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回到第八星系後,讓舒緩劑六號背了一口黑鍋,藉此請了一天病假。
可是大家勉強讓他休息了一晚上,很快就按捺不住,各種信息開始對總長展開狂轟濫炸。
等著陸必行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當務之急的,他得要安排白銀十衛,這屬於軍事防禦系統的重大調整,絕對不是總長隨便簽個任命狀就能完事的。
同時,他還得立刻評估外界局勢,並且緊接著對星系內各種戰略、未來發展規劃做出調整,玫瑰之心處和聯盟軍意外接觸,把預想中第八星系同外界重新聯繫提前了至少五十年,大量的工作要推翻重新來。
跟這些相比,像什麼「星際遠征隊在天然蟲洞技術上取得重大進展」、「陸總長居然是陸信將軍遺腹子」這種,平時也值得整個星系一起大驚小怪一下的消息,都被擠到八卦娛樂板塊了。
至於林靜恆,他被關在太空監獄十六年,就連身邊的白銀十衛也是倉促集結,滄海桑田,很多事要補課,很多人需要重新熟悉。
但是不管他去哪,傍晚也都會按時回來。
第一天,林靜恆出門見圖蘭,天色才剛剛有些發暗,陸必行就開始看不下去任何文字了,很快,這種不適很快反應到了生理上,他胃裡好像吞了一塊鉛,硬而堅硬地堵在那,不斷擠壓著周圍的五臟六腑,陸必行實在忍不住,避開敏感的家用醫療艙,偷偷跑到衛生間去吐了一場,並嚴令喜歡告狀的湛盧不許再多嘴多舌,一直到林靜恆回來才稍有緩解。
晚上他一直在輾轉反側,像個守財奴,把林靜恆和他說過的話來回想了成百上千遍,同時將想要問的話斟酌了成百上千遍,不料還是低估了某個人的狡猾程度,林靜恆給他的答案類似這種——
「你為什麼會在第六星系的一個無名行星上?」
「有人在爆炸現場撈走了我的生態艙。」
「誰?」
「海盜自由軍團的人。」
「海盜自由軍團的人當時為什麼會在那?為什麼要把你帶走?為什麼……」
林靜恆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噓,這是明天的故事。」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十六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地下,每天只吝嗇地讓他鏟走一點土,窺見一丁點真相。很快,那些陸必行刻意迴避、刻意不想去看的東西,變成了他每天得鬥智斗勇、旁敲側擊才能多弄到隻言片語的東西。
陸必行還發現,林靜恆每天回家的時間是固定的,不管他去哪、去幹什麼,哪怕離開啟明星去外星,也會準時回來。
太空戰場瞬息萬變,指揮官對時間的把握會影響戰局走向,林靜恆更是個把精確發揮到極致的人,因此林將軍的「守時」是精確到秒的,無論陸必行在不在家,每一天,他刷開門鎖的瞬間,客廳里裝飾用的古董鍾三根指針都在同一個位置,如果不在,那一般是鐘的問題——林靜恆和個人終端上的第八星系時間是同步的。
簡直像座鐘里整點報時的彈琴小人。
不到一個禮拜,陸必行就覺得自己成了巴甫洛夫的狗,快被他訓練出來了,每天臨近那個神秘時間的時候,提前半分鐘,那秒針的「咔噠」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他的心跳會不由自主地加速,有時還會有點呼吸困難,這個時候跟他說別的,他是聽不見的,然後倒數秒數結束,門口就會傳來湛盧定時鬧鈴一樣的聲音:「歡迎回來,先生。」
一開始,陸必行夜裡常常睡不安穩,睡眠時間本來就短,一宿還往往要被無端驚醒兩三回。林靜恆有一次發現了,就扣住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身上。
生物晶元會加強人的五感,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夜裡,陸必行也能看得清,指尖碰到的人拉他出噩夢,然後一睜眼就能看見那個人安靜的側臉,他有時會屏住呼吸,盯著林靜恆看很久,心裡什麼也不想。
