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外繳獲過一份錄音留言,是勞拉最後傳給反烏會的,」林靜恆將小機甲調成了自動駕駛——自由軍團的機甲中有完備的星際航道圖,長期遊走在黑暗邊緣的海盜們知道哪些地方能避人耳目,「她說你當年的罪名是『反人類,勾結域外海盜,人體實驗』,因為你,伊甸園從自願加入變成了強制註冊,從此在人類社會中消除了『失蹤』的概念,博士,你這些罪名,全部都是伊甸園管委會污衊的嗎?」
哈登博士在聽見「錄音留言」時,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了。
「你對我說,是你的學生和域外反烏會的瘋子們一拍即合,你和他們沒什麼關係,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林靜恆又說,「反烏會老巢里還有一份機密文件,記錄了一部分組織資金來源,哈登博士,我可在上面見過你的名字,總不會說,在這件事上,反烏會和伊甸園管委會一起構陷了你吧?」
哈登博士啞聲說:「你早就拿到過反烏會的內部資料,所以……你第一次在小行星上睜開眼的那一次,就知道我對你有所保留。」
林靜恆沖他笑了一下,眼角還沾著沒擦乾淨的血跡。
十四年來,他一絲都沒泄露出來,只是單純擺出一副因為受傷太多而對外界充滿戒備的樣子,跟哈登博士相互利用,大部分時候不好相處、性格十分可惡,但偶爾也流露出些許溫情,讓人有種錯覺,好像絕境里的相依為命,正在一點一點磨去他冰冷的外殼。
原來又是裝的。
哈登博士恍然大悟,當時林靜姝倉皇封鎖太空監獄,逃離小行星,他獨自去見剛醒過來的林靜恆,林靜恆當時因為他的一句試探就變了臉色,並立刻炸了旁邊的導電液體,現在看來,原來也是故意的。
他在有意給哈登博士加深「自己是只困獸」的印象,無形中消磨掉了哈登的戒心。
現在,整艘機架上只剩下他們兩個活物,林靜恆掌控著精神網,終於有恃無恐,於是他緩緩地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對著哈登博士圖窮匕見:「對——所以,博士,你現在該告訴我了吧,為什麼你死遁後,不再和反烏會聯繫,反而要另起爐灶呢?」
哈登博士低聲說:「如果我的回答你不滿意,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別緊張,博士,」林靜恆用那種他們倆都久違的「沃托式」語氣,十分輕鬆地說,「歷經反烏會和自由軍團兩大組織,掌握著鴉片晶元的核心技術,我相信您是十分珍貴的,太珍貴了,所以要『妥善保管』。」
「林上將。」哈登博士長嘆了口氣,感覺自己這個白塔出身的學究,再也不敢叫他「靜恆」了,作為高精尖的科研人員,總是容易覺得自己聰明,別人都愚昧,覺得別人當局者迷,自己看得比誰都透徹……卻忘了這些「武夫」才是曾經活躍在沃托政治風暴中心的人,林靜恆是這樣,伍爾夫也是這樣——就連陸信也未必天真到哪去,只是那個人堅守的東西太多,時而顧此失彼而已。
「你先讓醫療艙把晶元取出來,」哈登博士萎縮成了很蒼老、很疲憊的一團,沉聲說,「鴉片晶元非常危險,會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逆轉的改變你的生理結構,你真想當個生物晶元的癮君子嗎?」
林靜恆無動於衷地撐著頭看著他:「我以為博士您最早研究生物晶元,目的不是為了讓人上癮,而是『人類進化』。」
哈登博士悚然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在第八星系混了很久,了解過所謂『女媧計劃』的歷史,近距離接觸過變種彩虹病毒,身邊也有靠譜的專家,」林靜恆說,「怎麼,不對嗎?」
哈登博士緊緊地閉上了嘴。
