事,剛才看到一隻老鼠,嚇著了。」
奶奶嘿嘿直笑,突然想起湘湘和小滿的傷葯沒了,連忙交代了一聲,解下圍裙就往外走,和劉明翰打個照面,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劉明翰把平安放下,畢恭畢敬行了個禮,笑道:「奶奶好!」
奶奶回過神來,佯怒道:「你自己說說,我們搬到這裡,你一共上了幾次門!」
劉明翰滿臉愧色,低垂著頭不發一言。秀秀連忙湊到她面前,笑道:「奶奶,我哥學校炸了,他一直在忙。」
「秀秀越來越好看了,給我做孫媳婦好不好?」奶奶也不是真心找劉明翰麻煩,斜了他一眼,轉而拉住劉秀秀的手,臉上似開了朵花。
小滿向來惟恐天下不亂,立刻添油加醋,「原來奶奶給我養童養媳啊,怎麼不早點告訴我,省得我到處看漂亮姑娘。」
秀秀羞紅了臉,掙開奶奶的手一溜煙跑去廚房。奶奶調侃秀秀兩句,拉住劉明翰就走,平安還想跟,小滿知道兩人有話要說,臉色一沉,橫抱著他衝進廂房,丟到湘湘懷裡。
說來平安最喜歡的還是這個香噴噴的小姨,只不過這個小姨總是抱著本厚厚的書把自己關在房間,有空的時候不會多。小傢伙得償所願,歡呼一聲,撲上去塗了她滿臉口水,湘湘把他抱在懷裡,一抬頭,正對上小滿若有所思的眼睛,兩人心意相通,目光同時黯然。
劉明翰低頭跟在奶奶後面,一顆心七上八下,走到街上,奶奶才顫聲道:「孩子,奶奶對不起你!」
劉明翰鼻子一酸,輕聲道:「奶奶千萬別這樣說,是我不爭氣,對不住您老人家。」
奶奶回頭深深看進他眼底,一字一頓道:「你要是繼續不爭氣下去,我就當沒養過你,以後你也別叫我奶奶。」
劉明翰腳一軟,差點當街給她跪下來,哽咽道:「奶奶,我知道錯了,您別不認我,我剛拿到第一師範附小的聘書,以後有錢孝敬您老人家了,等我把茶園巷的房子修好,我們一家人住回去吧!」
奶奶只覺心口堵得慌,順手揉了揉,又怕他大驚小怪,趕緊拍拍他的手,柔聲道:「我幫你物色了好幾個姑娘,你什麼時候有空跟我上門看看,有個讀過書,你媽媽很滿意,不過我看中一個學繡花的。當然,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還是要由你自己拿主意,你在學校里遇到喜歡的也帶給我看看,我活了一把年紀,到底比你看得准。」
劉明翰強笑道:「您看中的肯定不會有錯,等我學校那邊安排好就跟您去看看,先把事情定下來,好不?」
奶奶連連點頭,拖著他拐進藥鋪,小夥計嘴巴十分熱鬧,一邊撿葯一邊問她孫子的傷勢,劉明翰眉頭一擰,湊到她身邊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奶奶搖頭苦笑,劉明翰也不追問,搶先付了錢提著葯就走,兩人悶頭走到家門口,奶奶突然正色道:「他在的時候別開口!」劉明翰輕輕嗯了一聲,小心翼翼把她扶進來。
奶奶拎著葯去了廚房,見湘君盯著爐火發獃,把葯拎到她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你幫我看著火,煲好葯再出來,我去喂平安。」
湘君慌慌張張起身,接過葯就去找藥罐,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奶奶也不多說,叮囑下人幾道菜的做法,轉頭就走,笑容也迅速收斂。
胡長寧和胡劉氏拎著大包小包回來時,幾個孩子都聚在客廳里聊天,平安也要湊熱鬧,這個抱抱那個親親,奶奶追著他在喂。胡長寧看不過眼,悶悶道:「別這樣慣他,不想吃就算了,等餓了他自然追著要吃!」
「沒我追著喂,你們幾個能長這麼大?」奶奶見平安在湘湘懷裡美美地笑,氣哼哼道,「長大又是個色胚子,餓死算了!」
「你要餓死誰啊?」院中響起一個涼涼的聲音,幾人全部變了臉色,平安笑呵呵地衝上去迎接,奶奶板著臉進了房間,把門關得震天響。
