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盧是和林靜恆一起回來的。
第八星系其實也有好多馬屁精,以前是沒人敢觸總長這個霉頭,後來林將軍回來,「修復聯盟第一機甲」自然就在一些馬屁精的積極推動下提上了日程,如何在保持湛盧原有功能的基礎上降低成本,成了一場工程部技術高手們的狂歡。
今天的湛盧是第四號實驗品,依然是以前那個亞麻色短髮的軍人形象,跟在林靜恆身後,「四號」除了精神網還不太穩定,無論是外形還是行為舉止,已經基本與先前別無二致了。
他倆提前了一點回家,因為按照沃托歷計算,這天是陸信的忌日,林靜恆早退了幾個小時,繞路中央廣場,去石像下面坐了十分鐘。
銀河城作為第八星系核心,見慣了往來政要,不覺得稀奇,而林靜恆又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所以遠遠看見,也並沒有人來打擾他。周遭的街道上,人車分流,匆匆忙忙,像往常一樣平淡無奇,林靜恆意識到,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有什麼意義。
一來,是八星系的官方沒有宣傳過,二來,「沃托歷」和「獨立歷」兩種曆法差太多,第八星系和聯盟斷絕來往後,沃托歷就被徹底廢除,十幾年來,這裡的居民已經沒人算得清聯盟時間了。或許早年跟過陸信的一些自由聯盟軍老人還記得,不過這些人現在都是第八星系的中堅力量,散落在各大行星擔任要務,分身乏術,也不太可能特意跑來銀河城祭奠。
林靜恆始終難以習慣獨立曆法,剛回來的時候,時間要靠個人終端提醒,年月日更是常常混亂了,別人要是提到獨立年X年X月X日的時候,他還能迅速在心裡換算一下,最怕聽見「去年」「X年前」之類的字眼,一聽就找不著北。
……要是有人跑來問他「貴庚」,統帥可能得給他一槍。
在本地居民里推行新曆法並沒有什麼阻力,因為那些生活在自然星球上的人,早就習慣有兩套計時方法——官方一套,按照本地星球自轉公轉周期一套。
前者只是個標尺,類似通用語,日常生活還是要按照後者來,像是日常說的方言。
只有常年在太空上的人,才會習慣官方曆法。
林靜恆的個人終端里一直放著兩套日曆,直到今時今日,他第一反應也永遠是沃托時間。
一個人怎麼使用日曆,就跟喜歡先往哪只腳上穿鞋一樣,實在是件瑣事,可是這件瑣事背後隱含的東西,卻又比兩套日曆系統複雜得多。
沃托歷的事,林靜恆從來沒告訴過陸必行,一開始是怕他多想,後來也怕影響他作為總長的立場。
第八星系與聯盟之間相隔天塹,林靜恆總以為雙方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都會長期處於一種平衡的僵持狀態——各過各的。
可他沒想到事情會變化得這麼快,快到了他還沒來得及讓陸必行完全習慣他,還沒來得及滅掉那個人午夜夢回時的魘獸。
突然之間,他以前拖延著沒去考慮的問題就全都砸到了眼前。
第八星系和聯盟,將來到底會是一種什麼關係?
他和白銀十衛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聯盟?
那八億從聯盟來的難民是什麼態度?
第八星系本土居民又是什麼態度?
假如有一天,出現利益衝突,該由誰來妥協?
聯盟與第八星系,會不會終有一天兵戎相見……像是雙方都為了自己的立場和同胞那樣捨生忘死地打?
到時候,他們這些偷偷用著沃托歷的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林靜恆點了根煙,發了會呆,等他回過神來往嘴裡塞的時候,煙頭已經燒完了。
由於總長本人的沉默和放任,廣場對面的商場立體屏幕上還在放著關於陸信的杜撰電影,劇情讓知情人看了啼笑皆非。林靜恆抬起頭望向陸信高大的石像,忽然覺得陸信在這裡,就像第八太陽,人人歌頌、光環多得看不清,但是很少有人能接近他。
林靜恆把煙頭扔進張著嘴的清潔機器人里,轉身回家,莫名覺出了一點孤獨,沉默了一路。
「先生,」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湛盧告訴他,「哈登博士來了。」
林靜恆知道,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
湛盧又說:「陸校長和哈登博士在會客廳里談話,但是現在會客廳把我屏蔽了。」
湛盧雖然擔任電子管家,但由於太過智能、太喜歡參與主人生活,在一些時間和一些區域會被主人屏蔽……特別是夜裡。
可是青天白日,在會客廳屏蔽湛盧?
