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高能粒子流抵達基地,預計還有半小時。
大起大落的興奮過後,很多人已經相當疲憊了,陸必行在空中現場教學,手把手地教會了他們如何在一個相對平穩的環境中,設置機甲的自動導航和自動定位。教學現場基本是又一場馬戲開幕,但好在有驚無險,沒有上天的過程那麼嚇人。
之後大家簡單商議了一下,留了少壯派們輪班保持清醒,看守防護罩,讓老弱病殘們都去休息了,七嘴八舌的精神網裡頓時安靜了許多。
陸必行舒了口氣,看了看錶,偷偷用遠程許可權連上了基地的機甲聯絡站。
他們沒來之前,這時而停電的基地內網很不穩定,大概也就只能覆蓋兩個航行日的距離。而陸必行作為一個宅,在給老太太們修電影屏幕的同時,當然也沒忘了網路問題。
經過他修整後,現在基地的內網信號穩定了許多,覆蓋範圍也更廣,聯絡站註冊過的機甲,能在六個航行日距離外,接收到模模糊糊的信號,四到五個航行日距離,內網信號就很穩定了。
林在回復「收到」的時候,應該已經回航至內網覆蓋的區間了,此時已經過了一天,就算他慢悠悠地任憑機甲勻速運動,也該進入可定位範圍了。
可以定位……
陸必行眼睜睜地盯著自己的爪子摸向了定位系統,不受控制的,他心想:「這有什麼意義嗎?」
完全沒有,因為定位器覆蓋五個航行日,巴掌大的一塊屏幕,不管多偉大的機甲、也不管機甲里坐了個多偉大的人,在圖上看,就一個小黑點。
假如機甲正常在航道上行駛,駕駛員沒有進行突然加速或躍遷等非常耗能的操作,那小黑點還會半天不動地方。
即便他此時窮極無聊,還可以欣賞一下基地萬家燈火的美景,為什麼要盯著一個半天不動的小黑點看?
陸必行不大明白自己這個邏輯,可離奇的是,他還是這麼幹了。
「哎喂,」就在他像個跟蹤狂一樣干這件無聊事的時候,個人終端上有人來電,陸必行隨手接起來,周六的投影就浮在了他手邊,周六問他,「陸老師,薄荷是孤兒吧?」
這不難猜,有父母的女孩不會叫「薄荷」這麼一個沒開頭沒落款的名字。
陸必行盯著定位屏幕,一個眼神也沒給他:「是不是孤兒也沒你什麼事。」
「你看看你這嘴臉,」周六把腳丫子翹到了桌面上,「跟你爸一模一樣。」
「根據聯盟未成年人保護法,對於二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在無法聯繫到法定監護人的情況下,所屬學校師長、社區行政人員可以作為臨時監護人——我現在就是她的臨時監護人,我說話算數。至於老陸,」陸必行一擺手,「我只是給他面子。」
周六:「……陸兄,在古時候,十七歲已經能當孩子他媽了!」
陸必行微笑著回答:「確實,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那個年代,三十六歲已經能壽終正寢了。」
周六:「……」
「人類太貪戀年富力強的感覺,舊星曆的基因革命把青年時代拉長到了兩百年,相對而言,二十年的兒童時代短得像一瞬,與一生相比,只是一眨眼。」陸必行說,「太珍貴了,像花期只有五分鐘的花,像一把隨便就漏出去的沙子,一秒的遺憾都是終身的遺憾,當然值得好好保護,你啊,再等三年吧。」
