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到底還是大病初癒,不能太過勞累,下了飛機,胡湘湘老奶奶就有些不妥,在隨同而來的台灣小護士半強制下住進了長沙湘雅醫院。
我領到這個任務,自然沒法走開,在湘雅醫院跟她同吃同住幾天,終於聽她把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講完,我也如同在火里走了一遭,只有八個字可以形容:刻骨銘心,痛不欲生。
那小護士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她的故事,講的人千帆已過,雲淡風輕,小護士卻經常哭得不成人形,自然引起湘雅醫院醫護人員的注意。經我解釋之後,大家再沒問起,卻不知為何,胡老奶奶的病房從此成了鮮花的海洋,除了確切地知道兩個年輕醫生送過花,也不知道其他的花是誰送的。
最初的驚詫之後,久而久之,胡老奶奶也處之泰然,只是愈發沉默,而且堅持要出院。我跟小護士商量,她苦笑道:「老太太一直覺得你們不尊重歷史,經常罵你們,沒想到會受到這種禮遇,肯定會良心不安,說真的,我也沒想到。」
我理解老奶奶的心情,在我做抗戰勝利六十五周年的紀念專題之前,我也沒想到會得到這麼多的關注,不得不說,不管風雲如何變幻,英雄一直在我們心裡,永遠不會忘記。
出院前一天晚上,胡奶奶得到小護士的允許,戴上老花眼鏡,捧著長沙地圖細細地看,看到熟悉的地名就歡歡喜喜地勾出來跟我講,不時發出感慨,長沙都快不認識了!
「胡奶奶,您該早點回來的!」我看著她孩子般的神情,輕輕嘆了一聲。
她冷哼一聲,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厲聲道:「我家祖墳都給你們挖了,人被你們斗死了,回來做什麼!」
小護士拚命朝我使眼色,我無可奈何,只得轉移話題,賠笑道:「您兒子念親前兩天打過電話給我,說馬上來長沙陪您老人家。」
小護士眼睛擠得像在抽搐,我暗道不好,果然,胡奶奶啪地一聲一巴掌拍在床頭,喝道:「不要跟我提他,竟然娶個外國堂客,氣死我!」
我哭笑不得,再次見識了她的彆扭脾氣,決定保持沉默。胡奶奶被說中心事,一個勁管小護士要電話打,小護士朝我擠眉弄眼地笑,撥了一個老長的號碼給她。
電話一通,老奶奶立刻噼里啪啦說開了,「毛毛,你回長沙陪我,我不要我家那個化生子來,你帶你中國堂客一起,我天天帶她玩,氣死那個化生子!」
「對了,我住在湘雅醫院裡,還有好多人送花給我呢!」說了一會,她得意洋洋地炫耀,還將電話遞給我,讓我證實。我戰戰兢兢接過電話,聽到一個明顯壓低的蒼老聲音,「胡小姐你好,我是薛平安,我也看過你的報道,謝謝你!」
我心頭一酸,哽咽道:「如何敢當,我應該謝謝你們才是!」
他似乎嚇了一跳,沉默一會,一字一頓道:「請照顧好她,我們馬上來!」
我聽出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意味,怔怔將電話遞還給胡奶奶,她餵了兩聲,發現對方已經掛掉,悻悻然道:「這傢伙,跟蘇鐵那混蛋學得怪裡怪氣的,到長沙來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蘇醫生呢?」小護士比我還著急,顯然也對這個人十分好奇。
老奶奶呆了呆,突然悵然長嘆,「只剩我一個了!」
我稍一思索,這才想起,遲疑道:「胡奶奶,您知不知道胡長庚的事情?」不得不說,命運對胡家太過不公,唯一留下的這一位在內戰前夕失蹤,其去向至今還是個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老早就高調放過話,他堅決不打內戰!
