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恆臨時辦公會的門半開著,圖蘭來給陸必行送機甲維護部隊名單,順便知會自家老大,剛好找到這裡。
在門口立正整理了衣冠,第九衛隊長還沒來得及喊報告,就聽見這麼一句,圖蘭連忙叼住自己差點出口的「報告」,緊緊地閉上了嘴,一雙好事的眼瞪出了三白狀,連氣都不捨得喘了。
第八星系的文明是「走私販與流浪者之歌」,第八星系的城市是人工智障報廢陳列中心,第八星系的行政負責人是各大行星的黑社會,第八星系的人民都在水深火熱里麻木地掙扎……綜上所述,林靜恆聽完陸必行的提議,認為青年科學家陸先生的大腦高強度地工作了一下午,怕是燒了。
林靜恆忍下了出言不遜,問他:「你要吃什麼基地里沒有,非得往外跑,土嗎?」
「大半年沒上過天然行星了,」陸必行放軟了聲音,一條腿站著,一條腿吊著,隔著張桌子,吊著的腿不肯在一個地方立著,來回畫圈,他笑眯眯的,像個一輩子都沒脾氣的樣,「將軍,我長這麼大,連第八星系都沒怎麼逛過,在凱萊星蹉跎了那麼久,好不容易出門一趟,還因為撿了你在北京星蹉跎了那麼多年……」
他一翻出舊賬,倆人隔著生態艙朝夕相處的尷尬情形歷歷在目,這事本來只是一般尷尬,被陸必行半真半假地把桃枝一遞,頓時變成了十分尷尬。
林靜恆頭皮一緊:「行行行,去去去,別在我這碰瓷了,趕緊滾,午夜之前回來。」
說完,這個沒有一點娛樂精神的男人眼不見心不煩地把頭一低,翻開了一份不知誰打上來的報告,屁股都沒有挪一下的意思。
陸必行緩緩站直了,目光左搖右晃地閃爍片刻,感覺自己方才找的借口有點失誤,林靜恆現在故意聽不懂邀請的暗示。
偉大的文明啊,發展處營養膏這種反人性的東西就算了,為什麼還要發展出能提供一日三餐的人工智慧呢?
陸必行暫時沒什麼好對策,也不確定林靜恆是不是真的不想去,只好深深地看了林靜恆一眼,心想:「真難追啊,算了,來日方長吧。」
他這麼心寬地想著,向門口一轉身,正好和圖蘭走了個對臉,兩個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圖蘭開口在門口叫喚了一嗓子:「報告!」
林靜恆:「稍息,什麼事?」
圖蘭面色凝重地走進來,煞有介事地說:「將軍,方才基地外圍掃描圖景擴大到兩百公里,發現有小股不明身份人員正在窺視,根據能量反應,懷疑對方有一定武裝!」
林靜恆和陸必行同時一愣。
陸必行從小在八星系長大,知道這些八星系的人,但凡有一點活路,他們斷然不會冒險反抗,十分詫異,心想:「啟明星的人這麼尿性?」
這時,圖蘭在林靜恆看不見的角度,沖他擠了一下眼。
陸必行:「……」
好奇心害死貓,好事心害死衛隊長,圖蘭這個大姑娘怕是嫌命長了。
「你先站住,」林靜恆叫住陸必行,隨後問圖蘭,「基地外多遠?什麼級別的武裝?」
陸必行背對林靜恆,用力沖圖蘭擠眉弄眼——示意她瞎話別太扯淡,林靜恆不想去,他自己還想出去放個風呢。
圖蘭心理素質卓絕,充分表現了她坑蒙拐騙的天賦,意識到自己把情況說得太嚴重,立刻面不改色地改口:「位置一直在移動,級別為『地面減』,不太專業,我懷疑是反烏會的人在這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民眾組織了自發的自衛武裝。」
武裝有很多種層次——例如機甲、或是地面反導系統之類,當然是「太空級」。而非星際武裝,則是「地面級」。
通常講的「標準地面級」,是地面陸軍武裝水平,一般會有機甲車,比這個標準強悍的,比如空襲、航母、地面巡航導彈等,叫做「地面加」。以此類推,比標準「地面級」弱,有一定殺傷力,又不太厲害的,就叫做「地面減」。
地面減――相當於說有一幫本地流氓拎著鐵管和板磚在外面逡巡,不至於戒備他們,但是陰溝里也不是沒有翻船的可能。
「地面減沒關係。」陸必行不太想這麼坑林靜恆,見縫插針地插嘴拆了個台,拔腿就走,「不要小看技術人員,科技時代,只要電磁波還在流動,世界上就沒有我們黑不動的系統,實在不行我還可以穿空間場——走了。」
圖蘭和林靜恆同時叫住他:「等等!」
林靜恆皺了皺眉,陸必行不是他的兵,說是隨軍工程師,其實純屬義務幫忙,而且他這麼大一個人,平心而論,無論是機甲操作還是忽悠水平都很過關,是個民間高手,只要他願意,亂世里組織個地方武裝是完全不成問題的,他不是弱不禁風的未成年,於情於理,林靜恆都不方便管太寬。