周六往後一仰,剛學會開機甲的人,在機甲里總是很拘謹,往往是第一次通過精神網控制第二台機甲的時候,才能找到感覺。此時,自以為找到了感覺的周六開始在天上恢復了坐沒坐相的流氓樣。
定位屏幕在茫茫宇宙中搜索著機甲北京,兩個人誰也沒吭聲,相對沉默了一會。
周六忽然說:「我前女友六歲。」
陸必行差點被口水嗆住:「……你是不是應該去找個大夫看看?」
「嘖,想什麼呢?我跟她一起的時候也才八歲,」周六翻了個白眼,「她爸跟我爸是一起做生意的,我倆老在一起玩,那時候我們一大幫孩子一起長大,所有男的都喜歡她,還有幾個死丫頭也跟著添亂,每天為了誰當她老公打成一團。她偷偷跟我說,其實她最喜歡我,但是對別人不好解釋,為了有個說法,我得把所有人都打服了才行。」
不服就打一架,鬧了半天這處事風格還有出處。
陸必行先是搖搖頭,隨後又想起什麼:「等等,你不是說你是被人撿來養大的嗎?哪又冒出個大家族?」
「是啊,」周六仰望著星空,「要不怎麼說我前女友六歲呢——她就活到六歲。」
陸必行一愣。
「那段時間我爸他們神神秘秘的,據說是做成了一筆大生意……我太小,不知道是什麼大生意,只記得那年他們賺得格外多,所有人都格外高興,新年的時候,我爸晚上喝酒喝多了,我聽見他對另一個叔叔說『以後有錢了,就不要做這種斷子絕孫的買賣了』。」周六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那天晚上,有一伙人闖進我家,殺了所有的人。我媽把我和她塞進兩個連在一起的生態艙里,錄了音,設定了路徑,扔到了大氣層外,託付給臭大姐。路上,我們倆惴惴不安,就像是漂流瓶里的兩隻蟲子,然後那些人的導彈跟我們擦了個邊,她的生態艙被擊碎了一半。」
陸必行吃了一驚,扭過頭看著周六。
周六的娃娃臉上是少見的沉鬱與冰冷,彷彿是大氣層外沒有陽光普照,讓他現了原形。
「你懂的,陸老師,」周六說,「要是乾脆被炸成碎片,那還就算了,一眨眼的事,但是偏偏是被打碎了一半,我還沒進入休眠,透過小窗,我看見她嚇得大哭、掙扎,營養液一點一點流失,氣壓一點一點變化,碎了一半的生態艙像個被活活剖開肚子的母獸,眼睜睜地看著肚子里的小崽慢慢流出去,慢慢窒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麼嗎?我最後悔的,就是她讓我為了她去跟別的孩子打架,我不敢,因為我從小發育比別人慢,他們都比我高、別我壯,所以我跟她說,讓她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一點……」
「這是我這輩子學到的第一個道理,陸老師,有些事是不能等的。」
他這話總結了不祥的過去,又好像是某個不祥的預言,話音剛落,陸必行手上的定位器就跳出了一個對話框。
無效搜索。
陸必行還沒從周六的話里回過神來,心裡好像被一隻手擰緊了。
再搜,依然是無效搜索。
這代表……要麼機甲北京的通訊設備損壞,要麼它莫名其妙地改道,離開了內網覆蓋範圍!