那陸總長豈不是要親手給客人端茶倒水?
再說在家裡接待的都是私人朋友,沒人會聊軍政機密,屏蔽湛盧幹什麼?
但凡今天這位客人不是滿口假牙的老哈登,林靜恆就快覺得帽子顏色不對勁了。
林靜恆正要推門的手一頓,吩咐湛盧:「別說我回來了。」
隨後,只見第八星系統帥先生繞著他自己家的房子轉了半圈,挑了背光的一側,敏捷地扒住窗欞往上一撐,如履平地一般,三下五除二從外面爬到了二樓露台。
他居然還是個闖空門的熟練工!
湛盧:「相當優雅,先生。」
林靜恆:「少廢話,過來給我開門。」
人形的湛盧伸手按在牆上,與牆面融為一體,很快消失了,接著,露台裡面的門鎖「咔噠」一聲自動彈開,林靜恆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正在曬太陽的爆米花猝不及防與他正面遭遇,嚇得恨不能長出一千條腿,蹭著地板就要跑,被從地板里冒出來的機械手一把捉住七寸,固定在了原地。
為了節約空間,樓梯轉的角度比較大,上面剛好有個地方能擋住人。
正下方剛好就是會客廳。
屏蔽人工智慧很簡單,有許可權,只要主人一句話,湛盧就百分之百不會偷聽。但如果是人在這,隔著一排樓梯和一扇門,只需要一個非常簡單的音量放大器,就能聽見裡面人在說什麼,個人終端都可以實現。
林靜恆坐下的時候,正好聽見哈登博士那句:「……有人提出過用生物晶元試一試,靜姝堅持不肯。」
林靜恆:「……」
只要陸必行自己想知道,哈登博士確實也保守不了什麼秘密,但他實在沒想到,「哈登牌自動答錄機」配合得這麼痛快。
陸必行套話之前,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聽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那一句,腦子裡還是「嗡」的一聲。
哈登博士見他目光發直,還以為他是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林靜姝,還接著說:「但是她的想法,恐怕和陸總長的還不太一樣。她並不是因為晶元危險才不肯用在靜恆身上的,她是不知道給他用哪個級別的晶元,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她更希望讓靜恆一直以植物人的狀態躺下去。靜姝那時候啊……應該是承認自己不了解這個雙胞胎哥哥了,所以她害怕了,雙胞胎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更複雜一些,又是從小相依為命長大,我覺得她有時候把靜恆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人格,他可以死,可以是一具沒有意識的標本,但是不能否定她和過去。」
陸必行耳畔轟鳴作響,老哈登博士這一番話好像是在很遠的地方響起的。
偶爾談到自由軍團的時候,林靜恆其實沒有刻意隱瞞過什麼,畢竟,自由軍團現在已經是聯盟第一恐怖組織了,未來也很有可能會是他們的大敵。但是他的用詞永遠缺少感情,剋制且客觀,說得最多的是「鴉片晶元」的等級壓制和自由軍團的擴張方式。
了解內情的白銀十衛三緘其口,以至於很多人聽一耳朵,只留下個「自由軍團的獨裁者和統帥是舊識」的大概印象。
林靜恆以前就不愛提自己的過去,但要是有人問,他也會說一點。陸必行隱約記得,林有一次還跟他聊起過妹妹,說她安靜又乖巧,高興不高興都是悄悄的,喜歡偷偷摸摸地送禮物,又不好意思承認。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刻意迴避這些話題了呢?
