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聽見聲音不對時,才剛跳下機甲站台,回頭一看,已經來不及了。
他距離最近的一架機甲八百多米,身邊卻沒有一個隨時能掀翻基地的人形機甲核,搜遍全身上下,只有一個彎柄的鍋鏟!
而黃靜姝正在機甲站台上,她才剛磕磕絆絆地試著掛上了精神網,匹配度堪堪達到53%,人機鏈接搖搖欲墜,像一陣風就能刮掉的蛛絲。她咬著牙,沉下心,非常努力地適應著機甲視角,不料才剛成功轉入機甲視角,就迎面看到了這一幕,嚇得她差點和精神網斷開。
從陸必行他們敲鍋開始,基地里無所事事的閑人們都聚在機甲站外,探頭圍觀,一起目睹了這場突發事故,尖叫和驚呼聲四下響起,有個心理障礙嚴重的前自衛隊員一把抓住欄杆:「機甲根本不是普通人能開的,我說過了!為什麼不信!」
陸必行顧不上管他,扭頭往最近的一架機甲跑去,同時調出基地許可權,試圖用外力強行關閉加速軌道。
可即便停了加速,機甲巨大的慣性仍不是那點微弱的摩擦力能制動的,加速軌道轟鳴變軌,儘可能地伸直上揚,兇險地避開冷卻塔和懸浮電站,接觸的地方爆出猙獰的火花。
八百米,在不藉助任何工具的情況下,男子飛毛腿的世界紀錄也要接近一分半,而一分半已經足夠一架機甲撞出基地薄薄的人工大氣層。
陸必行遠程打開聯絡站,沖著失控的駕駛員吼:「控制住你的精神網!」
可是駕駛員在強刺激下已經失去了意識,吐出的白沫快把他噎得窒息了,人機匹配度迅速下降到50%以下,精神網鏈接陡然斷開。
關閉的加速軌道無法散熱,已經明顯過熱,整個機甲站的警報聲都在響。
而最糟的是,與此同時,靠內網和聯絡站彼此相連的其他機甲也看到了地面的場景,恐慌很快從地面傳上了天,一部分機甲駕駛員心理素質本來就不過關,不少機甲的人機匹配度也開始跟著波動。
眨眼功夫,已經有三四個人和自己的精神網斷開了,方才成型的防護網眼看就要千瘡百孔,而恐懼還在擴散——
獨眼鷹罵了一句「爛泥扶不上牆」,將意識沉入精神網中,咬牙試圖填補空缺,他本來就背著八架無人駕駛的機甲,隨著負擔不斷加重,很快隱隱出現了精神力過載的徵兆——小機甲的精神網不像湛盧,沒有那麼寬廣的覆蓋面積,即便把他逼得精神力過載,他也只能管住附近小範圍里的問題,再遠處他鞭長莫及。
這時,通訊內網裡突然傳來周六的聲音。
周六:「交給我!」
獨眼鷹覺得自己牙齦里都冒出了血跡,一張嘴一口血腥味:「你行不行?」
周六:「不行還能怎麼辦!」
放假操著他幾乎發不出聲音的海螺嗓吼出一句:「媽!」
獨眼鷹絕倒:「你這是哪門子的幸運咒?」
機甲防禦罩在構建的時候,陸必行是考慮過突發事件的,他最先統計了比較有經驗的駕駛員人數,之後按照機甲精神網的覆蓋範圍,把這些人分開布局,就是為了萬一有人突然掉線,他們能替周圍的人擔住——獨眼鷹聽了一耳朵,認為他是扯淡,因為這些所謂「比較有經驗的」,也就是他們剛來基地時遇見的那群巡邏隊水平,自己不掉線已經謝天謝地了,還指望他們去擔別人的?
誰知道防護罩還沒構建好,就出現了這麼多問題,還真就得這麼辦!
地面上,加速軌道已經被拉到了極致,陸必行餘光瞥見了黃靜姝停在軌道外的機甲:「小黃!」
他的聲音直接順著聯絡器,撞進了黃靜姝耳邊,女孩激靈一下。
陸必行:「你學過這個!」
對,當時在湛盧的精神網上,林曾經親自帶著他們感受過,如何延伸、鋪展精神網,如何在精神網交疊的地方侵入對方的機甲。
但……怎麼可能呢?
半個小時前,她還以為自己要當一個人形的吉祥物,被陸必行拖上天。
現在他卻讓她獨自拖住一架失控的機甲?