這時,最早的一波的帶電粒子流已經抵達,迎面撞在三百架機甲拼湊的防護罩上,高能帶電粒子與防護罩彼此碰撞、衰減,少量穿透過去,引起基地磁場的輕微擾動,繼而在大氣層上方出現了類似極光的光帶,仙人袍袖似的舒展至天邊,瑰麗得好似玄幻影片的特效現場。
所有人都醒來了,接著,越發密集的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傾盆而落,翻覆在機甲防護罩上,防護罩看著薄如蟬翼,卻又好似銅牆鐵壁,一時間,每個在大氣層外的機甲駕駛員心裡都有了同樣的榮耀感——我在保護基地,我在保護我的家。
不知是誰,開始在精神網裡唱一首古老的流浪之歌,非常古老,好似所有人都聽過,漸漸的,他們的聲音都跟著加入進來,隆隆作響,淡化了歌詞與曲調,彷彿一道從未想過、自發而成的宣誓。
而促成這一切的陸必行的手卻在輕輕地發著抖。
他三次試圖定位機甲北京,全部顯示無效搜索,忍無可忍地聯繫了林的個人終端——而內網方才告訴他,「查無此人。」
林靜恆在他臨時的客房裡閉目養神了片刻。
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他本以為自己會在嚴刑逼供的時候遇到,不料這群星際海盜比他預計的還要瘋狂——他們居然拿彩虹病毒當喚醒針。
正常的彩虹病毒會先潛伏二十四小時,然後發作,但他事先注射過阻斷抗體,彩虹病毒會和阻斷抗體提前相遇,由於這種病毒的特殊性,最多三小時後,他就會開始高燒,直到病毒被抗體消滅乾淨。
容易穿幫不說,關鍵他們不嚴刑逼供,他怎麼才能合理泄露那編造的「地下航道」,把他們引走呢?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地敲了他的門。
林靜恆一睜眼,一個少年推門進來,少年長相秀氣,但不知為什麼,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他抱了一床乾淨的被褥,之後又把一盒小藥瓶放在他面前,對他拘謹地一笑。
林靜恆餘光瞥見,那是一盒止疼葯。
少年可能是個啞巴,不說話,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指了指止疼葯,比比劃劃地沖他艱難表達——精神力過載會引起頭疼,讓他先拿這東西湊合湊合。
林靜恆用一種符合自己現在身份的肢體語言朝他道了謝。
少年看了看他,東西送到了,卻沒有走,一雙杏核似的圓眼裡飽含憂懼,林靜恆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少年對他做了個口型:「快跑。」
林靜恆:「……」
那少年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藥瓶,轉身走了。
林靜恆拿著藥瓶在光下觀察片刻,擰開一看,在瓶底發現了一個微型屏幕,只有紐扣大,屏幕有兩面,一面錄像,輕輕反過來就可以看視頻記錄。
林靜恆遲疑片刻,抽出了止疼片說明,借著看說明書的掩蓋,他在小屏幕上撥動了一下。
畫面極小,小得像透過牆上的一個孔偷窺——只見視頻里先是一段又長又暗的走廊,隨即微光透進來,進入了一個地下室,裡面羅著數不清的營養艙,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美人蛇、美人魚,渾身披滿獸毛的女人,蜷縮在巨大的尾巴里睡覺的少年……
鏡頭一轉,落到一個無菌玻璃隔出來的手術台上,源異人注視著手術台,懷裡抱著個半個身體都是金屬假肢的小男孩,手術台上的人大睜著雙眼,無神地望向鏡頭,像一頭任人宰割的畜類,潰爛的手腳已經被割裂下來,靜謐的醫療器械正往他斷臂的地方接獸爪。
林靜恆心裡十分鄙視地想:「這什麼審美?」
鄙視完,他還沒忘了「驚慌失措」地一哆嗦,把整瓶止疼片撒在地上——雖然不知道那男孩是自己犯傻,還是對方故意安排的,不過都無所謂,真是剛想睡覺就有人給送枕頭。
源異人透過精神網,把前因後果看了個一清二楚,他托著下巴思量片刻,招招手叫來了一個手下:「我養的那個小翠鳥又不聽話了,你去給他點教訓——修改原定軌道,我們來看看臭大姐這個狡猾又自不量力的東西到底藏在哪個陰溝里……然後玩個遊戲。」
林靜恆——現在是重情重義、又有點小狡猾的混混海蛇,困獸似的在客房裡轉了十分鐘,遍尋四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於是他把床柱上的金屬裝飾薅了下來,仗著自己瘦,往衣服里一塞,悄悄地溜了出去。