「據說彩虹病毒能讓細胞退化,能激活基因潛力,因此如果能通過某種方式,利用彩虹病毒的一些特性,把人體改造成一個可以『進化』的基底,再通過生物晶元引導,人類未來將會有無窮大的潛力,有無數種進化的方向,」林靜恆腰間的傷口縫合完畢,他揮開醫療艙的機械手,不讓它往自己身上抹黏糊糊的去疤葯,扣上扣子,帶著幾分玩味地說,「第八星系的『女媧計劃』成功地合成出了一個鳥人,我見過他,哈登博士,以你白塔第一任負責人的造詣,總不會還不如第八星系和域外的半吊子們吧?」
哈登博士乾巴巴地說:「那只是……只是個理論,彩虹病毒完全改造人體不可實現,我們沒有培育出理想的進化基底,生物晶元更是……」
「理論基礎。」林靜恆打斷他,目光像毒蛇一樣扼住了他的喉嚨,「不會吧?博士,太謙虛了,只是理論基礎,那這些年你東躲西藏什麼?」
一股恐懼的涼意順著哈登博士的後脊往上爬,林靜恆那雙他看慣了的、偶爾會因為一點人氣而顯得格外鮮活的灰眼睛,比黑洞還要可怕,哈登博士意識到,他也想要「女媧計劃」的核心技術。
雙胞胎的兄妹,誰也不比誰省油,比起林靜姝那個有點瘋狂氣質的恐怖分子,林靜恆這個曾經的聯盟上將心機更可怕。
「博士,在我手上,你是相當安全的,你的秘密不會泄露出一點,靜姝能給你的科研條件,我也能給你,我還認識一大批空腦症患者,他們都會很願意當你的實驗品,」林靜恆輕柔地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還有我,我的精神力長時間穩定在人類極限值處,聯盟近百年,沒有人能在這方面與我匹敵,我可以幫你探索人類力量的邊界——永遠追求更強的力量,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嗎?」
哈登博士勃然變色:「你在說什麼!你被鴉片影響了嗎?!」
林靜恆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女媧的核心技術我不會給任何人!反烏會,林靜姝,還有你!你可以立刻殺了我!」
林靜恆似笑非笑地按住他的肩膀:「別激動,噓——博士,我們這沒人怕死,我知道。」
哈登博士被他一隻手活活按進醫療艙,他有最偉大的大腦,可脆弱的肉體卻沒有一點反抗之力,他這一生都在不斷逃脫,又不斷陷入新的陷阱。
「我逃離白塔的時候,銷毀了所有的實驗材料,和反烏會斷了聯繫……是因為我發現他們企圖利用我,壟斷『女媧』技術,由他們決定誰進化成超人,誰做服務超人的『底層』。那時候我才意識到,為什麼『進化』必須是自然的事,人為干涉『進化』會造成災難,我拒絕了他們……把自己陷入眾矢之的,到最後,我甚至無法分辨出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出賣了我,到底伊甸園管委會的走狗,還是我那些和反烏會走得很近的學生?我不知道!我沒有地方託付靜姝,只能讓她在管委會長大,我想他們和海盜相比,畢竟有所顧忌!」
他越說情緒越就就激動,彷彿隔著巨大的泥潭,痛苦地朝著過去的自己發出質問:「可她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為什麼會落到這種下場?」
他那老朋友伍爾夫,是聯盟鐵杆,他一直杞人憂天,擔心伍爾夫忠誠太過,會被伊甸園管委會迫害,當年主動在禁果上添上了這個名字,結果給這個世界種下了血流成河的禍根。
林靜姝為了試探他、逼迫他,無數次逼他看她那走偏的「鴉片」實驗,看她一點一點營造出來一個病態的地下王國。
他在巨大的絕望里,遇上了傳說中為了七八星系平民而險些粉身碎骨的林上將,以為林靜恆會和其他人不一樣,可這竟然又是一個處心積慮的謊言。
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是在追求自己的權力與力量而已。