「都說只剩我一個了!你聽不懂是吧!」胡奶奶怒不可遏,將一個杯子砸到我腳下,將我們趕出來。
第二天出院,我知道胡奶奶的心意,直接讓報社的司機小劉帶我們去黃興路,一路上看到老街就指給她看。她如同好奇的孩子,貼在車窗上目不轉睛地看過去,一直沉默無言。
五一路已經拓寬為六車道,只是仍然有些塞車,在等紅綠燈時,她似乎有些疲憊,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嘴角微微勾起。
黃興路,也就是以前的南正路現在已經十分繁華,黃興南路改建成了一條商業步行街,時間尚早,街上沒什麼人,更顯得整條街的建築新潮時尚,色彩繽紛。
胡奶奶再次犯了倔,打定主意不讓我們跟,自顧自在步行街走了個來回,臉色陰晴不定地坐上車,除了讓我們趕快開車,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從她偶然露出的欣慰笑容,我還是看出她十分滿意,頓時心頭大定,招呼小劉開去河西嶽麓山。在湘江大橋上看到滔滔的湘□□奶奶再次激動起來,當起小護士的導遊,向她指點下面的橘子洲頭和前方名聲赫赫的嶽麓山,從嶽麓書院到愛晚亭,如數家珍。
過了橋就是嶽麓山的正門,胡奶奶卻不讓我們停車,要從湖南師範大學那個門進,我們小劉也是長沙本地人,連誇老奶奶記性好,讓她頓時笑成了花。
停了車,我和小護士要扶她上去,被她毫不客氣地打開。走了兩步,剛得到胡奶奶歡心的小劉非常巧合地攙了一把,果然得到她的認可。我和小護士面面相覷,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走了一陣,小護士壓低聲音道:「她脾氣好壞喲,要不是顧先生給的錢多,我才不要來呢!」
見我沒有出聲,小護士還當我不肯相信,輕嘆道:「聽了她的故事,我突然想通了,人還真不能看表面。以前我就聽說她家裡很有背景,總覺得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你看,夫家有權有勢,兒子在美國當教授,丈夫過世,還有人從美國來台灣做她的專門醫生,醫生過世,還有兒子給她出氣……」
「不要提我兒子!」胡奶奶耳朵倒是不錯,老遠就聽到這句,站在台階上回頭沖我們發飆。
我見勢不妙,指著前方正色道:「胡奶奶,你看前面是什麼!」
「陸軍第七十三軍抗戰陣亡將士公墓,」老奶奶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精神不死,風雲長護!」
「精神不死,風雲長護」,我腦子裡一個激靈,終於真正讀懂了這八個字,慢慢走到墓前,深深鞠躬。
沒有我爺爺和胡奶奶一家人的犧牲,就沒有今日的幸福生活,英雄的血總沒有白流。以後我會教我女兒寫這八個字,告訴她,有些人死了,卻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胡奶奶嘴唇顫抖了許久,卻沒有說出半個字,和我輕輕擁抱,也不想再流連,黯然轉身而去。
我緊跟上她的腳步,聽到有人叫「媽媽」,一轉頭,女兒從樹後鑽出來,又不敢過來,怯生生低著頭,哽咽道:「媽媽,我想你!」
她哪裡來那麼大的膽子,竟然一個人跑這裡來玩!我臉一板,胡奶奶卻朝她遙遙伸手,笑眯眯道:「小妹子,對不起啊,奶奶借你媽媽幾天好不?」
有她這句,小傢伙立刻膽子大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胡奶奶懷裡獻媚,「奶奶」叫個不停,把她樂得嘴巴都合不攏。
我無可奈何,只得和小護士一起慢慢看住兩人往下走,小傢伙回頭戀戀不捨看了我一眼,見我拚命瞪她,嘴巴噘得老高,終於死心了,又開始炫耀,「奶奶,那裡面有我太外公!」
胡奶奶微微一怔,對她輕笑道:「說不定我還認識你太外公呢!」
小傢伙樂不可支,手舞足蹈地說起我曾經講過的長沙會戰故事,雖然有些丟三落四,詞不達意,主要的事情倒還沒忘。胡奶奶笑容更加燦爛,頻頻點頭,不時提示一兩句,完全不是以前那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一老一小的溝通十分成功,下了山,兩人已經成了忘年交,胡奶奶非要把她帶上去湘潭。
