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甲擦邊繞過「死亡沙漠」,把第八星系最後一顆大行星的引力也甩在身後,宇宙就開始變得非常寂寥。他們途徑之處,航道圖上越來越空曠,偶爾途徑的天體,有名有姓的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幾個簡短的代號,或是顯示「不明區域」,大段的文字與語音介紹與數據分析不見了蹤影,漸漸被冰冷而不知所謂的數字與字母佔據,乍一看,航道圖像一本讓人頭昏腦漲的代數書。
這就是已經到了域外——這裡是蠻荒之地、漆黑之地、文明之薪火未及之地。
林靜恆遠程接通著啟明星,靜靜地聽圖蘭彙報啟明星上的情況。
「消毒劑已經告罄了。」圖蘭忙了一宿,臉上有一點憔悴的疲憊,「獨眼鷹現在還沒有消息,我們把能隔離的都隔離了,現在主要是在等,如果再要出問題,那真的沒辦法了——將軍,我現在臨時找個神信一信磕倆頭,你覺得管用嗎?」
「你在人間老實呆著吧,別把神激怒再招來天譴,」林靜恆讓她別扯淡,「根據那個霍普供述,反烏會現在在七大星系樂不思蜀,他們域外老巢很空,你覺得這個說法靠得住嗎?你零星從其他七個星系得到過反烏會的信息吧,能不能估算一下反烏會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圖蘭說:「反烏會在七大星系相當活躍,就現在來看,他們在域內的兵力已經超出我想像,如果域外還有大量軍隊,那得有多大規模?我認為……」
陸必行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那邊討論打仗、討論國計民生問題,事到如今,無論是正在前往海盜老巢的他們兩人,還是留在啟明星上等待命運的圖蘭,都已經過了心急如焚的階段——事已至此,除了掙扎在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路上,別無他法。
於是陸必行閉上眼睛,給了自己一分鐘,快速收拾了一地狼藉的心情,他開口問:「湛盧,能放一點音樂嗎?」
「好的,陸校長,」湛盧回答,「您偏好哪一種音樂?我這裡有軍委太空部門購買過版權的樂庫合集,或者您也可以選擇試聽我自己的創作。」
陸必行沒想到悶騷的機甲都這麼悶騷:「你還有自己的創作?給我個歌單。」
林靜恆正專心致志地翻閱霍普交代的航道圖,跟圖蘭就一點蛛絲馬跡,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域外海盜勢力關係,沒顧上他倆。
湛盧就大大方方地向陸必行展示了自己的「偉大」創作,問陸必行:「我在啟明星上聽到了您別開生面的告白,您在追求先生嗎?為什麼您不去找他多聊一會?」
「你看他像有時間跟我聊的嗎?我很缺乏經驗啊小湛盧,有時候想不出那麼多套路,」陸必行一攤手,嘆了口氣,「而且剛才我為了跟他一起出來,那幾句話說得太羞恥了,越回憶越羞恥,再要進一步,聊騷和騷擾之間這個界限就不好把握了。哎,給我翻翻你的資料庫,看人類求偶的時候,除了唱歌送花軋馬路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慣常做法?」
湛盧十分驕傲地回答:「我認為先生並不喜歡花,比起花草,他似乎更欣賞真菌,前些日子他剛讓我把重三上的觀賞綠化帶清空了,要求種滿蘑菇……」
林靜恆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湛盧,注意周圍異常能量波動,你知道這裡是域外,而我們正在用非常容易被定位的遠程通訊聯繫啟明星吧?中止無關進程。」
「好的,先生,」湛盧一邊聽命把收集能量的半徑擴大,一邊說,「順便把您的審美情趣數據加密,了解。」
陸必行聽了「蘑菇」倆字,愣了半天,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難以置信地一轉頭,看向林靜恆。
林靜恆好似全心全意地撲在反烏會武裝力量研究上,遍佈於整個機甲的精神網都像瞎了一樣。
陸必行一低頭,很想像個淡定的成年人一樣與他相安無事,然而到底按捺不住,遙遠的重三上好像伸出了一根菌絲,勾勾連連地牽住了他一根神魂,牽得他神魂顛倒,幾乎要使出吃奶的勁,才拽住要翹上天的嘴角,唯恐被湛盧看出來,陸必行欲蓋彌彰地給自己找了點事做,隨口說:「剛說到哪了,都怪你打岔……哦,對,你要給我聽你的歌。」
湛盧很高興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藝,不過說實話,他那點「才藝」實在是乏善可陳,再怎麼像真人,他畢竟也是個人工智慧,與其說是「創作音樂」,不如說是類比樂庫生成的新數據,做的曲子雖然中規中矩,但十分空洞、聽過就忘。
陸必行昧著良心誇了他幾句,隨手打開了最後一個文件夾。
最後一個文件夾是「童謠」。
「機甲先生,你很有童趣啊。」陸必行一邊說,一邊隨意點了一個。
活潑歡快的配樂立刻充斥在機甲中,湛盧用他那頗有磁性的聲音跟著節奏念:「小白兔,白又白,麻辣兔頭浪起來。」
林靜恆:「……」
