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奶奶把黃曆撕到四月初八那一張,看著節氣「小滿」兩個大字嘿嘿直笑,很想找人傾訴心中的歡喜,只是家中空空蕩蕩,連纏綿病榻多日的胡劉氏也早早起來梳洗打扮,悄悄帶著秀秀出門了,想必是為了讓秀秀避開小滿,心裡好過些。
想起那兩個孩子的事情,她又發了愁,捶捶酸痛的腰,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門。
世道不太平,城裡像軍管又沒見幾個兵,物資匱乏,物價貴得嚇人,長沙城裡亂糟糟的,當街偷搶的比比皆是。她謹慎了一輩子,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漏洞,貼著大門的縫隙看了一陣,沒發現可疑動靜,這才開閂,看到對面遙遙走來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經揚手高聲叫道:「沒看錯,是我!」
胡長泰加快了腳步,二話不說,將鼓鼓囊囊的布褡褳塞到她手裡。奶奶全沒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點沒提起褡褳,也根本無言應對,硬生生擠出一絲笑容,將他引到客廳坐下,自己慌裡慌張去端茶點,回來發現胡長泰並未坐下,負手四處觀望,以前挺直的背脊也顯出幾分佝僂,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賠笑道:「他們過生日又不是什麼大事,讓小孩過來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折他們的壽啊!」
話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兩巴掌,胡長泰三個孩子全沒了,哪裡還有小孩來玩,這不是往別人傷口上撒鹽么!
胡長泰並不責怪,苦笑道:「小嬸嬸,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奶奶乾笑兩聲,又準備出去忙活,胡長泰伸手攔在她面前,輕聲道:「我們難得講一次話,就別忙了吧。」
時過境遷,再折騰還真沒道理,她終於平靜下來,搬了條靠背椅坐在門口。胡長泰端著茶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上慢悠悠喝茶,哪裡像要講話的樣子,奶奶坐不住了,輕聲道:「長庚有沒有信回?」
胡長泰應了一聲,笑道:「勞你挂念,長庚順利進了陸軍大學,他從小就學武強身,山上山下四處跑,身體底子很好,不用擔心。」
「客氣什麼。」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兩人都沉默下來,良久,胡長泰突然幽幽嘆道:「小嬸嬸,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我也遭報應了,你就不要再記恨我和父親,得空回去看看吧。」
聽到盼了多年的「對不起」,她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激動,仰頭眯縫著眼睛看向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淡淡道:「前幾個月還是光禿禿的,一會就長這麼好了。」
胡長泰不明就裡,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從樹葉間透過縷縷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沒來由地心慌,放棄努力,轉頭坐下,雙手將杯子緊了緊,用輕柔得近乎囈語的聲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小叔從城裡回來,站在村口的榕樹下沖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時候我很好奇,長沙街上的姑娘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是不是從來不出門,要不那張臉怎麼白里透著粉,真是水靈。」
光與葉的影子里,奶奶滿臉迷茫,似沉入一個長長的美夢裡,胡長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淚水,輕笑道:「你還別說,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樣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過去這些事。」他長嘆一聲,「沒辦法,人老了,世道又亂,什麼都沒指望……」他的聲音似斷在喉頭,極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終無能為力,抱著頭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哭也無聲。