薛君山把兒子舉一下就放下來,徑直走到胡劉氏面前,輕笑道:「媽媽辛苦了!」說著,他將一個沉甸甸的紅布包塞到她手裡,也不多說,回頭叫道:「把那小子帶進來!」
「湘水!」見到那畏畏縮縮的瘦小少年,小滿驚叫出聲。薛君山搖頭笑道:「果然是來拜壽的,我聽說有人在外面轉,趕緊回來看看,誤會誤會!」
胡劉氏心頭一暖,柔聲道:「說來話長,這是胡家在湘潭的親戚,平時很少走動,這個孩子叫湘水,是我公公大哥的小孫子。」
小滿本來是個人來瘋的性子,加上剛受了欺負,急需籠絡人心以壯聲勢,以近乎恐怖的熱情相迎。湘水跟他熱熱鬧鬧寒暄擁抱一陣,終於不再發抖,走到胡劉氏面前細聲細氣道:「嬸子,爺爺要我帶句話,長沙是大城市,日本鬼子肯定會死命打,你們要是呆不住,歡迎去湘潭,家裡早給你們準備了房子,住一輩子都行!」
「我要去!」小滿立刻蹦起來,攀著湘水的肩膀樂呵呵道,「上次還是祭祖的時候去的,好多年了,鄉下真好玩!」
薛君山笑吟吟道:「怎麼,這裡就不好玩,我能吃人?」
「別說這見外的話!」胡劉氏強笑道,「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去胡家祭祖吧,湘君的爺爺還在湘潭呢。」
「是該去看看!」薛君山今天也不想跟小孩們過不去,把平安扛上肩膀,悠哉悠哉進了自己房間。
看著他的背影,湘水悄悄縮縮脖子,一臉後怕。小滿挺直胸膛和他比身高,非常得意地藉助優勢摸摸他的頭。湘水臉漲得通紅,踮了踮腳,梗直了脖子道:「我還會長,再說你比我大一歲!」
小滿嗤笑一聲,將他拉到湘湘面前。湘水臉更紅了,低垂著頭用蚊蚋般的聲音叫了聲「湘湘姐」。湘湘撲哧笑出聲來,給他一個響亮的爆栗,「你怎麼還是這羞答答的樣子,你哥呢?」
湘水苦著臉道:「打戰去了。」
「什麼!」湘湘失聲驚叫,小滿猛地捂住她的嘴,朝傻獃獃的秀秀使個眼色,拖著他就往自己房間跑。
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鑽進房間湊在一起,湘湘壓低聲音叫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怎麼能去打戰呢,那不是白白送死嗎!」
湘水囁嚅道:「爺爺不讓胡家的人蔘軍,是他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自己偷偷去的,爺爺還要我把他找回去,說再不回去就永遠別回去了。」
小滿咬咬牙,突然掐在秀秀的後頸,把她推到三人中間,正色道:「記住,盯住你哥,千萬別讓他參加什麼亂七八糟的運動,更別讓他腦子發熱去參軍!」
秀秀連連點頭,老老實實道:「哥沒空參軍,他的學校要遷走,他一直在幫忙。」
「那可怎麼辦,我哥說一定要把鬼子趕出中國,他們什麼時候能走啊!」湘水急得快哭出來。
小滿劈頭給他一巴掌,在他耳邊悄聲道:「到時候我們一起回湘潭,有我在,你爺爺不會把你怎樣。」
四人垂頭喪氣出來,聽到劉明翰正和胡長寧坐到客廳里聊天,齊齊縮在院子里,大氣也不敢出。小滿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胸膛一挺,張開雙臂把三人圈在懷裡,突然生出幾分當了老大的豪邁之氣,得意洋洋。
談起局勢,劉明翰顧不得這地頭姓薛,揮舞著拳頭,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戰火燒到家門口,誰在學校坐得住,何況敵人的飛機經常在上空盤旋。湖大炸得很慘,從今年年初到現在,我扒出的屍體就有幾十具。」
胡長寧重重咳嗽一聲,劉明翰收了拳頭,輕聲道:「爸爸,現在武漢吃緊,我們要往西邊遷,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會跟他們一起走,到時候還請你們多多保重。」
