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我一直就覺得,自由軍團和其他兩股海盜的畫風不太一樣,」圖蘭說,「佔領沃托的那群人野心最大,而反烏會最瘋狂,這兩方面的特點都是,你跟他們一交手就知道他們有錢、有準備,蓄謀已久,重甲的編製和當年聯盟的咽喉要塞幾乎是同一等級,但是自由軍團不一樣。」
林靜恆點點頭,自由軍團單從管理上看就很混亂,實驗「鴉片」的時候還要和八星系的小邪教團伙毒巢合作,做的事很可怕,但是人員素質像臨時工。
林靜恆和他們接觸過兩次,無論是一嚇就尿的「零零一」,還是後來一干擾就腦殘的小機甲戰隊,看著都不像什麼正經的造反勢力。
「這種生物晶元是域外製造,又在八星系實驗,所以我們一開始沒往那邊想,」圖蘭接著說,「但是仔細琢磨一下,八星系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是空腦症,又窮得叮噹響,哪有閑錢吸毒玩?這應該是專門針對聯盟的,尤其在伊甸園崩潰之後。所以……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性,某些人早就知道伊甸園會崩潰,很早就設計出了這一步,所謂自由軍團,只是這個人扶植的域外小流氓而已。」
「光榮團想建立帝國,反烏會……先不論是否符合他們教義,但他們自己應該有這個科研能力,不用另外找人實驗晶元。」林靜恆輕輕地說,「所以背後扶植自由軍團的人很可能是聯盟內部人員,這個人事先知道一切,和另外兩大海盜勢力中的某一個一定有聯繫,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們的內應,他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另外扶植一伙人?」
「為了錢,勢力,都有可能。」圖蘭說,「鴉片在聯盟風行,會帶來難以想像的暴利,如果這個策劃人自己話語權不夠、議價能力不足,那麼選擇和大海盜合作,這塊蛋糕等於為人作嫁。想在亂世夾縫裡以最快的速度斂財、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還有什麼比精準販毒來得更有效率?人家可比我們這些組織邊遠地區人民種地的有出息多了啊!」
林靜恆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圖蘭連忙把嘴一捏:「我錯了,我不說話,將軍,別剃我頭,一切好商量!」
「還有件事,」林靜恆頓了頓,又說,「自由軍團為什麼要去襲擊反烏會基地,他們究竟想得到什麼?對了,反烏會方舟上的加密破解了嗎?」
「沒有啊,」圖蘭兩手一攤,「陸老師不在,我們現在技術工種很匱乏啊將軍!」
陸必行跟著總長他們走了——既然要重振第八星系,首先要先恢復生產,重建社會秩序,總長收到林將軍遞來的支持,激動得老淚縱橫,躲在屋裡哭了一宿。身上被腐蝕的肌肉還沒長利索,他就帶著自己的老弱病殘班底去奮鬥了,初步想法是,利用獨眼鷹、於威廉他們這些自由聯盟軍舊部的關係網,把第八星系各大行星黏在一起,自由聯盟軍解散以後,這些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一方勢力,如果能把他們整合起來,社會秩序就很容易梳理了。
獨眼鷹帶著於威廉走一個方向,又派陸必行代表自己,跟在總長身邊。美其名曰「分頭行動、提高效率」,但圖蘭衛隊長慧眼如炬,早已經看穿了老波斯貓的真實目的——他就是為了把老往林將軍身邊跑的陸必行扔出去。
「白銀三不知道在哪個猴山上給誰扯旗,陸老師又不在,這麼下去不行啊,將軍,」圖蘭語重心長地說,「要麼你稍微克制一點……」
林靜恆聽這女流氓越說越不像人話,當即翻臉:「我剋制什麼!」