陸必行說:「放心,要真有民眾的自衛武裝就更好了,我下來跟他們好好聊聊,正好把他們都和平演變過來,給你擴充隊伍。」
林靜恆就怕他這個「聊聊」,陸必行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有「平天下」的心胸——心大得不行,他好像總覺得凡是碳基生物,必有可取之處,跟誰都想和平友好,特別是他一個人不用兼顧其他方利益的時候,林靜恆懷疑,別人不先動手把他打個半死,他都未必會還手。
「去找……」林靜恆頓了頓,獨眼鷹肯定是不靠譜了,於是他抬頭問圖蘭,「白銀九有閑著的嗎?」
「沒有,」圖蘭憂國憂民地說,「基地太大,白銀九就這麼點人,工程隊又要借調給陸老師,正在做準備工作。兄弟們人手相當緊張,不當值的是有,但都是剛換崗下來的,休息不了幾個小時又得……」
陸必行忙說:「別別別,我就出去吃個宵夜,又不是微服私訪,你倆這樣我得消化不良。」
圖蘭恰到好處地「恍然大悟」:「怎麼,陸老師要出去啊?要麼……我一會倒是沒什麼事,我陪你去?」
說著,她還拋了個媚眼。
圖蘭當年在白銀要塞,是出了名的女流氓,輪休時經常出門騙財騙色,白銀要塞的投訴舉報信里,圖蘭衛隊長在數量上就獨佔鰲頭,缺過的德罄竹難書,當年甚至驚動過軍委高層,讓林靜恆不得不把她禁足大半年。
在她看來,遇上漂亮男人,不佔點便宜就算自己吃虧,有機會必須摸兩把,林靜恆總覺得圖蘭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流下了兩行哈喇子。
「白銀九都騰不開手,你衛隊長閑著?」林靜恆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滾出去,明早晨練前交檢查。」
圖蘭連忙收了嬉皮笑臉,不敢有異議:「是!」
林靜恆皺著眉干坐了一會,站起來對陸必行說:「你等我一會。」
說完,他臭著臉,面無表情地去裡屋換衣服了。
陸必行:「……」
人一走,圖蘭無聲地沖陸必行一攤手,比唇語:「檢查你替我寫。」
陸必行只好無奈地朝她笑。
圖蘭看起來還有點不滿意,想了想,又沖他招招手。陸必行附耳過去,就聽第九衛隊長險惡地說:「你那個……倆眼不對稱的爸,他怎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改天你帶我去跟他打個招呼。」
饒是陸老師見多識廣,也差點讓她嚇瘸了,猛地往後一仰,他踉蹌著扶了一把桌子:「姐姐,這不行,老爸是非賣品,尤其不能支持強買強賣啊!」
圖蘭被他逗得見牙不見眼,笑成了一隻鬼鬼祟祟的天牛。
這時,辦公室裡屋的門響了一聲——林將軍雷厲風行,換衣服比別人脫襪子還快,圖蘭聞聲一激靈,飛快地沖陸必行小聲說了一句:「我一會把檢查範本發你個人終端。」
然後在林靜恆找她麻煩之前逃之夭夭。
換了便裝的林靜恆點了根煙,一邊走一邊低頭點上,他步履匆匆,沒看陸必行,像準備巡視地盤的大佬一樣,吐出一口自七竅而出的煙,一招手:「走。」
陸必行的腳下差點長出一對風火輪,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了穩重:「我們怎麼去?」
林靜恆說:「反烏會在這留下了一批偽裝成普通車輛的地面機甲車,大概也是平時給他們當密探用的,我們開一輛走,我需要確認基地附近地形、不明武裝身份和規模,你來記錄整理。」
陸……新上任的秘書非常無奈,他覺得林這個人,身上一根筋總是別著,跟世界過不去,跟自己也過不去,好像單純出去放鬆一會、吃頓便飯,就犯了什麼天條一樣,非得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順帶殫精竭慮地操一回心,才算不虛此行。
陸必行嘀咕了一句:「還真是微服私訪啊,陛下?」
機甲車是制空權以下的陸戰之王,可以配備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果能源充足、操作合理,甚至能把戰鬥機直接打下來,外殼有和太空機甲非常像的防護罩,因為構造沒有太空機甲那麼複雜,所以不需要精神網操作。
反烏會的機甲車外觀上看,和普通的民用車沒什麼區別,只是異常破舊,裡面竟然還有手動的方向盤,搞不好是地球時代遺留產物!