薛君山換了一身軍裝出來,抱著平安徑直走進客廳,面色凝重道:「二十一號廣州陷落,昨天武漢也陷落了。」
劉明翰頓時面如死灰,薛君山好整以暇地坐下,似笑非笑道:「爸爸,到了這個時候,你難道還有幻想?」
小滿彷彿聽到湘湘急促的心跳,悄悄拍拍她的手。有關鬼子的消息何其多,湘湘耳聞目睹,恍惚間,彷彿看到滿城血光,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湘水嚇了一大跳,掄起袖子就去擦,被小滿扣住手腕,順著他的手指看到袖口的污濁,鬧了個大紅臉。
薛君山高聲道:「你們四個進來!」
四人低著頭慢慢走進來,三個都擠在小滿後頭,只是連小滿都心驚肉跳,老大的派頭也裝不下去了,脖子縮得沒了影。
薛君山冷冷道:「你們聽好,蔣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頭怎麼鬧,只要你們不出這個公館,我就有辦法保得你們平安。小滿,湘湘,你們別去學校了,看上頭的意思,這次很大可能要放棄長沙,那些傢伙分開來是一條龍,合在一起是一條蟲,還跟□□斗得你死我活,也難怪有今天。」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劉明翰,劉明翰顯然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低垂著頭不發一言,湘湘推開小滿,剋制住身體的顫抖,咬著牙道:「姐夫,我有個同學老家在南京,她說南京陷落的時候……」
「閉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惡狠狠道,「這裡沒你說話的份,你們兩個惹的麻煩難道還不夠多!」
胡劉氏從樓上衝下來,哽咽道:「你們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頭辛辛苦苦,還不是為了我們這個家,你們也太不懂事了!」
不過在薛君山這裡過了兩年,一家人竟然全數倒戈,湘湘憤恨難平,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小滿倒是學乖了,拉著她用力往外拖,劉明翰突然抬起頭來,眸中似有火光閃耀,冷冷道:「爸爸,媽媽,對不起,我不該撇下你們,我不走了,我陪你們一起等鬼子滾蛋!」
薛君山還想繼續訓他兩句,瞥見胡劉氏盯著自己的哀求目光,抱著平安往飯廳走,算是給岳母一點面子。
一會,一家人湊到飯廳吃飯,席間氣氛無比沉悶,除了小平安,沒有誰真正吃飽。筷子一放,薛君山立刻趕去保安處,劉明翰一分鐘也待不下去,帶著妹妹告辭。湘水怕得要死,也想去一個長沙的遠親家歇宿,被小滿扣住包袱硬留下來。
晚上,湘水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大睡,小滿渾身疼得厲害,哪裡睡得著,可是怎麼都弄不醒湘水,頗有些憤懣,披衣而起,躡手躡腳鑽出門,到隔壁敲了兩長三短的信號,果然聽到湘湘的聲音,連忙閃進房間,一骨碌鑽進被窩裡,被她按倒好一頓教訓。
真是地獄無門偏闖進來,捂著腫起來的腦門,小滿哭都哭不出來,湘湘終於滿意,拉亮燈檢查他的傷勢,連連倒吸涼氣,哭喪著臉把腦門送到他面前,委委屈屈道:「哥,給你報仇!」
小滿吃吃直笑,揉揉她的頭髮,披著衣服縮在床角里,把頭擱在膝蓋上,眼睛有些發直。湘湘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事,披著被子挨著他縮成一團,兩人頭靠著頭,一起靜靜坐到天色微明。
半夜,湘君好不容易把平安哄睡了,將他抱到奶奶房間的小床上,一抬頭,昏暗的燈光中,奶奶的眼睛顯得分外明亮,不由得嚇了一跳,輕嘆道:「奶奶,您以後小心點,別把平安帶遠了,街上不太平。」