「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麼做?這是當年我觸碰了『禁區』的懲罰嗎,我是不是應該一輩子稀里糊塗地給管委會打工,維護好伊甸園,醉生夢死地在沃托活下去?你……」
哈登博士的話音陡然斷了,睜大了眼睛,他看見林靜恆從兜里摸出一塊帶血的生物晶元,扔在旁邊的小托盤上。
「你……你已經……」
「睡一會吧,您也累了。」林靜恆收起臉上冰冷而貪婪的神色,鬆開了禁錮著哈登博士的手,給了醫療艙一個簡單的指令,一針鎮定劑打入了哈登博士的血管。
哈登博士愣愣地:「你……」
他隱約在林靜恆臉上看見了一點悲憫神色,然而不等他看真切,立竿見影的鎮定劑就將他的眼皮合上,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林靜恆等他呼吸平穩了,調出了醫療艙方才對哈登博士血壓、心率和激素情況的全部記錄,交給機甲上的電腦,分析他每句話的真實度,然後把晶元隨手扔進了廢品處理管道。
哈登博士通過了他的初步試探——林靜恆將醫療艙送回機甲上的醫療室,又召喚機器人,把機甲里的屍體清理乾淨,找出了一點藏酒——他確實需要把哈登博士帶回第八星系,因為陸必行那具彩虹病毒改造的身體總是他一塊心病,他總擔心獨眼鷹他們那群半吊子給他留下什麼後遺症。
機甲穿梭在漫長的旅途中,四下突然安靜,林靜恆獨自一人,終於從槍炮與勾心鬥角中歇下來,被壓抑的思念就野草一樣地瘋長起來,彷彿頃刻間就要頂破他的胸口。
他答應過那個人,不管離開多久,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當年聯軍遭伏,他機緣巧合之下與那邊的人失聯十幾年,圖蘭在他的默許下給了那人一捧麻醉劑……
陸必行一覺醒來,會怎麼想?
會不會以為他死了?
會不會恨他?
會不會……忘記他?
最後的念頭一冒出來,林靜恆心裡輕輕地「咯噔」了一下,舌尖下壓的苦酒一不留神滑進了嗓子,胃部灼燒的感覺讓他回過神來,大概是因為失血,他忽然有一點輕微的暈眩。
林靜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這時,他發出的遠程通訊突然有了第一個迴音——「你是誰?!」
林靜恆一把抓起泛濫的心緒,將它們一股腦地塞回胸口封好,轉臉又是無堅不摧的利刃,他把空酒杯倒扣在一邊,回道:「你以為我是誰,蠢貨。」
正在秘密追捕一支自由軍團海盜的托馬斯楊眼圈突然紅了,朝著自己的通訊頻道大吼:「蠢貨!他居然又說我是蠢貨!我到底哪蠢了?讓我們為自由宣言而戰,他自己十六年沒有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怕一條留言也好啊!我他媽差點把隊伍解散了!什麼狗屁將軍,什麼狗屁老大?!」
白銀三的通訊頻道里沉默一片,鴉雀無聲地聽他發泄。
泊松楊嘆了口氣。
托馬斯楊啞著嗓子吼道:「白銀三收到!前往玫瑰之心,隨時待命!」
「白銀一收到。」
「白銀十正在前往玫瑰之心。」
「白銀六集合完畢,隨時為您待命,將軍,二十二年不見,久違了。」
「白銀四折損過高,整個第四衛,目前只剩三人兩架機甲,十六年來,我們從未放棄戰鬥,很高興再次聽見您的聲音,我的將軍。」
……
「干擾和雜音消失了,已確定其他同伴坐標,咱們的護衛隊正在往這邊趕,預計半小時內能與我們匯合。」薄荷抬起頭,「檢測到躍遷點能量反應,請求重新定位――我們是不是已經離開玫瑰之心深處了。」
他們跟遙遠八星系的聯繫仍是時斷時續,一句話差不多得重複好幾十遍那邊才能收到,好在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整個工程部都很有耐心。
「收到通訊請求——」
「護衛隊嗎?」薄荷嘀咕了一聲,「我不是剛把定位給他們了……等等,隊長,這好像是?」
