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半個獨立年。
兩百多天,夠做些什麼呢?
湛盧的變色龍還沒能繞著房子爬完一圈,爆米花的蛇膽直徑沒有增長一毫米,家裡那位新「室友」臉色一沉,它還是得瑟瑟發抖。
而啟明星兩個季節方才輪迴過一次。
林靜恆出任第八星系最高統帥,這麼一聽,彷彿是要升官發財,走上人生巔峰了,不過要以地盤面積算,林上將以前在白銀要塞統帥的是聯盟八大星系的所有駐軍,隨便說句話能被解讀出一千種「言外之意」,這會「八大星系」變成了「第八星系」,他差不多是從中央總司令降級到了老少邊窮地區當保安隊長,下班坐銀河城基地的公共班車回家也不會引人圍觀。
半年時間畢竟有限,緊趕慢趕、人事調動,工作交接還沒完全理順,才剛剛走上正軌。
重組的白銀第四衛還是沒能通過林將軍嚴苛的標準,年中演習「比武」,不出意外地被昔日同僚欺負得落花流水,阿納金讓林靜恆單獨拎走收拾了一頓,之後又喜獲同僚們幸災樂禍的圍觀,一度成為人群焦點,讓第六衛隊長看得十分嚮往——統帥每周一例行訓人的時候,往往會因為想不起來而漏罵白銀六,六衛的柳將軍總覺得自己不受寵。
半年前,第八星系重新掀起了「陸信熱」,杜撰陸信將軍的電視劇半年內上映了三部,至今還沒有要過氣的意思。而陸必行半夜驚醒的毛病也還沒好利索,半夜驚慌失措地到處亂找一通後,回過神來,再假裝若無其事地給林靜恆裹一裹被子,然後把自己四肢並用地纏上去,每次都把體溫偏低的林將軍活活熱醒,連人再被子一起掀到一邊……不過剛開始是一宿驚醒兩三次,現在差不多兩三天才會有一次,時間像落下的水珠,杳無痕迹,但成百上千次後也能穿石,也許再過半年,總長就要靠林將軍的叫醒服務才能保證不遲到了。
人事變遷的節奏舒緩而平和,技術發展卻好像迎風見長的苔蘚和雜草。
第八星系第一次偶然間發現天然蟲洞區,半支星際遠征隊進去後再也沒有回來,到他們可以險象環生地定向通過,用了好幾年,大量理論積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個領域開始一日千里。
陸必行親自接回白銀十衛時,等在這邊的圖蘭還因為接收不到完整信息而抓耳撓腮,到他們仿照躍遷點的原理,在天然蟲洞區里搭建穩定空間場和通訊通道,卻只用了不到兩百天――
機械實驗已經完成,獨立年第十二年底,以薄荷為首,三個星際遠征隊員作為志願者,精神網彼此勾連,準備駕駛一支標準星艦艦隊穿越天然蟲洞。
整支艦隊里有標準星艦二十四架,每一架星艦里都裝滿了動植物實驗品,滿負重,每架星艦的重量超過超時空重甲的十六倍。
星際躍遷點的限重,一般有「16」、「18」和「24」的標準值,代表同一時間,可以通過多少架滿負荷的標準星艦——當然,真打起仗來,緊急躍遷和導彈一起亂飛的時候通常就不管了。
不過「公路」不是為戰爭設計的,二十四架滿負荷標準星艦,已經是迄今為止人造躍遷點的最高負載,一旦載人實驗成功,意味著玫瑰之心這片禁區將徹底被人類征服。
「薄荷,快來!」
正在做最後準備的薄荷一扭頭,看見門口的人「呼啦啦」站起來一幫,立刻就知道是誰來了。她翻了個白眼,做了個受不了的表情,木著臉穿過人群:「陸總。」
遠征隊自從第一次成功穿越自然蟲洞後,轉眼就從無人問津的邊緣冷門項目,變成了一個時髦的熱門,招來了好多不知所謂的實習生,時常干一些很沒見過市面的事,這會都像圍觀珍奇動物似的跑來圍觀總長。
陸必行應付完一幫跑來握手的,轉頭問薄荷:「距離你們出發,還有兩個小時,給我十分鐘?」
薄荷沖遠征隊長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把圍觀群眾拴好牽走,帶著陸必行來到了休息間。
薄荷抱怨說:「陸總,你老這麼跑過來,別人會以為我是關係戶的,下次再有實驗他們該不讓我去了。」
「他們本來也不該讓你去,以前聯盟各大研究所都有規定,有一定危險的人體實驗員需要由四十歲以上、具有一定工作經驗的人士擔任。」陸必行嘆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靜姝性格比較衝動,想得又多,懷特呢,不當好奇心太重,容易闖禍,倒是你的理想一直都挺正常,就打算髮財,是個很讓人放心的孩子,沒想到最後反而是你做了最危險的事。」