陸必行沒敢使勁坐,因為覺得車門都在搖搖欲墜,然而林靜恆通過許可權,伸手在指紋器上一抹之後,整個車都不一樣了,機甲車內核全露了出來,其完備與精緻程度讓人嘆為觀止,比聯盟軍委出品也不遑多讓……原來破車只是個偽裝。
林靜恆餘光瞥見陸必行系好了安全帶,給出指令,機甲車像貼地飛行的火箭一樣,絞碎了空氣,沖了出去。
基地外是茫茫曠野,啟明星自轉周期不是沃托的標準二十四小時,在人造基地住久了,覺得這裡一天一夜格外長,此時暮色四合,不知名的枯草和瘦高的玉米秧摻雜在一起,已經長到了一人多高,堵沒了路,如果不是機甲車,恐怕很難穿過去。在第一星系,是沒有這種荒涼野蠻之地的,每一寸土地都規劃得細細緻致,即便是暫時未開發,也會由園藝機器人打理好植物景觀。
林靜恆說了探查地形,一點也不含糊,機甲車的掃描半徑始終在一公里以上,機甲車自動記錄了所有能量反應,車輛前端打出看不見的粒子流,攔路的植物在距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就軟綿綿地倒下,儀器的微光打在林靜恆臉上,他有一張雕刻似的側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平整的肩和後背撐起了軟塌塌的舊棉布襯衫,陸必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記錄著周圍的能量反應,這時,忍不住伸手比了個鏡框,把林靜恆圈在了裡面,從手指間看過去,他覺得自己是裁下了一張電影海報。
「將軍,」陸必行說,「你讀在烏蘭學院讀書的時候,有沒有偷偷帶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溜出去玩過?」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就在陸必行以為他又要裝聾作啞的時候,林靜恆說:「烏蘭學院是軍校,監管比這破銅爛鐵似的基地嚴多了,出不去,抓住了要關禁閉。」
而他從學校逃出去的經歷只有一次,回來在「棺材」里被關了三天。
啟明星的傍晚風平浪靜得感人,連個攔路的青蛙都沒有,機甲車最高速度接近音速,三百多公里跑完,也不過就是一刻鐘。
很快,道路開始寬闊起來,不遠處甚至有了軌道高速,沉寂了一路的能量採集器終於開始有了細微的波動,遠處隱約能看見微許燈光和高樓,有城市的影子了。
陸必行想了想:「圖蘭衛隊長其實是……」
林靜恆沒吭聲,一路走過來,能量採集器跟死了一樣,傻子也知道圖蘭是誆人的了。
「……其實是受我之託,幫我約你出來。」陸必行雖然是被強買強賣的,但作為既得利益者,還是一咬牙,仗義的把鍋背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靜恆一眼,「林,生氣了嗎?」
林靜恆一分鐘沒說話,隨後答非所問道:「快到了。」
陸必行猛地一抬頭。
林靜恆:「下不為例。」
陸必行突然把頭扭向車窗外,看見車窗上自己那張壓抑不住傻笑的臉,為了保持氣質,足足調整了五分鐘,才把眉眼歸位。
然後他三下五除二地摸出個人終端,鼓搗了片刻,他手腕上閃了一下,載入條飛快划過,一個虛擬屏幕跳了出來,一副型號古老的衛星網路地圖展開——蹭網專家蹭上了城市內網。
陸必行吹了一聲口哨,炫技似的把信號同步給林靜恆:「三秒半,破了我的個人記錄。」
他戳戳點點,興緻勃勃地翻查起城市信息:「這地方叫銀河城,常住人口三百多萬……有核心商圈和特色美食!林,你喜歡巧克力煎餅嗎?」
「……什麼玩意?不。」林靜恆把車速降到正常老爺車的水平,又摸出了一根煙,塞住嘴,有點發愁地想:這小子才華橫溢,就是長不大。
他一手虛虛地搭上機甲車裡偽裝用的方向盤,緩緩地把車開進「銀河城歡迎你」的公路入口。不知是不是他氣場太強,剛一通過,歡迎牌上的霓虹燈就「噗嗤」一聲滅了,上面冒出了小青煙。
「還有賭場……不是說貨幣信用體系崩潰了嗎?他們賭什麼?林,你猜他們現在用什麼當貨幣?」
一個哲學史上亘古的問題走進了林將軍時刻繁忙的大腦。
「我在哪?」他心想,「我為什麼會在這?」
在第八星系,找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是不可能的,啟明星其實還不如北京β星,只是強在氣候好一點,沒有沒完沒了的冬天,因此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所謂的「核心商圈」,其實是一堆錯綜複雜的小巷子,周圍布滿了私搭亂建的小棚子,棚子里有一些路邊攤。沒規沒矩的建築里出外進,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泛著生活污水與垃圾,和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相當銷魂。
一個小機器人操著破銅爛鐵似的嗓子來回喊:「三根營養針換一千元『街票』,外來的客人到這排隊!傍晚酬賓,三根營養針,享受整個夜晚的服務!」
林靜恆背著手圍觀片刻,發現這小小的街區組成了一個原始的經濟共同體,外來者用營養針換一種代金券點數,把點數支付給商戶,商戶再和街區結賬,兌換成營養針,省得營養針太貴,小生意找不開。
陸必行已經把三根營養針塞進了機器人肚子,機器人「咕嘟」一聲,吞了下去,片刻後往陸必行的手腕上發射了一道光,一千元的「街票」就算轉到他手上了。
「我請你。」陸必行說著,對面突然有一幫推著手推貨車的小販經過,為免在窄巷中被衝散,陸必行一把抓住了林靜恆的手,感覺那隻手下意識地輕輕往外抽了一下,隨即把他拉了過去。
旁邊樓上潑下一盆水,正好灑在陸必行方才站著的地方。
林靜恆:「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