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恆不知什麼時候連上了生態艙的精神網,那生態艙發出一聲不安的震動,「嗡」的一聲,不知是不是巧合,實驗室角落裡一個玻璃瓶因短暫的共振碎了,裡面裝的液體一直順著地板流到了哈登博士腳下。
哈登博士沒動,老人用一種十分悲哀的神色注視著他。
當人老了,眼角和嘴角一併沖向地心引力的方向,總是看起來十分悲傷,像是歲月為了哀悼自己強行刻上去的。
「聯盟到今天這個地步,無論是戰亂,還是靜姝,我都難辭其咎。」
「我是白塔第一任負責人,」哈登博士輕輕地說,「我教過很多傑出的學生,包括你的母親。」
「伊甸園的初衷是好的,為了人類福祉,如果它能好好地運行下去,我們將無限接近於自古追求的永恆幸福。可是他們想得太好了,當一種人造產物太強大,強大到即使普通人聯合在一起,也沒有有效的抵抗機制的時候,不論它初衷是怎樣的,任其發展下去,只會有兩種結局——要麼全人類成為機械文明的奴隸,要麼一小部分人通過它掌握了大多數人的命運,把大多數人變成奴隸。」
「當我意識到伊甸園已經跑偏的時候,也是我最早想要給聯盟尋找一個出路。這個想法,你應該是認同的。」
林靜恆反正只有眼珠能動,認同不認同也都是一個表情。
「我想讓白塔這個伊甸園核心來扮演反制伊甸園的重要角色,並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可是我忘了,人是有私心和立場的。所以我引以為傲的學生中,有人暗中向管委會出賣了我。」
這倒是不難理解,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做夢都想為公平正義而戰,看那些衣著光鮮者就都不像好人;中層的人,想要往底層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再給他們蓋上貪婪懶惰的大紅章,以加固自己地位,證明自己所有一切都是應當應分,同時又困獸似的想繼續往上爬;頂層的人,則將這一幫不安於現狀、沒事找事的貨色都視作暴徒和刁民。
白塔是伊甸園核心,和管委會關係密切,無論是在裡面當身份清貴的研究員,還是通過管委會走上從政之路,都無疑是未來的權貴,哈登博士年少輕狂的時候動了別人的蛋糕,活該他獲罪死遁。
「因為我早年的不謹慎,造成了兩個後果,一個是管委會反彈得厲害,利用伊甸園為自己牟取利益越發肆無忌憚;另一個……則是一些真心追隨我的學生對聯盟中央徹底失望,將希望寄託於域外,與反烏會的瘋子們一拍即合,養大了一頭怪獸。我不知道該相信誰,特別是我的歷史在勞拉身上重演。所以一念之差,我任由靜姝留在了管委會,我也……沒有能力現身,帶著那孩子一起走,一起變成管委會的靶子。」
哈登博士說著,低下頭,目光順著地上的液體看去——灑出來的液體從他腳下開始,正好蔓延到生態艙一角、能量閥門附近。
「RT7溶液,具有強導電性,」哈登博士喃喃地說,「我一生優柔寡斷,做錯了很多事,你想殺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林靜恆目光微微一動。
哈登博士疲憊地說:「我的專業就是腦神經與人機交互,你第一次有意識反應,到能控制精神網與外界交流,只用了兩個月,但是從控制精神網到『醒過來』,卻花了足足一百多天,這不是正常的節奏,我猜你是在收集周圍信息,對吧?我相信,就算你現在一動不能動,你還是有很多種方式殺我。」
林靜恆被他揭穿,也看不出有什麼反應,眼神很平靜,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哈登突然有點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了,這位實在是個有一口氣在,就能攪合出一個翻天覆地的人。
「我會替你保密,」哈登博士說,「靜姝封鎖了這個星球,我們都被地心引力困在這,大家現在同病相憐,能和平共處一陣子嗎?」
林靜恆眼角彎了一下,不知道聽進去幾分。
「我已經這把年紀了,我不怕死。我怕她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哈登博士把輪椅從致命的導電溶液上挪開了,這一次,林靜恆沒有別的威脅動作,目送著他緩緩轉身,往外走去。
「……雖然她已經不可挽回了。」
一直到確定哈登博士離開了,林靜恆強打的精神幾乎立刻就渙散了,他勉強從精神網上斷下來,隨即有些神志不清起來。
生態艙上的時間流逝讓他心驚膽戰,然而他並不敢想太多,走到這一步、能重新睜開眼,對他來說,就仿如已經踏遍了千山萬水,那隨時可能消散的運氣像一根絲線,在懸崖峭壁之間吊著他,吊得搖搖欲墜,逼著他醒過來的每一秒都屏息凝神,片刻不敢鬆懈。
第八星系有圖蘭守著,第九衛隊長關鍵時刻絕不會優柔寡斷,想來已經把兩頭的躍遷點都炸乾淨了,那麼他……他怎麼樣了?