他的淚恍若鐵刺銀針,威力無比,扎得奶奶心頭一直痛到手指腳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興旺,她回去時一屋子的小毛頭,走到哪裡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看著都歡喜。那麼多小毛頭,竟然一眨眼就沒了,都沒了,一個也沒了,想必胡家那陰森森的祠堂已站滿了年輕的面容,像湘水,走的時候才十七……在溫煦的陽光中,她突然覺得冷,扶著椅子靠背顫巍巍起身,遊魂一般鑽進屋子裡,在菩薩老爺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虔誠地匍匐在地,把臉緊貼在冰冷的地面,墜入死一般的虛空嚴寒之中。
小滿推門進來,看到台階上那雙肩顫抖的老人,手裡的菜籃子啪地掉下來,又立刻回過神來,將菜籃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聲調,熱熱鬧鬧道:「大伯,我今天過生日呢,有什麼表示呀?」
胡長泰渾身一震,慌忙擦乾淨臉,強笑道:「你大爺最喜歡你,禮物老早就準備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讓小秋兩頭跑,小心大爺罵人。」
小滿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嘿嘿兩聲應付過去,看到奶奶從房間出來,也是滿面淚痕,心裡更加難受,將菜籃子高高舉起,一個勁往她面前遞,諂媚地笑道:「我買了甲魚,您知不知道做霸王別姬,我們在玉樓東吃過的。」
「就只知道吃,還不快把秀秀哄回來,要她真的嫁了,哪裡有人會這麼上心伺候你!」
奶奶氣不打一處來,推開菜籃子去敲他腦袋,小滿矮下身子乖乖受了幾下,笑容愈發燦爛。胡長泰無奈地搖頭道:「小滿,你這個不喜歡那個不喜歡,到底喜歡哪家的姑娘,我跟你去說親,胡家偌大的家業擺在那裡,哪裡有娶不到的姑娘。」
自從長庚和湘寧離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犧牲,小滿滿腦子都是參軍打仗,報仇雪恨,哪裡想過別的事情。只是一來被家裡人重重攔阻,二來確實家裡只剩下自己一個支撐,不免有些怨憤難平。那次借酒裝瘋,怨氣是出了,也把家裡上上下下得罪個光,他一邊懊悔,一邊還在心裡強詞奪理,不過,有了前車之鑒,他再把這種小九九抖出來就太蠢了。
奶奶接過菜籃子,一路念叨秀秀的好處去了後院,小滿嬉皮笑臉湊上來要打聽長庚和湘寧的事情,誰知胡大爺怕他亂了心思,早有吩咐,對他隻字不提,小滿打聽不出什麼,怏怏地把小桌茶點搬出來,在稀疏的樹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賽著把瓜子殼吐出老遠,胡長泰又好氣又好笑,抬頭看著從樹葉里透下來的稀疏陽光,不由得痴了。
看到湘湘推門進來,小滿眼睛一亮,一下子蹦了起來。湘湘穿著一身合體的白底小紅碎花棉布旗袍,短髮一直沒時間剪,已經留到齊肩,十分素雅美麗,看得胡長泰眼眶熱意又起。
見到胡長泰,湘湘頗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聲大伯,胡長泰拿出一個紅絨布袋子,頷首微笑道:「大爺託人從雲南買了兩個玉觀音,到南嶽開了光,保佑你們平平安安。」
小滿接過觀音比了比,不由分說給湘湘掛在脖子上,看到她蒼白的臉和眼下明顯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輕聲道:「怎麼累成這樣?」
話音未落,她的淚珠斷線般落下來,哽咽道:「又打起來了,在浙江,他回不來。」
「回不來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們不也照樣過生日,照樣快活!」小滿頗有些不忿,將玉觀音塞到她手裡,找事情給她做,轉移她的注意力。湘湘自然心領神會,乖乖給他戴上,抹了把淚,坐在樹下抱著膝蓋發獃。小滿難得勤快一次,給她倒了杯茶來,袖子一捋,裝模作樣給她捶背,活脫脫一個狗腿子。胡長泰看得直搖頭,來個眼不見為凈,踱到後院去幫手。
聽說顧清明回不來,小滿別提有多高興,時值湘雅醫院重建,人手緊缺,湘湘每天早出晚歸,累成了腌菜,根本說不上話,他又是個閑不住的,無聊得發瘋。而且潛意識裡,她一直住在家裡,根本不算嫁人,還是歸他小滿保護,還能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多麼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滿,你說我該不該隨軍?」
眼看美夢成了空,小滿心頭火起,用力彈了她腦門一記,到底還是捨不得,連忙給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開他的手抱著茶杯咕咚咕咚喝個底朝天,這才想到今天安靜得詭異,悶悶道:「我們過生日呢,大家怎麼都不在?」