陸必行沒料到自己打開的不是一個文件夾,而是一個放飛的靈魂,差點仰倒,連忙手忙腳亂地關上:「你這別具一格的靈感是從哪來的。」
湛盧回答:「主人喝多了說的醉話。」
陸必行驚悚地看了遠處的林靜恆一眼。
「不是先生,」湛盧說,「是我的前任主人。」
「是陸信將軍?」陸必行一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湛盧沉默了兩秒:「抱歉,陸校長,這部分數據是加密的,我無法和您討論。」
「好吧,」莫名的,陸必行心裡升起無來由的遺憾,但很快又過去了,繼續興緻勃勃地問湛盧,「那你現任主人不加密吧?我們來討論他吧。」
湛盧的基礎性格設置,就是個冷麵話嘮,可是這部分天性在林靜恆手下總是被壓抑,非常沒有人工智慧權,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同樣愛聊天的陸必行,湛盧的英雄之處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兩人在林靜恆的精神網下,「嘰里咕嚕」地侃起了大山,就差在中間擺一盤瓜子了。
「關於先生的資料庫非常全面,」湛盧說,「我有他從註冊聯盟公民後所有的信息,包括遊戲記錄。」
「怎麼都是操作類和經營類的遊戲?」陸必行津津有味地邊看邊點評,「他從來不打休閒遊戲嗎?」
「準確地說,先生從來不打帶有隨機性的運氣類遊戲。」湛盧說,「因為幾乎百分之百會輸——唔,您看見的那是相冊,照片不多,不過都很珍貴,裡面還有先生小時候的……」
林靜恆:「湛、盧!」
湛盧就地噤聲,變成了一隻機械手,不聲不響地把自己掛在牆上,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陸必行晃晃悠悠地溜達到林靜恆身邊,仔細往隔離面罩里一看,果然看見了林靜恆額角上的小青筋。
林靜恆佯裝對他視而不見,陸必行就遊手好閒地圍著他亂轉,轉得林靜恆心煩意亂,忍無可忍地把目光從星際航道圖上薅出來,色厲內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趁機舒展眉目,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
那笑容幾乎有些灼眼,林靜恆被他笑得心裡「咯噔」一跳,不由得慶幸兩人中間還有雙層隔離面罩。
「將軍,」陸必行湊上去,隔離面罩幾乎撞在一起,「你答應讓我親你了嗎?」
林靜恆一臉冷漠:「……你沒別的事了嗎?我為什麼要答應帶你出來?」
「是你無事忙,我猜你一會沒準還要借口把機甲武器庫檢修一遍,就為了不跟我獨處。為什麼呢?怕我?我還猜你喜歡我,」陸必行大言不慚道,「你還在重三上給我種菜。」
林靜恆:「我種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陸必行:「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走開。」
陸必行嘆氣嘆得一波三折:「生命只剩下最後幾天,死神在後面揚鞭催馬,你還是不喜歡我,心碎成渣了——再說一遍,你不喜歡我嗎?」
林靜恆:「……」
可能是湛盧的「作品」給了他靈感,陸必行就地把種菜的故事編成了一段rap,哼哼唧唧地圍著林靜恆,在他耳邊得意洋洋地嗡嗡作響。
「坐下,」林靜恆成功排除干擾,保持了嚴肅,「我有話問你。」
陸必行:「嗯?」
「你說你小時候感染過彩虹病毒,」林靜恆問,「是怎麼回事?」
陸必行的小音樂會成功地被他一句話打斷,他安靜了一瞬,隨即答非所問地胡說八道:「第八星系是彩虹病毒的故鄉,沒被感染過一兩次,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就隨便感染了一下,不算大事,只有有抗體,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林靜恆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我問你是怎麼感染的。」
「怎麼感染的?傳統彩虹病毒就那幾種傳播方式吧?」陸必行跟他裝傻充愣,「塵埃,接觸,還有誤食帶病屍體的腐食動物……」
林靜恆打斷他:「疼嗎?」
陸必行愕然地一抬頭,正碰上林靜恆凝視的目光。隔離面罩彷彿給那目光加了一層柔光,那雙灰色的眼睛裡,經年不散的濃霧似乎被風吹走了,視線變得澄澈而狹窄,清除了整個深淵,只留下了自己一個小小的倒影。
陸必行的喉嚨發乾,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傳說中因視線碰撞的化學反應,他像受了什麼蠱惑一樣,無意識地搖搖頭,脫口說:「彩虹病毒到了後期,會鈍化神經,反而像止疼葯一樣。」
林靜恆:「……」
他都還沒開始詐供呢。
陸必行話一出口就回過神來,萬萬沒想到,新星曆時代傑出的青年科學家居然會一腳踩在古老的「美人計」里。他隨口這一句話,漏洞比字數還多――什麼叫「彩虹病毒到了後期」?彩虹病毒的抗體一針見效,一兩天就能代謝完,獨眼鷹怎麼可能會讓他體會到彩虹病毒後期是什麼滋味?