啟明星正值清晨,剛下過一場雨,碧空如洗,遠方泛著淺淺的霞光。
陸必行站在醫院門口的小雕像旁,側頭聽一個醫生在和他嘰嘰咕咕地咬耳朵:「……已經無法自主進食了,幸虧有營養針。我看昨天醫療艙記錄不太好,只有淺眠,睡了不到二十分鐘,應該是疼痛造成的失眠,但止痛藥不能再添了。」
陸必行問:「他不肯簽字?」
醫生搖搖頭。
陸必行沉默。
《安樂法》里規定,除非病人完全喪失自主意識,並在清醒的時候曾明確表達過希望安樂死的意願,直系血親才能代為申請,老總長清醒得很,又是老光棍有一條,只能自己選自己的路。
說話間,一個機器人推著輪椅出來,不知怎麼被通道卡住了,幾個醫生連忙上前幫忙——由於總長已經病入膏肓,他所乘坐的輪椅不是普通的代步工具,是附帶醫療艙功能的,寬度足有一米二,非常厚實,有半輛小車那麼重。
「慢點慢點,當心別碰到止痛閥。」
「還是不行,人都閃開,去叫幾個機器人過來幫忙。」
陸必行嘆了口氣,把外套脫下來掛在醫院門口的雕像上:「我來吧,幫我往那邊推一把。」
他說著,一手扣住輪椅一側,往上一拉,居然徒手把半個輪椅抬了起來。
「我……天,陸總長,你最近鍛煉得不錯啊。」
陸必行敷衍地笑了一下,沒說什麼,輕拿輕放地將輪椅從卡住的地方移了出來。
這時,昏昏欲睡的老總長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吃力地睜開眼,看著他。
「好了,」陸必行從機器人手裡接過輪椅,「都散了吧,放心,一會我派人把他送回來。」
陸必行被正式任命為第八星系行政總長後,愛德華老總長就開始常住醫院了,不過儘管老總長一天不如一天,心裡依然裝著第八星系,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大家開始上班的時候,到政府大樓和基地指揮中心分別轉上一圈,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陸必行只好每天繞路到醫院接他一趟,帶著他在兩個地方各自繞上一圈,再交給醫護人員,送他回醫院。
老總長精力不濟,靠在輪椅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陸必行也不吵他,一手搭在輪椅扶手上,讓輪椅自動循著軌跡緩緩地駛向啟明星基地,短靴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眉目像是被整個第八星系壓平的,透著一股波瀾不驚。
基地的衛兵們集體朝他們敬禮,不遠處,一批新兵正在進行初級機甲地面演練,老總長拍了拍陸必行的手背,示意他停一下。他眯著眼望過去,見虛擬訓練場上打得熱火朝天,炮火亂飛,如果是實戰,大概他駐足的這片刻光景,就能蕩平半個第八星系了。
剛跟著圖蘭晨練完的幾個學生正好碰上他們,連忙迎上來,七手八腳地幫老總長蓋毯子扶輪椅。
這時,老總長突然吃力地開口說話:「訓練場上的數據有幾分真實度?」
陸必行淡淡地回答:「所有參數是百分之百還原的,初級機甲能把新兵訓練時間縮短一倍。」
「我看了你新簽署的十年計劃,」愛德華總長沉默了一會,「必行啊……」
「嗯?」
「軍備、軍工產業,重工業,傾斜得太多了,你想把第八星系變成什麼樣……一個全民皆兵的超級要塞嗎?」
陸必行當著學生們的面,很巧妙地避重就輕:「機械文明下,一個社會剛穩定的時候,重工業和軍工業最適合作為經濟的基石,能安置大量受教育水平比較低的人口,這個時期,科學文教也一般是圍著這些進行,直到進入一個相對平穩和富足的時期,這是歷史規律,有什麼不對嗎?另外,我們不可能永遠待在第八星系裡,對外躍遷點遲早重新打通,我已經在重新規劃地圖,你不主動出去,敵人就會主動進來,我們需要很多的積累,很精銳的部隊,只有保證安全,才能保證未來的一切發展。」
愛德華總長不依不饒地問:「什麼樣的未來?」
「當然是和平美好的未來,」陸必行的目光掃過旁邊的幾個青少年,滴水不漏地說,「宇宙每一秒都在擴張,域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更不可思議的新元素,自從大航海時代之後,整個社會太耽於眼前的娛樂和舒適,忘記人類應有的好奇心了,我希望我們能脫離一個假的烏托邦,重新開啟新的大航海紀元——這也是我當年想建立星海學院的初衷。」
懷特聽得眼睛一亮,在旁邊插嘴說:「陸總,您在好幾個衛星城上都建了軍校和機甲設計學院,什麼時候才能重建星海學院啊?我能再念一百年呢。」
薄荷嫌他話太多,給了他一腳。
陸必行白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臉說:「我星海學院是隨便建的嗎?那是要有六百萬一個的穹廬頂的,錢呢?你說得倒輕鬆,趕緊去想辦法賺錢,給我當贊助校董。」
懷特吐了吐舌頭。
「等過一陣吧,」陸必行笑了笑,「現在百廢待興,什麼都是捉襟見肘,沒有條件建一個安靜搞學問的場所,我們只能先將有限的資源傾注在基礎教學上,星海學院遲早會有……」
懷特歡呼了一聲,踮起腳跟鬥雞拍了回手:「我們要六百萬一克的禮堂蒼穹頂,還要在蒼穹頂上刻下校訓。」
「快滾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陸必行朝他們擺擺手,「太吵了你們幾個,老總長精神不好,別在他耳邊嚷嚷。」
幾個學生一鬨而散,他們現在都各自有職責,有人在工程部實習,有人在給圖蘭做隨軍機甲師,懷特已經開始在軍工廠參與機甲設計了,但依然習慣早晚湊在一起,互相交流自己最近在幹什麼,有什麼新想法。
經歷將他們牢牢地綁在一起,似乎已經成了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他們走出老遠,陸必行和老總長還能聽見鬥雞那個大嗓門說:「我們哪來的校訓?」