小滿撇撇嘴,決定不跟她討論這個讓人掃興的問題。湘湘有心說他幾句,轉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氣哪裡是秀秀能對付的,還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個喜歡的姑娘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樣一輩子相敬如賓,毫無共同語言,日子也確實難熬。
小滿無聊多日,也在腦海里描繪了多日今天熱熱鬧鬧的情景,滿心期待,卻沒想到如此冷清,心裡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強調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樂!」
湘湘何嘗不知道他的心思,撲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額頭,輕聲道:「生日快樂!小滿哥哥!」
那一刻,無數畫面在他們腦海湧現,快樂、痛苦、沮喪、恐懼……二十年的時光倏忽遠去,他們相依相伴成長,又從秤不離砣的夥伴變成獨立的個體,各自建立家庭,承擔責任,從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兩人相視而笑,眸中都有難掩的惆悵,湘湘撥開他垂落眼前的一縷發,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小滿,快點長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賭氣啦,你把家裡照顧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們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來,柔柔地落在她臉上,讓她的眼睛明亮得讓人不敢正視。小滿垂下眼帘,雖不敢確定是不是看到瞭然的目光,卻能感受到似水溫柔,更加確定,這一個,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顧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鑽來鑽去的時候,湘湘已經撒手而去,悄無聲息長大了,再不會哭哭啼啼找他訴說委屈,再不會走不動要他背……
相似的模樣,不同的性別和際遇,不同的執念。從他一瞬間深沉的眸中,湘湘讀出了無限傷悲,也有落淚的衝動,從長沙大火到如今,誰不是一日十載,幾年就如同過了一生。
兩人額頭相抵,嘿嘿直笑,小滿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滿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聲,看到胡長寧拉著毛毛的小手進門,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擠眉弄眼地笑。
胡長寧板著臉一巴掌打開,見這邊小滿又伸出一隻手等著,終於忍俊不禁,拿出兩支包裝精美的鋼筆算交了差,聽說胡長泰過來,垂著頭髮了一會愣,負手慢吞吞走向後院。
如往常一般,兩人湊到一起左比右比,兩支同樣的鋼筆,非要分出優劣,爭了半天,把毛毛拉來做裁判。毛毛抱住兩人的脖子,悄聲道:「這是外公當了懷錶買的。」
兩人面面相覷,一人騰出一隻手將毛毛拎起來,飛奔向小滿的房間,齊齊撲到床上悶頭嘀咕。湘湘一貫不管事,自然沒什麼銀錢概念,小滿這些天正在彆扭,家裡瑣事也好久沒理會,湘君去了孤兒院幫忙,忙得腳不沾地……兩人嘀咕一陣,登時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裡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撐!現在的物價貴得離譜,爸爸一個月的薪水只夠買些油鹽小菜!
小滿又發了傻氣,用腦袋拚命撞床板,看得毛毛笑個不停,湘湘轉頭鑽進自己房間,把所有家當都搗騰出來,忍不住生了姓顧那傢伙的氣,那也是個凡事不管的大少爺,在胡家住這麼多日,除了他父親送來的禮物,那傢伙也從沒提錢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貼嫁女兒一般。
湘湘把錢交到小滿手裡,毛毛湊上來看稀奇,小滿數了數,輕聲道:「我是男人,該我養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滿一溜煙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濕了。毛毛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塞到她懷裡躺下,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緊緊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嘴角卻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愛,如何離得開?
