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氣勢恢宏,浩瀚的穹頂是一片能以假亂真的人造天空,想要晴空萬里就晴空萬里,想要星辰大海就星辰大海,觀禮區域中,智能指路標在每個入場人士腳下穿行,老遠一看,那些熒光過處,就像來回呼嘯而過的流星雨。
不過雖然禮堂的裝修高端大氣,此時堆在裡面的「瓤」就差點意思了。
開學典禮即將開始,四座的學生們已經就座,學生們個個是豪傑,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彷彿不是來求學的,而是來挑事的。
刺頭和刺頭湊在一起,難免互相紮成一團——
東南觀禮台上,一個膀大腰圓的男生懶得往裡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側,很快引發了一場鬥毆,圍觀者還有人起鬨架秧子,致使衝突迅速升級,把整個一塊觀禮台都拉進了無組織無紀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個女孩被小流氓同學摸了一把屁股,二話沒說,直接從包里掏出了一把激光槍,一槍開出去,把禮堂的座位撕開條口,四座皆驚,差點造成踩踏,安保機器人迅速趕來將其制住,發現那把激光槍竟然還是自製的。
禮堂中間觀禮區有一位更絕,堅持了動口不動手的原則,自己帶了個微型擴音器進場,黑進了禮堂的音響系統,借用禮堂三百六十度環繞聲,石破天驚地吼了一嗓子:「約翰吳,我X死你!」
「約翰吳」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反正他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個開學典禮的三俗氛圍,鬨笑聲四起,前排三個院長帶領一幫學究老師,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夥身陷盤絲洞的老唐僧。
陸必行看著滿眼雞飛狗跳,心理狀態十分穩定,因為陸校長一向認為,像他本人這樣的天才是不用別人教的,自學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蕩蕩的VIP座位上一掃,暗自嘆了口氣——四哥沒來。
不過陸校長開學辦校至今,還沒讓熊學生們氣出心梗來,當然自有一番天地寬的心胸。他很快又想開了——四哥來了,是重大驚喜,四哥沒來,也是理所當然,他沒有損失。
很快調整好自己的陸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講台,在一個能把穹頂掀起來哄聲里,閃亮異常地亮了相。
禮堂燈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講台上的一束,講台緩緩升到半空,穹頂換上了星河遍布的圖景,星星們緩緩旋轉,目力所及之處,無邊無際地綿延出去。
陸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講台上——雖然沒人理他。
「親愛的同學們……」
「砰」一聲,講台最近的觀禮台上,一個學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隨後,七嘴八舌的破口大罵愣是蓋過了禮堂的音響,講台底下成了一片戰場。
暴脾氣的機甲操作院長猛地站起來,就要離席。
陸必行暫時閉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麥扣在頭上,腳尖在講台上有規律地踩了幾下,整個禮堂的音響「嗡」一聲巨震,全體師生都成了骰盅里的骰子,所有不老實坐在座位上的都給震趴下了。
禮堂短時間內一片鴉雀無聲。
陸必行取下耳麥,面不改色地繼續說:「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星海學院。我知道你們現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們夠不著。我還知道你們正在計劃等我下去再動手——我的演講大約需要十五分鐘,諸位可以在十五分鐘之內好好考慮一下是否真要毆打校長,畢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東變成了黑洞。」
聞聽此言,前排教職員工們一起弔喪似的低下了頭,感覺自己的工資都被臭流氓們玷污了。
陸校長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繼續侃侃而談:「我將與同事們一起,陪伴大家度過接下來的幾年——也許是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幾年……」
方才黑進了擴音系統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長,你們教怎麼泡妞撩漢嗎?」
陸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來這是一位兩邊開花、八腳踩船的同學,我建議在座諸位記住這個聲音,以後嚴加防範。另外您的建議不錯,未來我們會開設相關選修課,重點講講怎樣規避情場人渣。」
男生又利用擴音器搶話:「那你們教怎麼賺大錢嗎?」
「當然,」陸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們以為建禮堂的錢是哪來的?」
眾猢猻沒想到他這麼坦白,禮堂里安靜了片刻。
「最好的機甲設計師千金難求,黑白兩道跪著來送錢,收都收不過來;而如果你想從軍、想干一本萬利的星際走私、想當金牌打手,你就必須得是機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術就不用說了,」陸必行一點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學怎麼稱呼?」
「懷特。」
「懷特,你旁邊的同學要是手頭寬裕,肯定願意花點錢買走你黑進禮堂音響的小設備,不過……」陸必行說著在講台上輕輕一踢,一個透明的屏幕彈起來,他懸空的手指飛快地輸入一串代碼,擴音器里的雜音立刻沒有了。
「抱歉,你說得太多了,也該給其他人留點機會。」陸必行話音落下,一道熒光突然在禮堂里到處亂竄起來,他打了個造型感十足的指響,熒光應聲而停,落在了邊角處一個座位底下,變成了小箭頭,指著座位上的人。
眾人齊刷刷地回頭,陸必行一點頭,「這位同學,你可以試著說句話。」
被熒光指著的女生小聲來了句「我操」,擴音器立刻盡忠職守地廣而告之,禮堂里一陣鬨笑。
「笑屁,」被點到的女生粗魯地罵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讓說就說,大聲問,「校長,你們書獃子怎麼也滿口錢錢錢的,說話一點也不純潔。」
「很簡單,因為貧窮比愚蠢致死率高。」剛賣完身的陸校長誠懇地回答,「下一個。」
下一個問題十分尖銳,被隨機點到的人張嘴就問:「你們這學校的後台真是黑洞?怎麼我去年在這待了一年,從來沒見過四哥?」
滿嘴飛機甲的陸校長難得卡了一下殼,隨後他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忽悠:「這就要靠……」
他這話沒說完,禮堂後門突然開了,一伙人十分囂張地順著VIP通道走了進來,氣場像是來踢館的。