「我們有校訓,什麼腦子!」黃靜姝說,「『從今往後謹記,比金錢更珍貴的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
陸必行忽地一呆。
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決於時代的大潮把你衝到哪裡,在你漫長的一生里,可能會經歷無數次飛黃騰達和一無所有……
諸位來日身在風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學院里的學海無涯,沉入水下暗流時,不要與泥沙俱下,想一想學院為你靈魂築下的基石。
多麼大言不慚。
多麼恍如隔世。
陸必行回過神來,斂去表情,把毯子往老總長身上拉了拉:「走吧,我們去辦公樓那邊轉一圈,你該回醫院了。」
愛德華總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輕人的手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別厚實,手指修長,手心很溫暖,老總長低聲說:「我這把輪椅凈重接近一噸,你徒手能掀起來,我還聽說,你每天睡眠時間不足三個小時,但是看不出一點疲憊。」
陸必行隨口敷衍:「我年輕嘛……」
愛德華總長打斷他:「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陸必行頓了頓,但可能是因為老總長是他目前為止唯一一位還能說得上話的長輩,且反正已經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陸必行並沒有隱瞞:「一點小實驗,還有很多不確定的東西,現在不方便拿出來分享,如果能成功,說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極高的超級戰隊。」
老總長尖銳地問:「那種半人不鬼的超級戰隊?」
「當然不,」陸必行坦然地說,「如果AI能代替人類,現代戰爭早就變成機器人之戰了,白銀要塞的AI戰隊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被攻破,失敗的經驗在前頭呢。」
「你知道我和你說的不是哪種兵好用的問題。」總長態度強硬起來,「你知不知道這東西的危險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義務也到此為止。」陸必行平靜地說,「但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絕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會自己撕開這個孤島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們粉飾的太平,讓那些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
老總長:「你聽聽你自己的話,不覺得矛盾嗎?你打算用這種想法去打開一個時代?一個大航海時代?」
「不矛盾,」陸必行目光一垂,「什麼新時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總長半晌沒吭聲,忽然一陣風吹來,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來。
陸必行嘆了口氣,轉動輪椅,替他擋住強風。
老總長顫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必行啊,以後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錯路,也沒人能拉住你了。」
陸必行的手背繃緊了,輪椅扶手不堪重負似的「嘎嘣」一聲。
「總長,」他輕聲問,「您為什麼不簽安樂單,因為不放心我?」
「安樂死結束痛苦,給人尊嚴和安寧,」老總長的聲音像個破風箱,「我放棄尊嚴和安寧,留到最後一秒,跟這個星系一起掙扎到最後一秒。我……」
他破了音,渾身抽搐起來,陸必行:「我給您一針止痛安眠藥,送您回去睡一覺好嗎?」
總長雞爪似的手緊緊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辭職,第八次又回來……再最艱難的時候接任……接任行政總長……」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愛德華……」
「我……我是個沒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們……才看到一點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給自己七次化為灰燼,再……再死灰復燃的機會?你堅持哄孩子的話……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後,老總長第八次化為灰燼,終於走到了終點。
對於陸必行來說,一場長達十年,漫漫無期的反覆磋磨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時間:第八星系視角用第八星系時間,一年四百多天的那種,其他星系視角依然用沃托時間,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