去就去吧,我拿兩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帶大家在火宮殿吃過東西,從高速公路向湘潭進發。
一路上,胡奶奶不知道哪裡來的精神,不停批判食物這裡不好那裡味道不對,讓我們再次成了封了口的葫蘆,女兒卻當了真,歪著頭聽完,認認真真道:「奶奶,您是不是吃過,那您說該是什麼味道的呢?」
胡奶奶終於被問倒,一直到下了車也沒說話,女兒有些心慌,不停偷看我和胡奶奶,我暗暗好笑,裝作看風景,堅決無視這最驕傲自大的小傢伙。
白塘村我並不是第一次來,如今真正的胡家人同行,心頭別有一番滋味,彷彿某段歷史我真正參與,又似乎更接近了他們。
村口的山全部推平了,建了一個高高的牌坊,上書「白塘村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幾個大字。一進基地就是村口那幾棵大榕樹,一邊全是白牆青瓦的兩層樓,數不勝數。中間一條路直通至高處,也就是山坡上那塊漢白玉的英雄紀念碑,旁邊一條公路直通胡家祠堂,那邊的幾棟瓦屋都成了教育基地,瓦屋後的半山之上則是村委會的辦公室和學校,建得同樣乾淨明亮。
「天啊!」胡奶奶左看右看,張口結舌,滿臉不敢置信。
小劉非常熱心地介紹,「奶奶,這英雄紀念碑是湘潭鋼鐵廠一個老工人捐出來的,那老工人說爺爺和爸爸都是石匠,他們到死都念念不忘欠胡家一塊碑,所以前些年花了一輩子的積蓄,加上政府的資助打了這塊碑,真不容易!」
「誰稀罕!」胡奶奶撇撇嘴,雖然還在犟,眸中早有水花翻滾。
開進教育基地,胡奶奶看到那幾棵大榕樹,連忙叫停車。遠處白塘仍在,已栽滿荷花,只是季節不對,荷花已經開敗,剩下一塘枯黃的葉子和光禿禿的枝。再白塘開始往上,便是一個長長的斜坡,坡上松柏遍布,中間一條路直通頂上的英雄紀念碑。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從山坡慢慢走下來,和我們對望良久,高聲叫道:「湘湘姑姑!我是秋寶,是秋寶啊!」他緊走了兩步,似乎體力不支,往地下一坐,突然嚎啕痛哭。
胡奶奶長長應了一聲,朝那邊拔足狂奔,小護士呆愣幾秒,一邊哭一邊追趕。
小劉同樣滿面驚詫,看著她的背影哽咽道:「胡姐,我終於理解你的工作,謝謝你!」
看到胡奶奶撲倒在地,我和女兒立刻沖了出去,小劉拖拽了小護士一把,一起跟了上來。他出身行伍,手腳十分利索,搶先一步趕到,將胡奶奶抱起來就往回跑,上面那位老爺爺慌了,啞著嗓子叫道:「念滿、念泉,你們姑奶奶回來了,快點來接人,快點!快點!」
胡奶奶瘦骨嶙峋的手在空中舞了一陣,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淚如雨下,「我一直跟你們賭氣,覺得你們對不起胡家,對不起流血犧牲的英雄,甚至連兒子的話都不肯聽……我實在太蠢了,是我對不起胡家的親人,快死了才回來,我真的應該早點回來,真的……」
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子走過來,滿面哀慟,眉眼間胡奶奶的影子十分明顯。他輕輕從小劉手裡接過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叫了聲「媽媽」。胡奶奶死灰般的眸中掠過一道奇特的光亮,一點點抬起手去觸摸的臉,聲音低微得仿似囈語。
「念親,我沒臉回胡家,把我的骨灰撒到嶽麓山,我要守住我的家,守住……」
剛摸到顧念親的臉,她的手重重落了下來,如同一個優美而蒼涼的符號。
顧念親泣不成聲,腳步一頓,慢慢轉身,無比虔誠地仰望著英雄紀念碑,重重跪倒。遠處,一位同樣白髮蒼蒼的老人瘋狂地跑來,山裡頓時迴響起他凄厲的呼喊,「湘姨,等等我,我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了……」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