為首一個人身上披了件質地很硬的長大衣,厚且硬的外衣營造不出「衣袍翻滾」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長及腳踝,很容易穿得像個沒腰沒腿的捅,可也許是男人個子高,也許是他走路時肩背自然綳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這麼一身,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違和,好像他天生穿慣了這種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著根煙,走路時頭也不抬,旁若無人似的,身後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覺地落後他幾步。
竊竊私語聲四起,有人認出了幾個「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誰?」
「你鄉下來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邊那人誰啊?」
「不會是……」
「噓——」
「噓」聲潮水似的自發盪開,方才沸反盈天的禮堂被那潮水刷過一次,死寂下來。
VIP通道自帶燈光,禮堂頂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緊不慢地追上來人,穿長大衣的男人一抬頭,深灰色的眼睛遠遠地和陸必行對視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徑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掃過來,陸必行無端覺得三寸的巧舌有點發僵,好不容易才補上了自己後半句話:「……緣分了。」
追著人的燈光煙花似的倏地散開,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在陡然寂靜下來的禮堂里,陸必行樂極生悲,一時忘了詞。
但是萬眾矚目,他也不能尷尬地沉默,陸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現了一層別人看不見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師給他準備的備用演講稿:「星海學院不見得能讓諸位獲得什麼學術成就,而你們中的許多人,也可能因為學藝不精,或者運氣不好,沒法靠學校里學來的東西變現。如果沒有金錢和榮耀,學校還能給你們什麼呢?」
「在這個時代,我們平均壽命已經達到三百歲,有兩百年的青春,長得接近不朽,而歷史數據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們的生活就會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革。在這個時代,個人的才智與努力有時顯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決於時代的大潮把你衝到哪裡,在你漫長的一生里,可能會經歷無數次飛黃騰達和一無所有……」
四哥夾著煙四處尋摸地方彈灰,湛盧剛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經早有準備,遞過來一個煙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盧不是活人,一直對他很有意見。因為湛盧也是人高馬大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黏在四哥身邊當「小白臉」就算了,還動輒干出伸手接灰這種跪舔不要臉的事,看著都傷眼。
四哥沒掃她面子,沖她點頭道謝。
「陸少爺這演講稿是從哪東拼西湊來的?」佩妮漫不經心地起了個話頭。
四哥彬彬有禮地做出傾聽的姿勢:「唔?」
「每五年就發生一次變革?打我出生開始,這鬼地方就是這幅半死不活的鬼樣子。還有平均壽命三百歲——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終,跟我一起長大的那些垃圾現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經老過人均壽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說,片刻後,可能感覺自己回答得過於敷衍冷淡,他又補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這樣的小姑娘據說還都沒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聲笑了,悄然從眼角探出一雙鉤子:「我雖然不是小姑娘,也還沒嫁人,四哥那還有能容得下一個女人的地方嗎?」
四哥目光一動,沒說有,也沒說沒有,他低頭吸了口長煙,把剩下的半根煙吸得快要形銷骨立,佔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語了。
四哥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達理……不然陸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攢著脾氣留在刀刃上用,尋常瑣事一般不計較,不愛聽的話就裝聽不見,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聲。
佩妮從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強顏歡笑似的彎了彎嘴角,強迫自己轉頭去看講台上潑雞湯的陸校長。
陸校長的演講已經進入了尾聲:「我希望諸位來日身在風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學院里的學海無涯,沉入水下暗流時,不要與泥沙俱下,想一想學院為你靈魂築下的基石。」
陸必行頓了頓,掃見演講稿的最後一句話,實在不想念,因為感覺會出醜,但是目光掠過台下,他看見信息科學院的老院長正伸著脖子,一臉期待地看著他,頓時知道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誰手了。
陸必行跟老院長對視了一秒,無聲地敗下陣來,認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學,我希望你們從今往後能謹記,比金錢更珍貴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
學生們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糞土之牆」,聽完這話,他們沉默了兩秒,集體爆發出一通哄堂大笑,紛紛覺得陸校長這個逼裝得太套路了。
陸必行自己也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補了一句:「這片星空穹頂造價六百萬,在機甲實驗室沒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貴的東西,麻煩你們放尊重一點,校規第一條,以後禁止把殺傷性武器帶入禮堂!」
台下,白髮蒼蒼的老院長站起來,佝僂著後背,順著禮堂邊緣離席了。
開學典禮結束後,陸必行沒能找到四哥,他們好像是踩著點來鎮場的,完成任務就悄然消失了。
陸必行莫名有點悵然若失,然而他還來不及仔細體會,就遭遇了建校以來的最大危機——他手下三院院長、十六位優秀的教職員工,集體表示自己肉體凡胎,擔不住陸校長的天降大任,讓他另請高明。
開學第一天,陸校長被全體教職員工炒了魷魚,成了個光桿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