半夜驚醒,也忽然成了一件不怎麼痛苦的事。
不過林靜恆也不會一直在床上陪他,有時他伸出手摸了個空,但餘溫猶在,這時他往往會聽見窗外傳來鳥叫,說明天快亮了,但也還早,能再閉目養神一會……如果被子也涼了,那一般就是他快遲到了。
林靜恆用異常強勢的節奏感,利用時間,在十幾年來一直昏天黑地的陸必行身上釘了個楔子。
對於人、候鳥、還有那些會在固定時間進行大遷徙的動物來說,生物鐘都有一種隱蔽又奇異的力量。好比四處蔓延的流水遇到河道,就會自然順流而下一樣。假如一個人的節奏感足夠堅定強勢,他在地上划出的橫豎,就會不由自主地影響其他人。
有一天,清晨不到六點,銀河城指揮部突然因為一份緊急文件呼叫總長,陸必行頭天晚上開電話會開到後半夜,睡得就很晚,強打精神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收拾乾淨,拉開衣櫃,順手拿出了兩套襯衫長褲。他在沒有什麼意識的狀態下,把其中一套疊好放在床頭。
領帶打了一半,陸必行才清醒過來,忽然扭過頭,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整整齊齊放在空床頭的襯衫,愣了半天。
這時,晨練回來的林靜恆正好推門進來,見他獃獃地坐在床邊,就伸手在他腦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揉亂了他的頭髮,然後拎起床頭的衣服進了浴室。
兩個人一個沒睡醒,一個一身汗,匆匆擦肩而過,並沒有交談,可是忽然那麼真實。
陸必行聽見水聲,然後他緩緩在方才放衣服的床頭摸了摸,好像確認他方才放在那的東西被拿走了一樣,繼而俯下身,深深地嗅過枕頭上的氣息。陸必行如夢方醒似的想:「他真的回來了。」
林靜恆還沒來得及擦乾頭髮,浴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緊接著,陸必行一把扣住他的腰,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在了沾著水汽的牆上。生物晶元賦予的蠻力有點過火,然而林靜恆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麼長時間以來,林靜恆第一次從那雙充滿壓抑和痛苦的眼睛裡看見更激烈的情緒,就像黑夜裡突然跳起來的火花。
陸必行問:「你那天去玫瑰之心,其實不是因為聯盟和海盜的衝突,對不對?你是想回來,對不對……你為了什麼回來?」
他昨天才剛剛追溯到自由軍團到底是些什麼人,通過蛛絲馬跡,他感覺出了這個自由軍團的主人很可能和林靜恆關係匪淺,今天本該就著這個話題繼續問,忽然自己打亂了順序。
「對,是個巧合,快到了才知道出事——第二個問題,」林靜恆頓了頓,然後他說,「你。」
尾音還沒完全落地,一個親吻就落了下來,一開始拘謹而充滿試探性,繼而很快忍不住放肆起來,放肆過了頭,輾轉間又帶了一點疼痛,刮在心尖上一樣,浴室里豐沛的水汽很快在牆壁上凝結,打濕了總長那乾淨筆挺的袖口,溫度猝不及防地直線上升,林靜恆輕輕地拍著他僵硬而繃緊的後背,感覺到了那無聲的、說不出也哭不出來的十六年。
就在這時,湛盧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陸校長,銀河城基地再次來電,問您是否已經出發,還有多久能到?」
陸必行:「……」
他看起來很想罵句髒話,但是非常用詞庫,一時調用不出來。
湛盧「善解人意」地詢問:「需要我為您推兩個小時嗎?」
一個家裡,沒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弱病殘,兩個不老不小的大男人,為什麼需要一個智能化水平這麼高的電子管家?
一個多功能的家務機器人難道還不夠使喚嗎?