有的時候,一秒鐘可能有無限長,在一瞬間,黃靜姝的思緒繞著八大星系轉足了三圈,流連於無數傳說中的奇蹟之地,試圖從中找到「人可以創造奇蹟」的證據。可是浩瀚無邊的星際聯盟、無法超越的伊甸園、四通八達的星際航道、窮盡她想像也難以描摹的美景……它們對她——一個流落到八星系的空腦症小太妹來說,都太遙遠、太不真實了,沒有辦法給她任何力量。
失控機甲的一側已經脫離了軌道,黃靜姝的目光追隨者它,視野收窄到只有一小條,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和這台失控的機甲,其他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反覆朝自己不聽使喚的機甲下著徒勞的命令,一個絕望的念頭破土而出,她想:「我做不到。」
然而就在那失控機甲開始側翻的瞬間,一直排斥她的精神網終於猶疑又遲緩地動了一下,好像誤打誤撞地碰了什麼開關似的,精神網突然鋪了出去。
應該說是運氣。
又或許,世界上每一個命運的轉折,都伴隨著冥冥中這一點運氣。
如煙如海的時空中,從光到宇宙、再到摺疊的量子與人世凡塵的悲歡,無不伴隨著冰冷的概率,那些骰子在命運里不住旋轉,又不住奔向下一個不可知的方向。
黃靜姝抽了口氣,她在鋪展出去的精神網上,突然捕捉到了失控機甲的對介面,她就像當年毫不猶豫地掏酒瓶砸蜘蛛的頭一樣,果斷而拼盡全力地沖了上去,整個人像是被一分為二,精神網帶給她的壓力陡然上升了兩倍,但與此同時,她成功地入侵了對方的精神網!
她就像是被洪水沖走、途中抓到了山壁上一把荊棘藤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已經無暇去考慮疼不疼、怕不怕的問題了,她只能拼了命地抓住她能抓住的。
「停下。」她想。
失控的機甲帶著她失控的意識繼續往下傾斜,不理睬女孩微弱的聲音。
「停下!給我停下!」
這時,周圍圍觀的基地居民突然有人跟著出了聲:「停下!」
他們這樣喊著,第一聲有些雜亂,第二聲卻已經成了規模,人們的聲音江流入海似的加入進來:「停下!」
失控機甲已經歪了45度以上,眼看就要翻過去,然而奇怪的是,方才驚慌失措的人群好像找到了統一的聲音,竟然沒有人再尖叫,沒有人再亂跑,他們異口同聲:「停下!」
千鈞一髮間,陸必行終於摸到了機甲,而與此同時,失控機甲的反向制動功能啟動成功,歪斜的一側噴出滾滾煙塵,把它緩緩地推了起來!
陸必行放出的精神網隨即覆蓋了上來,黃靜姝和失控機甲的人機匹配度危險地停在50%處,陸必行順著罅隙而入,為了不把女孩脆弱的意識擠出去傷到她,他的操作精細幽微到了極致,剛好也使自己的匹配度停在50%,然後用這種微妙的平衡,拖住了失控的機甲,讓它最終停在了加速軌道邊緣。
他這才非常輕柔地在內網裡對黃靜姝說:「丫頭,慢慢撤出去,慢一點,別緊張,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學生。」
黃靜姝本能地跟著他的指令,緩緩將自己鋪開的精神網收回,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方才驚心動魄的瞬間,她急劇上升的血壓撐破了毛細血管,鼻血已經流到了嘴裡。
人群中爆發出夾雜著哭腔的歡呼。
而與此同時,天上區區幾十架自衛隊正式隊員,竟然好像整個防護罩的鋼筋,生生地扛住了周圍掉鏈子的戰友。
好像真的有個死鬼老媽的在天之靈保佑。
二十分鐘後,陸必行重新調整了加速軌道,把受損機甲和受傷人員抬出去送到醫務室,讓黃靜姝先行,隨後,他帶著另外九架無人駕駛的機甲上了軌道,依次在坐標上排好。
三百架機甲收尾對接的一瞬間,就彷彿形成了一個閉路的環。所有的埠都好像接在了一起,精神網竟然互通了!
原本每個人肩頭都彷彿扛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走得舉步維艱,此時,這些石頭連成了一塊石板,均勻地落在所有人身上,每個人都從難以為繼的精神網中解脫了!