還有,什麼叫「反而像止疼葯」?
這個「反而」是從何而來的?
陸必行罕見地結巴了:「呃,這……」
林靜恆一側的眉梢輕輕一動:「嗯?」
陸必行沉默了更長時間,隨後,他不知是在問林靜恆,還是在自言自語:「兩個人如果想要發展親密關係,是必須要有一定程度坦誠的,對吧?既然你問,我就不應該只把開心的事分享給你。」
陸必行這小子,雖然總是裝得很實在,但該狡猾的地方也絕不含糊,這會是在故意引他反駁,好帶偏重點,林靜恆才不上這種糊弄小崽子的當:「比如呢?」
陸必行深深地看著他:「你是默認嗎?默認試著和我發展親密關係?」
林靜恆敲了敲旁邊的小桌:「你為什麼會知道彩虹病毒後期的感受?」
陸必行發現撒嬌耍賴與裝傻充愣都過不去了,只好無奈地一聳肩,正經說起了人話:「彩虹病毒最早是意外從凱萊親王的瑞茵堡實驗室流出來的,你記得吧?當年的凱萊親王……也就是那個阿瑞斯馮的父親,斥巨資給瑞茵堡實驗室,據說那個實驗室昂貴得幾乎熬幹了八星系人的骨髓,我相信他的本意肯定不是要研製一種瘟疫病毒,如果他只是個變態殺人狂,那麼這個成本未免太高了。」
林靜恆一點頭:「確實。」
陸必行雙手十指被手套束縛,不甚靈便地扣在一起:「彩虹病毒的作用是徹底破壞,包括你機體的各個器官、免疫系統,感染者神經鈍化,痛覺幾乎消失,如果此時移植器官,排異反應會降到最低——那麼徹底破壞在之後,下一步該是什麼?」
林靜恆:「你是說……」
「重塑,進化,把現有普通人改造成超級人——我不知道你看沒看過相關文獻,彩虹病毒除了惡意破壞機體外,還能造成一些細胞退化未分化前的幹細胞,只可惜很快會被殺死……因此我猜,彩虹病毒是個半成品,」陸必行說,「人體機體非常複雜,隨意改造,除了造成很大痛苦之外,後續還會帶來各種各樣想像不到的問題——林,一座鐵鑄的塑像,要怎麼渾然天成地改造成別的樣子?融化重塑,對不對?你覺不覺得這個思路和彩虹病毒很像?」
林靜恆緩緩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瑞茵堡後來給凱萊親王家族陪葬了。」
「對,」陸必行一點頭,「但是一些人超脫物種的野心沒有消失。」
林靜恆:「你是指後來的『女媧計劃』——女媧計劃是瑞茵堡的餘孽。」
「第八星系革命勝利,正式歸屬聯盟,瑞茵堡被付之一炬,這個女媧計劃小心翼翼地銷聲匿跡了許多年,可能在域外,也可能在我們不知道的其他地方……我不清楚,」陸必行低聲說,「直到有一天,我父親收到消息,得知他們正在通過異寵走私作遮掩,繼續人體實驗。幾乎每個活下來的人都曾經被彩虹病毒奪走過親人和朋友,所以他們聯手,瘋狂地追查起來……我父親做走私武器生意,人路很廣,得到了一條線索。」
他說到這裡,沉默了很久:「但是他沒有聲張。」
林靜恆放輕了聲音,彷彿是怕驚動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陸必行說,「據說我母親在快要生下我的時候,她乘坐的星艦出了事故,我父親趕來的時候,她已經……而她肚子里的我沒來得及出生就遭到了致命輻射,剖出來幾乎就是個死胎。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想起了那個女媧計劃……據說當時有了成功案例,不過他們沒能製造出超人,似乎只是造出了一些異寵。」
「我出生後的前五年,都是個『箱中之腦』,所有的一切都是通過電信號刺激傳給我的,他私藏了女媧計劃的病毒株,重塑了我的身體……花了足足十五年,當時有一個地下室,整個地下室里都充斥著他從各個渠道收來的異寵。」
「你可以說我是人造人,是特修斯之船。彩虹病毒在第八星系殺死了3.6億人,救活了一個我。」陸必行說,「我生來就虧欠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