修復湛盧的精神網,恢復他的機甲核功能,恐怕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整個銀河城忙得昏天黑地。
就托馬斯楊沒心沒肺地樂不思蜀。
由於正式安排任命還沒下來,涉密的軍工和技術當然不能隨意圍觀,但銀河城附近的公共博物館已經夠讓他流連忘返了。
博物館其實並不是科普基地,它是為紀念內戰的而建的。但對於一個資深機甲工程師來說,單是坐著八星系的機甲走一圈,就已經能大致估計出他們的深淺了,何況是真實的戰爭影像資料。
工程部派了個年輕人當他的導遊,導遊叫「懷特」,瘦瘦小小的那麼一個人,思路非常跳脫活躍,跟托馬斯楊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托馬斯楊誇他:「要是在第一星系,你的水平夠在烏蘭學院拿個優秀畢業生。」
懷特渾不在意地說:「不是說烏蘭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得拼爹嗎?我爸不行,不過我念的學校,在第八星系也是最好的。」
托馬斯楊好奇地問:「第八星系最好的學校是什麼學校。」
「星海學院,」懷特一挺胸,「校長是陸總長,第一個實驗室系統是湛盧,第一個校董是林將軍。」
托馬斯楊先開始連連點頭,聽到最後一位,不由得大吃一驚:「這……貴校的財政情況……聽著是不太寬裕。」
懷特一擺手:「第八星系窮得又不止是我們,這幾年才剛剛好一點——三衛隊長,前面的東西你應該感興趣,是內戰里一些新技術展示,當然,只展覽了民用的。」
托馬斯楊一樣一樣地看過去,嘆為觀止:「別人打仗,文明都會倒退,你們這居然還有成果?」
「形勢逼的,」懷特說,「陸總說了,第八星系最得天獨厚的資源,就是自然行星多,那麼多年,那麼困難的時候,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維護行星生態,要真毀在我們手裡,哪死後十萬年都是罪人。當時工程部是陸總的嫡系,這些人被挑進來之前,本來就是各大人造基地和自然行星上負責維護的,都明白他的意思,『遠行星防禦機制』都是他們那時候沒日沒夜趕出來的。」
托馬斯楊說:「才十幾年啊。」
十幾年前,外面的人嘲諷誰比較沒水平、像文盲的時候,第八星系總要被拉出來溜一圈,十幾年後,白銀第三衛最好的機甲工程師,在第八星系腳下仰望成堆的光輝歷史。
「從古地球時代公元紀年,十九世紀開始,很多偉大的變革甚至用不了十年。」懷特淡定地說,「我們也只是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掙扎著活而已。」
博物館不大,很快走到了頭,懷特說:「楊衛隊長,跟你聊天非常愉快,你是我認識的第二個白銀十衛衛隊長,比圖蘭將軍還投緣。」
「跟圖蘭有什麼好投緣的,小心貞操不保,」托馬斯楊一本正經地摸黑同僚,「改天給你介紹其他人……唉,其實沒什麼好認識的,白銀一是假正經,白銀四是將軍的腦殘粉,一天到晚就會拍馬屁,白銀六彷彿不存在,存在感約等於零,每次開會點人頭,第一輪都得把他們錯過去,白銀十,那就是一幫賤人。至於白銀九,跟他們老大一樣,都不是什麼好人……你知道圖蘭那個淫者見淫的貨,居然告訴我說,我們將軍和陸總長有一腿——我們將軍……哈哈哈,當年聯盟第一性冷淡,你說她怎麼想的?」
懷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托馬斯楊問懷特:「對了,你想不想見一見聯盟白塔的第一任主人哈登博士?我們將軍不知道從哪撿回來的,是個挺愛個人聊天的老頭。」
懷特眼睛一亮:「行嗎?我們在學校的第一課,陸總講的就是伊甸園。」
托馬斯楊:「他今天出院,走!」
哈登博士因為年紀太大了,漫長的星際旅行後,他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才剛被林靜恆接到第八星系安排給他的住處,林靜恆態度一好,哈登博士就有種他「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錯覺,總覺得他不是又有事相求就是又心懷不軌。
及至聽完了林靜恆對陸必行情況的轉述,哈登博士沉默片刻:「女媧計劃在第八星系成功過,你確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