「我是說脾氣,剋制脾氣!」圖蘭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聽著有歧意,連忙解釋,「別誤會,唉,將軍你說你這個人,看著這麼嚴肅正經,思想真是很……我沒說讓你剋制別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稍微友好那麼一點點,先把人搞到手再說,那時你就會發現世界充滿愛和芬芳……」
林靜恆皮笑肉不笑地轉過身看著她,覺得圖蘭衛隊長應該被填進糞坑裡,讓她好好體會一下什麼叫「世界充滿愛和芬芳」。
圖蘭衛隊長的尾音越來越虛弱,很快沒電了,掉頭就跑:「我去審俘虜。」
「等等,」林靜恆不耐煩地叫住她,「什麼時候回來?」
圖蘭鏗鏘有力地回答:「很快,審出線索立刻找您彙報!」
林靜恆:「……誰他娘的問你了?」
圖蘭——被剪掉了觸鬚的衛隊長,反應過來自己自作多情了,捂著被戳得稀爛的心口,對旁邊反光的金屬艙門照了一下自己的花容月貌,非常惆悵,非常傷自尊,蔫頭巴腦地回了一句:「回程路上了,一天之內吧。」
林靜恆點了一下頭,揮手示意她跪安。
「老娘到底長得比誰丑了?」圖蘭委屈不解地想,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罵,「祝你硬不起來,混蛋。」
陸必行確實已經在回程途中了,他把駕駛機甲的許可權交給了四個學生,讓他們輪流開,自己找了個吧台一坐,不知在擺弄什麼。
這群野路子的學生們到現在為止,每次開機甲都是緊急情況——不是高能粒子流過境,就是正在打仗,沒載過乘客,把機甲開得上躥下跳,活像猴車。
總長讓他們晃得快把胃吐出來了,他腿上被彩虹病毒腐蝕的肌肉還沒完全長好,目前仍在架拐行走,吃力地來到操作台附近,正好聽見小眼鏡懷特在高談闊論。
懷特手舞足蹈地說:「我覺得這個方案是可行的,你們相信我,這次陸老師月底考核,咱們就交這個題目——入門機甲研究——怎麼樣,很務實吧?你們想,剛開始學游泳的時候,都是先開始背救生圈、再拿著漂浮物,一點一點適應吧?剛開始學腳踏車,單車後面也總要有兩個輔助輪吧?那為什麼機甲入門就必須這麼枯燥、這麼複雜呢?就不能有個『初級機甲』作為緩衝嗎?」
薄荷雙臂抱在胸前,用關愛智障的目光看著他:「少爺,因為我們沒你那麼講究,還『輔助輪』,你是不是還需要有人在旁邊餵奶?」
懷特嘆了口氣:「薄荷,你現在是照著林將軍長嗎?你這樣會孤獨一生的。」
「自衛隊那個沒鬍子的傻大個整天追著她跑,我看你還是操心自己吧。」黃靜姝跟薄荷並肩站著,「我學游泳也沒用過那麼多裝備,一個心狠手辣的爸爸足夠了。」
眾人都看向她。
黃靜姝一聳肩:「我爸是個空腦症,後來發現我也是空腦症,他才第一次接受空腦症有家族遺傳性的現實,意識到他的基因是註定要被時代淘汰的,以後世世代代都是下等人,所以特別絕望,特別想不開,自殺下不去手,怎麼辦呢?走投無路,就只好把我扔河裡咯。」
懷特和薄荷都沉默了,他們逐漸習慣了高強度的學習與顛沛流離的生活,習慣了機甲、導彈、瘟疫和戰爭,戰前的生活,此時都已經恍如隔世。人被洪流卷著往前走,是很難有時間回憶過去的,但是過去一直都在,針一樣戳在記憶深處,漸漸被厚繭包裹,變得不痛不癢起來。
只有鬥雞沒心沒肺,此時一邊把機甲開得鑽天猴一樣,一邊插嘴問:「那我學機甲學得慢……是不是缺一個心狠手辣的教導主任。」
黃靜姝:「我推薦你去找圖蘭衛隊長。」
臨時駕駛員受到了莫大的驚嚇,機甲差點闖進途徑的一個躍遷點,一時間,機甲上所有揚聲器異口同聲地警告他:「偏離航線!」
總長手忙腳亂地扶住機甲艙壁,拐杖都飛了。
就聽駕駛員臉紅脖子粗地說:「不行啊,別人會發現我全身上下只有臉白,唱歌還跑調的!」
總長終於忍不住插了嘴,虛弱地說:「孩子們,盡量穩當一點啊,機艙內的重力場已經哆嗦半個小時了,大伯我年紀大了,受不了這個……放心,圖蘭衛隊長現在不敢罰你們,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呢。」