院子里,小穆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湘湘夫人,舅老爺,有人要我來送生日禮物……」
晨曦中,風送來肥皂的味道,滿街的女人出動了,在街邊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長沙沁甜的好水,自從接二連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嶄新的漂亮自行車,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一片頹敗的長沙街上兩者的結合如此亮眼,連坐在街邊縫縫補補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輕媳婦。小滿一貫愛現,愈加意氣風發,一路鈴鐺按過去,敞開的衣襟隨風翻飛,露出裡面顏色鮮麗的毛衣,加上滿臉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難。
招搖過市之後,小滿在紅十字招展的旗幟前停下,怕別人看不到,還特意深情款款凝視了長達幾分鐘之久,一個白髮蒼蒼的洋醫生從他身邊走過,中國人的臉沒記得幾個,倒是對這個上躥下跳的某護士雙胞胎兄弟頗有印象,回頭笑道:「Merry Christmas!」
小滿張口結舌,鸚鵡學舌了兩句,又覺得學得不像,怪不好意思,趕緊賠笑道:「sister,sister,sister……」
洋醫生大笑,指著醫院裡面用拗口的中文說道:「湘湘,做飯,給我們,辛苦,今天,趕快睡覺,湘湘,漂亮,好!」
誇湘湘當然跟誇他一樣,小滿渾身無處不舒爽,眉開眼笑,湘湘換了衣服出來,洋醫生迎上去笑道:「你哥哥,接你,好!」
湘湘看到自行車和他那風流倜儻的派頭,自然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給他飛個眼刀過去,跟洋醫生招手告別。洋醫生入鄉隨俗,來個武林俠士見面時的抱拳禮,小滿差點當場爆笑出聲,被湘湘殺人的目光攔了回去,連忙扶她上車,一溜煙衝出老遠,笑得直不起腰來,被湘湘死命捶打。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節日,這支紅十字醫療隊11月剛從英國來,有二十多人,都是經驗豐富技術過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來紅十字醫院幫忙的護士兼翻譯。紅十字醫院設立之初,事情多且雜,上級部門大都撤離,只是掛牌辦事處,部門之間相互推諉,困難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開交,苦不堪言。不過,就沖著洋醫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從不敢說一句辛苦。
讓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醫院各項設備已經準備好,只等收治傷病員。而湘雅也抓住難得的機會,派出許多年輕醫生來實習,順便偷師。
小滿閑來最愛到這裡轉,一來貪個熱鬧,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樂在其中,二來可以幫湘湘跑跑腿,這母老虎只是虛有其表,差遣得動的只有他小滿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見廚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學校里和同學們切磋出來的本事,為這些背井離鄉的醫護人員做出豐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動,昨晚拉著她好好慶祝一番,讓她第二天休息。
風有些涼,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車一加速立刻縮成一團,小滿回頭看看,咧嘴直笑,將衣服脫了塞給她,又開始招搖過市。
他的背脊挺如標槍,無論何時都是精神百倍的勁頭,讓人信心滿滿,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滿目瘡痍的城市。不對,現在已經不能叫城市,只能算個大難民營,沒有水沒有電,四處一片焦黑,除去逃過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簡單搭起來,破敗不堪。