陸必行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湛盧……咳,湛盧里所有關於林的資料,都是他被領養之後的事。」
「是啊,」哈登博士嘆了口氣,「聽說你們捕獲過勞拉格登給反烏會的留言,大概也知道他們夫妻倆的關係。小……林蔚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這兩個孩子——你沒這個經歷,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政治聯姻,夫妻常年分居,孩子是採集細胞體外培養的,跟樹上結的一樣……其實一般培育中心會要求父母在培育過程中定期去看孩子,通過一些活動和體驗建立親子關係,這是硬性規定,不按時簽到的父母可能會被剝奪撫養權。可那兩位,一個是軍委高層,一個是白塔之主,培育中心誰也得罪不起,一個派親兵去,一個派研究員去,硬是不碰面。」
陸必行的心好像被人用鑷子夾住,捏起了一點皮,捏起來還不算,又狠狠地一擰——
「幸虧那一陣子沃托的培育中心流行做龍鳳胎,兩個孩子一起,還能彼此相依為命,要是只有一個,還不知道要長成什麼樣。」哈登博士嘆了口氣,「勞拉是我最好的學生,但我還是覺得,他們倆這樣不對。」
樓梯上,變色龍一步一挪地爬了下來,靠近了林靜恆。
林靜恆給了它一個冷冷的眼神,示意它走開,那蠢東西卻看不懂人臉色,兩隻短粗的前爪搭上了統帥的腿,很快變成了和他褲子一樣的顏色。林靜恆揪著它的脖子,拎起來扒拉到一邊,變色龍委委屈屈地往樓梯上一趴,又變成了木頭色。
「……這就是林蔚。」哈登博士扒著一雙不太好用的眼睛,好不容易從個人終端里翻出了一張照片,陸必行低頭看過去,照片上的林蔚很年輕,跟說一不二的林統帥不一樣,林蔚中將看起來溫柔得多,神色很平和,眉目中宛如有靜氣,乍一看,林靜恆長得不太像他,唯有罕見的笑容神似,「管委會和軍委秘密達成協議,隱瞞了當時作為白塔負責人的勞拉格登背叛聯盟的事,條件是林蔚將軍親自出兵,清剿他們的餘孽……他在一次戰役里從精神網上強行脫落,受了重傷,之後一直拒絕伊甸園,濫用藥物和致幻劑,算是英年早逝吧?」
陸必行輕聲問:「不是說政治聯姻嗎?」
「政治聯姻是管委會提的,但想要勞拉,是當年是林蔚主動開口的。勞拉……勞拉受我的影響太深,有些問題上很偏激,大概覺得嫁給他也是對管委會迫不得已的妥協之一吧,我想連勞拉本人都不知道林蔚對她感情那麼深。現在想想,林蔚的死其實改變了很多事。」
冰冷又疏遠的庇護也是庇護,失去父親的雙胞胎被強行分開,一個握住了沒有方向的利器,一個拉起了魔鬼的手,行將退休的伍爾夫元帥失去了最後的寄託,自此徹底與管委會決裂,陸信因為「禁果」被卷了進來,教訓在前,猶不肯明哲保身,致使聯盟自毀長城……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命運穿在一起,終於釀成了一場海嘯,轟然淹沒了八大星系。
兩個人彼此沉默了好一會,陸必行說:「所以……她把你們關在一顆小行星上,類似於太空監獄……博士,您的意思是,她一開始想殺了林嗎?」
哈登博士張了張嘴,這會總算想起林靜恆讓他保密的事了,臨時生硬地改口:「具體情況林將軍不讓我說,這……反正他也回來了,你去問他吧。」
陸必行蒼白地一笑,耐心地轉移了話題:「好,那就不說這個——我看過那些古代時候的書,遠古的地球人很有意思,生活在一個小行星上的人,光靠長相和語言就能分出不同的民族和群體,很容易就能識別出誰是同胞、誰是敵人,保護同胞、對抗敵人就是『大義』,就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樣明確……看著就讓人羨慕。博士,你活了三百二十歲,一生都在追尋一個答案,能不能說出來給我參考一下,您有沒有找到一個答案?我該把第八星系帶到什麼地方,玫瑰之心蟲洞實驗那天,最高峰時,同時在線人數7.6億,我又該把這7.6億人帶到什麼地方?」
如今的聯盟,建立在虛偽謊言的廢墟上,自由軍團建立在屍骨滿地的墳冢上。
那麼第八星系呢?
一個遙遠的石像,和一個更加遙遠的自由宣言嗎?
哈登博士默然不語。
「不要跟我說統一聯盟,我沒這個情懷,也沒這個本事,」陸必行說,「一個小小的第八星系都讓我管成這樣……再說聯盟統一的下場我們都看見了,就算我真的走了狗屎運,怎麼才能不重蹈覆轍?」
「還有我們通過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邊境守軍建立的聯繫,」陸必行說,「不瞞您說,這十幾天,我天天都想讓人偷偷破壞掉這個通訊平台,我甚至想找個什麼辦法,能像炸毀躍遷點一樣破壞掉天然蟲洞區。」
哈登博士嘆了口氣。
陸必行低聲叮囑:「……這些話還請您保密,別跟靜恆說。」
已經聽見的林靜恆輕輕地捏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