懷特一躍而起:「就是,鬥雞,你還有兩年半的時間可以練習你的歌喉——快下來跟我交接,我要研究怎麼往機甲上裝一個體感感測器!」
聯盟規定,機甲駕駛員需要年滿十八周歲。
總長吃力地撿起拐杖,憂心忡忡地想:「我看駕駛員應該年滿二十八。」
總長名叫愛德華亨特,兩百四十歲整,半生蹉跎。一場彩虹病毒讓他在生死邊緣走了一次,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衰老,已經露出了老態。
在第八星系當行政長官並不是什麼好事,沒有權力,沒有名望,別說灰色收入,連正常工資都要自己想辦法奔波,願意在這個職位上掙扎的,不管是個什麼熊樣,當他宣誓就職的時候,一定曾是心懷夢想,想為這個星系做點什麼的。
愛德華總長一夢經年,偶爾驚醒,寒風刺骨、輾轉反側,來回反覆過太多次、也失望過太多次,他已經在失望中兩鬢斑白,還差一點在失望中悄然死去。
本以為可悲的一生就此終結,沒想到柳暗花明,上天竟然給了他一線希望。
於是就像餓殍見到了半塊麵包,但凡有一絲希望,他都會歇斯底里地抓住。
陸必行一點也不怕他的倒霉學生把機甲開到溝里,愛德華總長支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過去,發現他正十分有閒情逸緻地在做小手工。
他左手邊放著一個大玻璃罩,吧台上幾個巴掌高的微雕機器人,機器人們身後拖著一條尾巴,連在陸必行的個人終端上,正根據個人終端上的精確建模雕刻石頭。
石頭都是陸必行沿途從各個行星上撿的,帶著各行星上特有的元素,呈現出千姿百態的色澤和光彩,比較規整的大塊石頭由小機器人雕刻成精緻的建築和景觀,黏在一個底座上,小塊的則被他手工打磨成星球的形狀,粘在玻璃罩里,玻璃罩里刷了一層一層的水晶滴膠,裡面星光點點,是一片能以假亂真的星光。
雖然有機器人,但也需要十足的耐心仔細。愛德華總長在旁邊看了一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小機器人完成了最後一點工作,打開小風扇,把碎屑吹走,同時,速乾的水晶滴膠也成了型,總長看著陸必行把直徑一米左右的大玻璃罩倒扣過來,發現原來玻璃罩里是個微縮的第八星系星空,遠處的恆星像碎鑽,近處的行星影影綽綽,玻璃罩底下是樓宇街道儼然的人間景觀,一些石頭髮出熒光點點的光,點綴其中,如萬家燈火,漂亮得不可思議。
陸必行伸了個懶腰,低頭太久,他脖子和後背「嘎嘣」一下。陸必行「嘶」了一聲,按住脖頸,笑眯眯地問:「總長,怎麼樣,好看嗎?」
愛德華總長不吝誇讚:「藝術品,能進八星系博物館。」
「咳……是嗎?」陸必行發現總長不太會夸人,「八星系博物館」以前在凱萊星上,他去過一次,跟個破爛處理站似的——他把玻璃罩擦得一塵不染,放進一個塞滿海綿的包裝盒裡封好,然後說,「改天等新的星系博物館建好,我再做個新的捐給您,這個有主了。」
這種華而不實又費心思的東西,正常人一看就能咂摸出風花雪月的味。陸必行最後一句話里「快來八卦」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正豎著大尾巴坐等跟人顯擺。
然而愛德華總長……從某方面說,並不是個正常人。
他憂國憂民地看著陸必行手裡的盒子:「什麼時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這模型一樣就好了,我們每個人心裡都該裝著這麼一幅圖景啊。」
陸必行:「……」
突然感覺自己好低俗。
總長又沉痛地嘆了口氣,陸必行連忙把禮盒蓋蓋上了,跟著坐正了,擺出一張如喪考妣似的默哀臉。
他們這一行很不順利,這在陸必行看來是意料之中的。
愛德華總長被啟明星自衛隊的精神面貌和林上將的撐腰態度沖昏了頭,出發前躊躇滿志,總覺得這次真能一呼百應,帶領大家眾志成城地走向美好明天。
然而滿目瘡痍的現實又給了他迎頭一擊。
第八星系這個四通八達的「下水道」,一百多年都沒整頓過來,何況這麼個兵荒馬亂的年月?