如果沒有看到滿街忙碌的身影,滿街的嬉笑怒罵,一切猶如平常,湘湘也許會更加絕望,她下意識戳戳小滿的背,怕他聽不清楚,大聲道:「你說長沙什麼時候能重建,鬼子會不會再打來?」
不用小滿回答,一位拄著拐杖經過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來了,安心過你們的小日子吧!」
滿街都在笑,笑聲一陣比一陣洶湧,彷彿要宣洩壓抑的情緒。不知為何,湘湘突然想起那個和她過小日子的人,彷彿周圍一瞬間安靜下來,而思念就像一團亂麻,起了頭就找不到尾,兜兜轉轉中,他的笑容和怒容反覆出現,她心中一會甜一會酸,還似乎有隻蟲子在不輕不重地咬,她第一次覺得害怕,怕還未享受過他的好,就真的天人永隔,像以前盛家那個有漂亮眼睛的小小少年。
劇烈的震動讓她差點掉下來,也終於從思念里掙脫,聽到小滿得意的笑聲,她又好氣又好笑,用力去戳他的腰,小滿左右閃躲,一不小心撞上一塊大石頭,兩人都掉進水坑成了落湯雞。
氣哼哼騎回來,小滿一邊推車子進來,頂著滿頭泥水大聲嚷嚷,「姐夫,你家那個又欺負我,你自己看看!」
湘湘心裡咯噔一聲,逃跑已經來不及了,顧清明顯然已經等候多時,軍帽和肩章上落了一層薄薄水汽,因為瘦削,臉上的輪廓堅毅許多,更顯得眼眸深沉,帽子遮蔽下,他的目光看不分明,只讓人感覺冰冷。
湘湘垂下頭,任由泥水滴落臉頰,一步步挪到他面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顧清明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給擦擦臉,正色道:「快去收拾一下,父親病了,要我們回去,我已經派人為你請好假,馬上就走!」
小滿一邊拿著熱毛巾擦臉,一邊躲在轉角看好戲,沒想到有這種變數,頓時有些傻了,身後冒出來一隻手揪住他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嗷嗷怪叫,跟著奶奶進了後院,再不敢多說,悻悻然就著滿洋鐵盆子的熱水好好洗了一把。
奶奶嘟噥道:「真是的,洋人過節她湊什麼熱鬧,還跟洋人做飯,在家裡怎麼沒看到她動手,都是吃現成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討誰歡心!再說了,姑娘出門在外多危險,小顧一回來就看不到人,你要他怎麼放得下心!」
兩人正說著話,見湘湘遊魂一般走來,都噤聲不語。這一會工夫,秀秀已經把水準備好,喚湘湘去洗,湘湘抹了抹臉,欲言又止,快步鑽進洗澡的小屋,奶奶朗聲笑道:「胡家出了那麼多英雄,男男女女都沒有怕事的!」
湘湘腳步一頓,輕笑出聲,很快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出來。大家都鬆了口氣,齊齊上陣為她打扮,顧清明一邊袖手旁觀,一邊暗自搖頭,滿心糾結。
事到如今,也該回去面對家人朋友,讓湘湘和大家拉攏關係,不求融入上流社會的生活,但求危難時有人照應。胡家雖然不會少了她吃穿,不過是土財主,鬼子一來什麼都完了,顧家再不濟也能保她永世太平。
看到齊整的四個大箱子,顧清明臉上肌肉抽搐良久,終於在小滿興沖沖往外提的時候忍不住攔下來,小滿似乎早有準備,為了增強氣勢,瞪圓了眼睛道:「都是陪嫁!陪嫁!胡家家底厚!」
不等顧清明解釋,小穆訕笑道:「小滿大爺,您饒了我吧,小的只有兩隻手啊!」
湘湘提上一箱換洗衣服,在小滿提得發顫的胳膊上戳了一記,趾高氣昂地走了。小穆接過湘湘的箱子,朝小滿露齒一笑,來個落井下石,一溜煙沒了影子。
小滿把箱子一放,雙手抱胸,氣鼓鼓地不說話。顧清明忍俊不禁,過來攬著他肩膀,輕聲道:「要是見著你小叔,要不要叫他寫信給你?」
小滿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拚命點頭,濕漉漉的頭髮耷拉下來,一雙黑曜石似的眼睛更顯得明亮逼人。正好湘湘湊過來探頭探腦,顧清明心頭一動,將她拎到面前,把兩雙同樣明亮的眼睛並排比較,終於得出結論,造物主果然十分神奇,這兩個的五官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做出來的!
一個小腦袋硬生生擠到三人中間,三人大笑出聲,齊齊將那腦袋瓜按住,毛毛慘叫連連,抱住湘湘不放,終於逃脫一劫。
大家都出來送行,家裡熱鬧非凡,湘君眼明手快,將奶奶的大包小包攔截下來,讓小穆白出了身冷汗。顧清明突然想起自己離家時的慘淡場景,不由得心裡發酸,迎上前拉住奶奶的手,帶著幾分鄭重之色笑道:「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會把湘湘照顧好,要是她在我家受了委屈,要打要罵隨便!」
奶奶只是笑,回頭拉住湘湘的手,一步一晃把兩人送上車,顧清明先將湘湘推上去,回頭揮手告辭,笑容保持到鑽進車裡便迅速收斂。湘湘心裡發毛,悄然瑟縮一下,顧清明斜她一眼,摸摸她還有些濕氣的頭髮,忍不住苦笑起來,雖然他喜歡嚇唬作弄她,到了重慶她要是不振作起來,只怕會被那些傢伙生吞活剝,前景真是大大地不妙!
他有了好臉色,湘湘的底氣也足了,悶悶道:「你為什麼不同我商量自行決定,假如我的工作沒有完成,那豈不是對不起大家!」