她話音沒落,遠征隊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架十分袖珍的小星艦正在朝他們靠近——袖珍是因為能掉的地方基本都被炸飛了,星艦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上面有很厲害的技術員,竟然保存下了一個完整的機艙,那機艙像個大號的漂流瓶,也沒有動力,橫衝直撞地飛過來,是個隨時要炸的樣子。
「外星系的人?」遠征隊長有些激動,這代表時隔十幾年,他們再次進入了其他人類活動區域,「接,跟他們打個招呼。」
薄荷通過了通訊請求,七嘴八舌的求救和哭喊立刻扎進了她的耳朵,男女老少什麼動靜都有,有幾個孩子的聲音格外尖利刺耳,讓習慣了宇宙寂靜環境的薄荷懵了一下:「什麼情況?」
這時,有個虛弱但冷靜的男聲穿過那些鬼哭狼嚎,口齒清晰地說:「不知名的艦隊你們好,我們來自第一星系邊緣行星『塞爾維亞』,這艘星艦上全部是非武裝人員,包括六位兩百五十歲以上老人與四名兒童,我們沒有武器,星艦動力系統已經損壞脫落,無法抗拒來自玫瑰之心的引力,對面的朋友,無論您屬於哪方武裝,能否本著人道主義為我們提供援助,再重複一遍,我們沒有武器……」
第八星系,啟明星,銀河城基地指揮中心。
「總長,剛剛收集到來自蟲洞區那邊的信息,遠征隊偶遇一支從第一星系塞爾維亞星逃出來的難民。」
陸必行一抬頭。
「據說海盜光榮團投降,第一星系本來已經停戰,將於十六小時後正式放下武裝,撤出第一星系,向聯盟遞交降書,宣布停戰。」
陸必行臉上看不出喜怒,意味深長地說:「和平了啊,那挺好的,我們才剛找到出路,聯盟就停戰了,這是什麼運氣?」
「恐怕不是,」湛盧說,「根據薄荷小姐他們收集到的信息,就在剛剛,不明海盜武裝突襲塞爾維亞星,綁架了整個星球的人,現在正高調向全宇宙直播。」
「那可真熱鬧了,」陸必行說,「一個星球的人這麼容易被綁架,沒有駐軍嗎?」
第一星系——
十幾年間,聯盟和各地中央軍戮力同心,攜手對抗海盜,星際網路已經修復,此時,所有人的個人終端上都能看見新聞推送。
「塞爾維亞星一部分駐軍叛亂,疑似已經被生物晶元控制,近年來,晶元毒品已經成為社會第一毒瘤,難以檢測、難以戒斷、難以防範,毒販們組織紀律嚴密,無孔不入。塞爾維亞星常住人口較少,為旅遊行星,現居居民僅七千萬,目前不幸正公轉到玫瑰之心附近的危險區,除通往玫瑰之心方向,其他航道入口已被星際海盜封堵,星球上居民正不顧危險逃往禁區玫瑰之心,海盜要求直接與聯盟元帥伍爾夫對話,並指責伍爾夫元帥『背信棄義』,聯盟方面方才發表公開講話,駁斥居心不良的星際海盜……」
王艾倫快步走到伍爾夫身邊,朝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沒關係,」伍爾夫面不改色,「只要霍普不站出來說什麼,他們就是污衊,受降儀式照常,航道戒嚴,包圍塞爾維亞星,自由軍團那幫毒販子喪心病狂了,他們要是真敢對平民動手,就讓他們打,也只是增加我們的正義性而已。」
第八星系,斷斷續續的又一段信號發回來,來自陸必行給遠征隊配的護衛隊。
「總長,驚慌的民眾開始往玫瑰之心撤離,護衛隊請示您……」
「觀望,非武裝星艦不用管,」陸必行說,「海盜和聯盟在外面隨便掐,但我希望他們最好不要靠近玫瑰之心,否則還要招待他們。」
「明白,」湛盧善解人意地說,「讓圖蘭將軍增兵……」
他話沒說完,圖蘭突然闖了進來。
她整個人發著抖,手指隨著呼吸劇烈地喘息著。
湛盧:「圖蘭將軍,檢測到您的心率……」
「密、密鑰!」圖蘭上氣不接下氣地打斷他,幾乎撲到陸必行的辦公桌上,雙手撐住桌面,「我派去的護衛隊在玫瑰之心附近躍遷點搜索到了……」
陸必行把一杯水往她面前一推:「慢慢說,什麼密鑰?」
「通、通訊密鑰,十一年……十六年前……」圖蘭語無倫次,兩套曆法年份也說不清了,情急之下,她居然以下犯上,一把抓住了總長的領子,「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