重甲太大了,裡面能容納成千上萬人,走一圈都要用很久,即便駕駛員的精神網能覆蓋到任何一個角落,但海蛇覺得對方不會在意自己這麼個小人物,他深吸一口氣,看見不遠處有個巡邏的海盜獨自一人往衛生間走去,於是悄悄尾隨上去,衛生間里傳來一聲細微的悶響,片刻後,一個帽檐格外低、走路格外拘謹的巡邏員從裡面走了出來——沒辦法,他身上這身制服太不合身,兩條褲腿九分褲似的吊在他身上,空蕩蕩的,還露出一對時髦的腳踝。
海蛇憑直覺,認為這種走「嘻哈」風格的時髦海盜在這裡恐怕不大受歡迎,因此一路小心翼翼地避開其他人,突然,急促的腳步聲朝他衝過來,海蛇連忙剎住腳步,下一刻,他看見前面拐角處衝出來一個人——正是方才給他送葯的少年。
那少年眼圈通紅,滿臉恐懼,身後追著兩個海盜壯漢,眼看要抓住他,少年的雙腳卻突然離了地,他整個人輕得像一張紙,縱身一躍,從欄杆上翻了下去。
直到這時,海蛇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勢之所以奇怪,是因為這少年的胸部形狀異常,有一個好像鳥類的凸起,雙臂伸展,手臂比普通人長了許多,襯衫袖子方才在拉扯中破開,露出扁平如翅膀的手臂,掛在手臂上的破衣服如羽毛,讓他詭異地在空中滑翔起來。
就在這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籠過來,兜頭把那鳥似的少年籠罩在其中,那網上竟然有電流,接觸少年的瞬間就爆出了火花,他痛苦地掙紮起來,張開嘴,卻只能發出鳥鳴似的尖叫。
林靜恆心說:「這苦肉計,跟真的似的。」
然而他腳步遲疑了一下——因為按理說,已經跟臭大姐翻臉、卻依然不肯泄露地下航道坐標的海蛇,不大可能見死不救。
其中一個海盜把奄奄一息的鳥少年放了下來,粗魯地踢了他幾腳,抓起他的頭髮,將他整個人拖在地上拽走,帶電的網在另一個海盜手裡,他落後於同伴幾步,正打算把電網掛回原位。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從旁邊冒出來,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準備掛電網的海盜回頭一看,瞥見巡邏員的制服,嘀咕了一句:「知道了,馬上收拾。」
下一刻,他陡然意識到了什麼,還不等他扭過頭去看清楚,脖子突然被一根手臂勒住了,隨即一陣劇痛,當即沒了知覺。
林靜恆作為一個殺人放火的熟練工,悄無聲息地接住了倒地的海盜,接管了他手上的激光槍和懸在天上的電網——幸虧核心肌群被破壞,他有點手腳無力,不然一不小心把這倒霉蛋的腦袋擰下來,恐怕是要穿幫。
海盜拖著鳥少年正往回走,突然,背後的汗毛和細碎的發梢無端豎了起來,他剛一回頭,帶電的大網已經俯衝了下來,海盜一聲驚呼噎在了嗓子里,被大網撲了個正著,當場給電成了一個踩不著鼓點的霹靂舞者。
林靜恆輕巧地從他身側滑過,同時,激光槍里噴出一道細細的激光,精準地割了鳥少年被揪住的頭髮,一把抱起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那少年輕得不像人類,縱然林靜恆已經變成了一個臨時的麻桿,依然能不怎麼費力地一隻手拎起他,除了那顆人頭,他好像連骨頭都鳥類化了。
但……怎麼可能?
這種嫁接的怪物不都半步不能離開營養艙嗎?
林靜恆心裡一閃而過地想起了陸必行那詭異的骨齡和不匹配的基因,拎著鳥少年的手指陡然一緊。
整個重甲里開始響起警報聲,林靜恆——海蛇用力晃了晃手裡的鳥少年:「這艘重甲上有沒有備用機甲?發射平台在哪?」
重甲在戰隊里有時也作為「母艦」,上面會有發射平台,根據運力不同,攜帶一定數量的備用機甲。
鳥少年艱難地從他手裡掙脫出來,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抬手指了個方向。
源異人「哈」了一聲:「意外收穫,這吃裡扒外的小東西,知道的還不少——不要全力追捕,稍微放點水,讓他跑……唔,也別放太多,顯得太假就不好了,讓他們吃點苦頭,注意別打壞臉。」
兩大戲精,在雙方都沒有對過劇本的情況下,就這麼默契地表演了一出逼真的生死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