「誰跟我比資歷?我人小輩分大,我是星際遠征隊的奠基人之一,親自穿過兩次蟲洞。」薄荷把眉高高地吊起來,「年紀輕輕的,老爸氣質那麼重,你就不怕林將軍嫌棄你嗎?」
陸必行聽她提起自己家裡那位說一不二的「爸爸」,下意識地摸了摸兜,兜里空空如也——因為多嘴的湛盧前兩天誣陷他,說他以前在自己身上擰過煙頭,對此,已經不記得這件事的陸必行予以了堅決否認,但是林靜恆明顯比較相信人工智慧的讒言,氣得一天沒跟他說話,還沒收了他的煙。
陸必行:「……我覺得至少在這方面上,他實在沒理由嫌棄我。」
他頓了頓,忽然又說:「上一次這麼說我的人還是周六。」
薄荷突然沉默。
在第八星系,周六是個鮮少有人提起的名字,作為一個走私犯的兒子,他是最早睜開渾渾噩噩的眼睛,試圖掙脫所謂「第八星系命運」的人,是最早被接納進白銀第九衛,證明「垃圾」也能有價值的人,他當過無數次英雄,又以英雄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本該載入史冊,卻也是因為他的一念之差,要了無數人的命,險些把第八星系推進萬劫不復之地。
薄荷曾經為了他,壯著膽子頂撞過林靜恆,也曾經因為他,十六年沒有走出那一次匆匆切斷的通話。
「陸總……」
「嗯?」
「你恨他嗎?你恨周六嗎?」
「我不太想故作寬容。」陸必行說,薄荷的眼神一黯,然而陸必行頓了頓,又說,「但……一念之差的事,有時候無法苛責,因為都不是他計劃好的,你也不知道如果易地而處,你處在他的位置上,能不能理智地考慮那麼周全……至少我可能不行。」
他聽周六說過,小時候在生態艙里,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女孩流到太空里的那一幕,當時聽完覺得很慘,但同情一會也就算了,比這更慘的故事也不是沒有。
直到他自己親自失去過一次。
「對了,陸總,」薄荷說,「咱們第一次穿過蟲洞,找到的那個機甲殘骸的軍用記錄儀里,有當時七八星系聯軍遇襲的實況,你上次不是讓我幫你找出來估算現場各項參數嗎?」
陸必行:「嗯?」
「很奇怪,」薄荷說,「湛盧記載,他主機損毀的時間點上,反烏會的人還沒有撤走,軍用記錄儀上記載,附近沒有其他武裝活動的跡象,我想自由軍團的人也不可能這麼明目張胆地出現在反烏會面前吧?從湛盧損毀,到反烏會撤退乾淨,至少在半小時以上——但是爆炸時,有一部分反烏會的機甲也被波及,不仔細看差點發現不了,你說林將軍平安活下來,會不會和這個有關?」
反烏會伏擊躍遷點之後,具體發生了什麼,林靜恆只是簡單地告訴他自己的生態艙被自由軍團捕撈了,但是怎麼捕撈的、多久才撈上來,他就不描述了,只說「我在生態艙里,我怎麼知道」。
對此,哈登博士也三緘其口。
陸必行從一開始不敢想、不敢問,到越來越好奇,最後簡直是抓心撓肝,耿耿於懷,並且發揮了科學家的解密模式,開始試著假設各種理論,建模還原當時場景,失敗了就去糾纏林靜恆,反正好奇心得不到滿足,身體總能得到滿足。
林靜恆一開始只是說話很概括,懶得描述細節,並不是故意隱瞞,結果發現他會自己琢磨,並且在反覆琢磨和計算中,漸漸能把痛苦放平正視,就乾脆保持神秘了。
「唔,這倒是個新發現,」陸必行蹭了蹭下巴,眨眼想出了一套新詞,準備去誆哈登博士,「一路平安。」
實驗星艦啟程開始穿透玫瑰之心時——沃托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禁區的異常能量。
伍爾夫元帥簽署了針對第八星系的第三百零六號命令。
「秘書長閣下——」
「秘書長早。」
王艾倫穿著一件過分修身的黑色長風衣,飛快地穿過聯盟議會大樓的走廊,他沒開口,但目光掃過那些朝他打招呼的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問候到了。
這位軍委出身的秘書長,保留了聯盟軍「任何時候都儀錶堂堂」的傳統,儘管今年已經兩百一十八歲,整個人狀態卻非常好,身材挺拔,步履輕快,沒有一點中年人的頹疲,每一根頭髮絲都在詮釋什麼叫「人模狗樣」。