這是客觀事實,不以總長個人的熱血和夢想為轉移。
它首先是一盤散沙,到處都是像臭大姐一樣各掃門前雪的人,有些地方形成了小範圍的封閉社會,有自己的秩序,有人管理,統一分配物資,也能勉強組織大家生產一些生活必需品——類似於銀河城裡那個小小的集市。但這種共同經濟規模通常很小,為了自我保護,打骨子裡就不願意和外界接觸,幾處比較有規模的小社會團體他們都拜訪過了,戰前都認識獨眼鷹,看在老朋友和總長這幅倒霉樣子的份上,大家紛紛口頭表示擁護八星系獨立,可是再多的,就不肯做了。
形成一個小小的國,讓裡面所有人都能勉強生存,已經十分不容易,一個自己已經在饑寒交迫的生死線上掙扎多年的人,讓他想著接濟鄰居,那是不可能的。貧窮和艱難的生活會吞噬一個人的尊嚴、智力、同情心。
而除了這些各自為政的小團體,更多的地方則屬於無政府的混亂狀態,那是真正的地下世界,連他們這些第八星系土生土長的人也不敢深入,裡面充斥著小偷、劫匪、騙子、殺人狂與各種無恥下流的垃圾——不是垃圾,在這裡活不下去,一個人如果想做一點正經事情謀生,會被這地方扒光皮肉,再踏上一萬隻腳。
總長語氣沉痛地絮叨起來:「我臨走時想,要著手恢復第八星系內的通訊,聯繫各地這些有能量的朋友成立政府,先把社會秩序建立起來,讓信用貨幣重新流通,恢復貿易,先讓大家把這裡當家,趁他們戰勢膠著,咱們先想辦法把自己發展起來。將來才有立足之地!」
陸必行不知從哪摸出一根雪白的緞帶,叼著一頭,另一頭麻利地往禮盒上繞,有點含糊地附和:「對。」
「社會的有序和有效、政府和法律的公信力,歸根到底,就是要讓民眾相信我們……對不對?」總長長篇大論地說,「人類能主宰太空,是因為社會,沒有社會,一個形單影隻的當代人,連一片小森林都主宰不了,而社會就像個大遊戲盤,能存續下去,是因為不同角色的玩家都認同規則,就算有人想作弊不要緊,因為『作弊』這個概念本身也是對規則的認同。」
總長混了這麼多年,雖然沒混出樣子來,但社會的運行原理還是懂一點的,陸必行一邊干手工活一邊點頭,時而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一句。誰知總長卻突然目光灼灼地轉向他:「陸老師……」
陸必行趕緊說:「哎,不敢當,我頂多能教教未成年拆卸機甲,您可千萬別跟他們這麼叫。」
「不不,您當得起,」愛德華總長不理會,熱切地說,「自衛隊都是這麼叫的——陸老師,我聽說自衛隊這些人,以前只不過是一幫星際走私販,可是你去了,把他們變得像正規軍一樣訓練有素,甚至打敗了凱萊親王,我知道您是個有本事的人。」
愛德華總長彷彿把陸必行當成了南陽種地的諸葛亮,這是三顧草廬的語氣,陸必行自認自己是個還不算太宅的技術工,聽了這話實在哭笑不得:「總長,我這回跟您出來,就是一個代表我爸的吉祥物。我這人工科還不錯,如果有足夠的資源,我可以幫忙規劃軍工廠,也可以按您要求構架八星系內通訊網……」
愛德華總長認定了他是有所保留,立刻正色下來,說:「陸老師,如果你願意,第八星系總長的位置我願意讓給你。」
陸必行把包好的禮盒放在一邊,頭疼地嘆了口氣:「總長,以前我只是個辦學校的,還把老師都嚇跑了,真的……」
愛德華總長立刻給他畫出下一張「大餅」:「那將來第八星系的第一公立學校是你的,財務補貼與政府優惠,全部按照沃托的烏蘭學院規格,怎麼樣?」
陸必行嘆了口氣,總長也一把年紀了,能把利誘說得這麼不討人喜歡,還能把大餅畫得這樣讓人難以下咽,實在不是個圓滑的人,不適合當一個政客。
他大概只有一顆做夢都想振興八星系的心……以及一幫寧可自己被空間場撕碎,也要在阻斷失效前離開人群的班底吧。
「總長,如果一個人巧舌如簧,他可以用三寸不爛之舌把身邊三五個人騙得跟他跑,這事我擅長。如果一個人擅長傳銷洗腦,他可以發展出一個幾千、乃至上萬人的組織,每天把他的屁話奉為圭臬,我覺得反烏會那個霍普先知就有這個本事。但是如果想管理一座城池,有時候就需要一點運氣了——自衛隊的形成並不是我一手規劃,我沒有這個本事,那是有許多偶然外力介入的結果。至於重建一個星系的社會秩序,」陸必行苦笑了一下,「您也太看得起我……」
他話沒說完,總長的眼神已經瞬間黯淡了下去。
陸必行第一愛好林靜恆,第二愛好潑雞湯,最見不得這種風霜又失意的眼神,腦子一熱,脫口說:「但是無論您需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儘力而為,赴湯蹈火。」
「好!」總長一巴掌拍在他肩頭,「就等你這句話了,我其實把職位都給你想好了,你來當第八星系戰時統籌顧問、特別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你有一票否決權,以後我們倆不要同乘一架機甲,我不在的時候,你來代理行使總長權力。」
青年科學家兼鄉村教師被這一串頭銜砸暈了,感覺自己需要一個小本,要先把這兩尺長的頭銜默寫三遍、全文背誦。
直到他們抵達啟明星,總長還在滔滔不絕地敘說自己的宏偉願景,陸必行只好謊稱自己鬧肚子,扛著沉重的禮物,背負著第八星系更為沉重的希望,順著小路溜走了,打算找他的將軍彙報一下自己的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