周六半晌才回過神來,出聲問:「這就是你昨天晚上裝的……這是什麼?」
陸必行的聲音沒有通過內網,沒有通過地面聯絡中心,而是透過精神網,直接在他耳邊響起:「這叫『鐵索』,利用埠共鳴實現的,跟機甲遠程控制的原理差不多,不過實戰中很少會用到,一般多見於儀仗隊表演。」
「為什麼?」懷特很有探索精神地問,「如果實戰中所有人也這樣連在一起,那不是很方便抵抗對方的入侵?」
陸必行笑了起來:「每個人都省力,但每個人對精神網的控制力度也在減小,你們自己開自己的還要撞在一起,這麼多人開這麼多機甲,不是要亂套?說起來,我校是不是也太重理輕文了,怎麼,都沒有聽說過『火燒連營』的故事嗎?」
鬥雞問:「火燒什麼?」
陸必行嘆了口氣:「火燒連營沒聽過,前些年凱萊親王衛隊在第三星系外圍襲擊儀仗隊的故事總聽說過吧……老陸你先別激動,我這就事論事呢,我沒提他!」
眾人鬨笑。
不知誰在精神網裡吼了一嗓子:「陸老師,你們學校還招人嗎?」
「陸老師,超齡的學生要嗎?我雖然一百零二歲了,但內心還很青春。」
「陸老師,入學考試科目能自己選嗎,我聯盟文字還認不全呢,你讓我考體育吧。」
「陸老師……」
防護罩燦爛的白光魚鱗似的掃過大氣層外,當基地的人們抬頭望去時,能看見原本的藍天與日光被額外的防護罩折射,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流動的彩虹,風箏似的從天邊掠過,或是又去而復返。
機甲站的幾個監控鏡頭盡忠職守,把畫面都傳給了回航途中的林靜恆,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筆,默默地注視著基地,看著他們險象環生地組織起機甲防護罩,一直到那簡陋的防護罩成型,地面的人們過節似的又蹦又跳。
湛盧捕捉到他耳機里兩段音樂的間隙,見縫插針地說了句話,他問:「先生,您笑了嗎?」
「你看錯了。」林靜恆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機甲北京所在的坐標,就在這時,他餘光掃過了坐標旁邊的能量波動圖。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圖,實時監控著周圍環境中的引力、宇宙射線等,繪製出一個複雜的圖,供計算機分析。
林靜恆活到這把年紀,人生中的大部分歲月都在戰鬥機甲上,他一眼掃見能量波動圖的形狀,突然有種說不清的直覺:「湛盧,覆蓋北京的精神網,然後把你的掃描範圍開到最大。」
「是,」湛盧說,片刻後彙報,「掃描半徑內並無異狀。」
林靜恆:「利用最近的六個躍遷點,擴大掃描半徑。」
湛盧提示:「先生,遠程掃描很費電,我們的能源不……」
林靜恆:「掃。」
湛盧應聲穿過躍遷點,有限的視線立刻擴展到無盡的時空,與此同時,機甲北京感覺到自己的能源儲備憑空蒸發了好大一塊,不滿地發出警報。
下一刻,一簇剪影陡然被湛盧鎖定,林靜恆的目光陡然一凝——那是一支幽靈一般的機甲戰隊,一架重甲為核心,周圍至少有幾百架戰鬥機甲,快且無聲地掠過湛盧有些模糊的視野,訓練有素,凱萊親王衛隊的海盜旗印在每一架機甲的腹部。
「先生,」湛盧迅速評估了對方的戰鬥力,「他們已經構成一支中等規模的機械戰隊,荷槍實彈,像是在試圖搜索漏網的地下航道。」
一支中等規模的機械戰隊,如果是在聯盟,需由少將以上級別的人統領。
能在幾分鐘之內摧毀北京β星。
「白鷺星位置偏遠,常常是各路地下航道的對接點。他們炸了白鷺,應該就是想徹底清掃地下航道。」林靜恆低聲說,「對方航行方向在靠近基地的地下航道。」
林靜恆此時正在基地的地下航道上,而他在這個位置,已經可以連上基地內網,這意味著,海盜們再往前走一點,內網會進入他們的探測區間。
那些還在無知無覺地慶祝機甲上天的蠢貨們,會暴露在海盜眼皮底下。
不能再讓他們往前走了。
林靜恆驀地起身,伸手一抹,半成的軍用測繪圖鋪陳在他面前,他的手指迅速掠過其中幾個躍遷點,無數模擬航線的數據跳了出來,他在十秒中之內就完成了路徑篩選,轉頭吩咐湛盧:「準備躍遷。」
「先生,」湛盧靜靜地說,「最後一個備用能源還剩下不到60%的電量,動力系統破損過半,防禦系統幾乎失靈,這一次任務是測繪任務,為了減輕負重,機甲的武器庫里只配了三枚導彈和六發粒子炮——三枚導彈您已經用了一枚——您想用一堆破銅爛鐵單挑整支海盜戰隊嗎?我希望您考慮其他方案。」
林靜恆轉頭看向監控畫面。
不過就是一簇高能粒子流,在他看來,比第八太陽的太陽風暴強點有限,活生生地讓這些人弄出了眾志成城抵禦天災人禍的驚心動魄。
他們沒有戶籍、沒有身份,是小偷、走私販,即使在垃圾成堆的第八星系,也邊緣得不值一提。
也許對於這些廢物來說,湊出三百架機甲上天,已經是他們畢生難以想像的偉大成就了。
監控鏡頭下,幾個小孩追逐著跑到行政樓前,嘰喳亂叫地放了一把自製的煙花,渾然不覺基地老大臭大姐就在隔壁的地下監牢里蹲著,沒心沒肺地打鬧著經過。
林靜恆鼻子里噴出口氣,好似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嘲諷。
然後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准、備、躍、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