王艾倫為人低調謙遜,話不多,但意外八面玲瓏,在管委會把持聯盟政權期間那幾位貴族少爺似的秘書長對比下,顯得越發難能可貴。
剛到新聞發布會組織現場,還沒來得及走進會廳,一大群麻雀大的採訪機就一窩蜂的飛了起來:「王秘書長!」
「秘書長閣下,請問伍爾夫元帥昨夜入院緊急治療的事情是真的嗎?」
「王先生,有消息稱,老帥已經『波普』了,是真的嗎?」
「元帥昨天簽發了聯盟軍委三百零六號令,請問他簽署這份命令的時候意識清楚嗎?」
「秘書長,有人說老元帥早在半年前就已經神志不清了,一直有人拿他當傀儡,代替他發號施令,您怎麼看?」
「秘書長……」
幾個衛兵上前,替王艾倫擋開那些逼得太近的採訪機器人,以防它們激動過頭,撞在秘書長閣下的臉上,王艾倫面不改色地從採訪機器人中穿過去,彬彬有禮地朝著攔路的記者們說「借過」。
徑直走上中央講台,沖所有人一笑。
他的眉毛線條幹凈,修長,眉目有點說不出的女相,是他臉上的點睛之筆,平時看著貌不驚人,一旦笑起來,卻會給人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好像這個人天性溫柔、不會說謊似的。
菜市場一樣的發布會大廳里漸漸安靜下來。
「老元帥一生戎馬倥傯,樹敵很多,有很多躲在暗處的人,一直希望看見我們聯盟這位保護神倒下,但——」王艾倫頓了頓,目光在四下一掃,「很遺憾,還沒有。」
「您的意思是,老元帥身體很健康?為什麼伍爾夫元帥本人不向公眾發聲?」
「沃托日報的朋友您好,我不知道您的『很健康』是什麼標準,老帥神智清醒,基因也沒有波普崩潰,但他畢竟已經是三百二十歲高齡的人,也不可能跳起來表演空中橄欖球,」王艾倫不慌不忙地說,「這本來就是一場無聊的流言,但鑒於民眾很關心,聯盟中央才決定開一場新聞發布會,您總不能要求一個老人因為這種事,不遵醫囑,跑到這麼一個過於喧囂而且不利於他健康的環境里吧?」
「老元帥簽署三百零六號令,涉及七大星系中央軍部署,按照聯盟憲法,簽署這份法令時,需要聯盟中央、議會、立法會與各星系中央軍共同派代表在場見證,見證名單已經放在了聯盟政府官網上,諸位可以隨意查閱。有些陰謀論者,可能認為這些人可以同時被某種神秘力量控制,」王艾倫一聳肩,露出了一點恰到好處的無奈神色,「如果真是這樣,那說明我們整個聯盟的軍政骨幹都已經淪陷,那麼早就該有人出來宣布改朝換代了,咱們還湊在一起討論什麼呢?」
上下翻飛的採訪機漸漸安靜下來,會議廳里坐著的人們也跟著發出捧場的笑聲。整個發布會以伍爾夫元帥一段現場連線的通訊視頻作為結束,老元帥依然是熟悉的神態和語氣,思路清晰,說話簡潔有力,看起來能突破人類極限,再活個一百年。
沃托日報的代表是個中年女人,會後收走了自己的採訪機,隨著人群往外走去,謝絕了一個同行的邀請,上了一輛私家車,徑直把車開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熟練地連上了防止被追蹤的地下網路,聯繫了一個人。
「三百零六號令簽署時的見證人名單出來了,王艾倫不可能控制這裡面的所有人,中央軍代表們也不可能認錯最高軍事統帥,方才提問環節里伍爾夫也露面了,我們問了好多三百零六號令的問題,他的回答看不出有問題。」
個人終端里露出了霍普的身影:「三百零六號令更改了整個聯盟駐軍結構,調整了十六個軍事要塞的航線,在玫瑰之心附近設下重兵,反而削弱了幾處毗鄰域外的邊境,什麼意思?認為第八星系比域外可能躲藏的反政府武裝還危險?這個決定實在不像伍爾夫做的。」
「我不知道,」女記者說,「但據說第八星系在天然蟲洞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經可以通過蟲洞傳遞穩定信號了,是不是和這個也有關係?」
霍普打斷她:「伍爾夫做了兩百多年聯盟統帥,聯盟成立至今,最偉大的軍事專家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即使他真這麼想,也不可能做得這麼明顯,中央軍已經有所不滿了。而且我已經半年聯繫不上他了,你能想辦法去見他一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