奶奶幽幽道:「記不記得以前鄰居家那個學繡花的玲玲,你看她跟你表哥般配不?」湘君咬了咬唇,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了。奶奶在心中長長嘆息,臉上慢慢布滿了水痕。
回到房間,湘君還沒折完衣服薛君山就回來了,他推開房門,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小沙發上,再也不是白天那威風八面凶神惡煞的模樣,渾身精疲力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湘君看慣了他這樣子,連忙打來熱水,如對待嬰孩一般,把他的頭抱在懷裡輕柔擦拭。他緊緊閉著眼睛,環著她纖細的腰身,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
擦完臉,湘君蹲下來為他脫了厚重的皮靴,薛君山摸摸她的發,勾起她下巴深深吻了一記,眸中恢復了一絲神采,起身進了浴室。一會,他終於神清氣爽出來,往床上一撲,目光定在湘君的臉上,笑容又起。
湘君被他看得心裡發毛,趕緊關上衣櫃,撿起他丟下的衣服,攤開被子,慢慢躺下來縮進他懷裡。
「你為什麼不問我?」他最愛的就是她沉默的溫柔,此時此刻,卻莫名生出些慌亂。
湘君淡淡笑道:「不管怎樣,你總是為我們著想的。」
薛君山緊緊把她擁在懷裡,在她臉頰蹭來蹭去,像個尋找溫暖的大孩子。她心頭一酸,柔聲道:「槍炮無眼,你在外面自己小心。過了這陣,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大家都閑著,正好幫我們帶。」
「我還要兒子!」薛君山嘿嘿直笑,「要是女兒肯定會被帶成湘湘那樣子,太難纏了,還是兒子好,皮糙肉厚經得起敲打,帶出去也有面子。」
「什麼難纏!」湘君又好氣又好笑,敲敲他腦門,「你幹嘛老跟湘湘過不去,她還小,你何必呢!」
「小什麼小,鄉下的女人都生小孩了!」薛君山氣哼哼道,「都是你們慣出來的,我十二三歲就從鄉里出來闖世界,怎麼都沒人說我小!」
湘君懶得理他,翻身準備睡覺,他蠻橫地將她攬過來,附耳道:「你不知道,我現在也是無頭的蒼蠅。我剛剛得到消息,蔣委員長到了南嶽,看樣子要在湖南打一場硬仗,軍隊都在往長沙調派,到時候日本人打不下來,肯定又會拿老百姓開刀,如果又來一次屠城……」
察覺到懷中人的顫抖,他連忙收住話題,用一個輕吻平復她的情緒。兩人緊緊相擁,心跳聲聲,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良久,他突然開口,「明天我要去南嶽,也不知道情況會怎樣。如果以後我不在了,你把平安好好帶大,我薛君山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傻子,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做什麼!」她輕輕推了他一把,只是猶如蚍蜉撼樹,並未推開他,只得撇開臉竭力忍住淚水。
他扳過她的臉用力抹了一把,獃獃看著手心,意識到這淚水是為自己而流,頗有幾分驚奇和得意,小心翼翼將濕潤的手心貼在臉頰,感受這難得的溫度,嬉皮笑臉道:「我知道對不起你,你不要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是要教訓你才去你家求親,我喜歡你,那天在街上一看見你就喜歡上了,娶到你,這輩子真不算虧……」
她張開雙臂摟住他脖頸,哭得撕心裂肺,所以,沒有聽見他近乎囈語的最後一句。
「還有,多謝你給我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