顧清明輕嘆一聲,似笑非笑道:「你以為這件事是我能決定的么?你給我打起精神來,凡事跟我商量著辦,去哪裡我們都先說清楚,記住,我沒有跟別的女人不清不楚,你也時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讓人捉到把柄,我倒要看看老狐狸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湘湘的怨言被噎了回去,又覺得他父親可憐,訕訕道:「畢竟是一家人,何必說得仇人似的,大不了看過就回來,以後少來往,他還能把我們綁起來不成?」
「要到綁起來的程度,你的小命就不保啦!」顧清明哈哈大笑,輕輕颳了刮她鼻子,又被那美好的觸感吸引,用彎曲的手指在她絲緞般的肌膚上蹭來蹭去,不出所料,三兩下工夫,那張臉就紅得幾欲滴出血來,他越看越愛,分離太久,這會真恨不得將她拆吃入腹。她似感受到他渾身的熱度,垂下眼帘,默默將他不規矩的手指抓在手心,悄然緊了緊,傳遞自己的思念之情,也讓他注意形象,他會意,反過來握緊她的手,用帶著一絲喑啞的聲音附耳道:「等我們回來,隨軍吧,我想你!」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推托之詞,柔柔地應了一聲「好」。
他以為還要費些唇舌,沒想到如此順利,將她的手緊了又緊,見她眉頭皺了皺,立刻放開,拉到面前用雙手握住,怕她看見自己的失態,臉轉向窗外,嘴角幾乎咧到耳根。
然而,她沒有錯過如此可愛的表情,輕輕靠在他肩膀,用似要撓到他心尖尖的輕柔聲音道:「Merry Christmas, darling!」
熱熱鬧鬧送走兩人,胡家上下突然都沉寂下來,小滿趴在門口石獅子上想心事,毛毛學他的樣子爬上另外一隻,又覺得實在幼稚,跳下來仰著頭觀察他,準備他一哭就遞上自己的小手帕。
小滿撲哧笑出聲來,揉揉他的發,看著兩人遠去的方向繼續發傻。
毛毛好心安慰他,「小舅,你要是沒地方現你的新車,可以載我去學校,包準你過足癮!」
小滿哭笑不得,跳下來惡狠狠道:「我是在想正事,才沒你那麼幼稚!」
「整天看你東遊西盪,哪裡在做正事!」胡長寧被他氣得已經沒脾氣,拉上毛毛去學校,雖然自己能教得好,送到學校畢竟能讓孩子跟同齡孩子玩,性格開朗些許。
小滿卻是個愛較真的性子,何況偷偷美了那麼久,早就憋不住了,閃身攔在兩人面前,笑嘻嘻道:「爸爸,你知道誰的字寫得好,跟我寫個牌匾吧,我在湘潭縣裡幫人建了抗屬工廠,下月五號就要開工,那麼多孤兒寡母,得讓他們有口飯吃。」
「什麼抗屬?」毛毛歪著頭打量兩人的臉色,覺得小滿的笑容著實幼稚,以為他又會被狠狠罵一頓,用力嘆了口氣,表達自己的無奈之情。
出乎意料,胡長寧這次並未罵人,反而笑容滿面地拍拍小滿肩膀,也不去回答毛毛的問題,正色道:「是誰出的主意?」
小滿腰桿一挺,把胸膛拍得嘭嘭作響。
知子莫若父,胡長寧頷首道:「照顧別人也要量力而為,你性子毛糙,一定要找個坐得住並且德高望重的人管理工廠,做事不能有私心,先定好獎懲制度,無規矩不成方圓,明白嗎?」
「是縣長和大伯一起推薦的人選,錯不了!」小滿尾巴又翹到天上去了,得意洋洋道:「我辦事,你就放一千一萬個心!」
胡長寧拿這皮猴子一點辦法也沒有,拉著毛毛的手走了,沒走到街口,小滿「朗格里格郎」的聲音飛快地追來,從兩人身邊呼嘯而過,毛毛又偷窺到胡長寧鐵青的臉色,吃吃直笑,胡長寧橫他一眼,咬牙切齒道:「不準學你小舅,一點也不懂事,從小到大讓人操心!」
毛毛早看出他的好心情,搖搖頭決定保留意見,不火上澆油。胡長寧看他的小心思都在臉上,暗暗好笑,不禁想起另一個讓人掛心的孩子,當年那孩子也是在失去父母之後一夜之間成熟,不再有孩子的天真,也極少有笑容,小小的年紀就承擔起照顧弟妹的任務,特別是對胡家的寶貝雙胞胎,為他們擔下無數責罵,慣出兩人無法無天的脾性。
劉明翰在前,秀秀在後,這對兄妹出奇地相像,因為寄人籬下而謹小慎微,處處做到最好,也讓三個大人皆無可奈何。他們的付出成全了胡家一對亮眼的雙胞胎,養成他們單純莽撞、肆意妄為的性格,連他這個做爸爸的也不知是福是禍。
一個斷腿老人一手拄著樹棍一手拖著凳子走來,用囫圇不清的聲音絮絮念叨,「日本鬼子炸了我一家,張治中燒光我的東西,哪個做點好事,給口吃的……」
毛毛下意識避讓,胡長寧連忙將他抱起來,看到他紅紅的眼眶,心中一陣酸疼。小傢伙骨子裡已刻上離亂的烙印,表面看起來堅強懂事,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仍在戰戰兢兢地探求自己的生存之道。
毛毛滿臉羞赧,掙脫他的懷抱,胡長寧連忙掏出當中飯的紅薯餅塞給他,毛毛微微一怔,飛快地跑到老人面前,把紅薯餅用雙手高高舉起,老人連聲道謝,毛毛朝他擺擺手,緊跑兩步追上胡長寧,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又偷看他的臉色,胡長寧沖他露出鼓勵的笑容,在心中長長嘆息。
戰火何時能熄滅,這些被剝奪的天真爛漫,何時能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