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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可以吻你嗎

所屬書籍: 殘次品

陸必行愣愣地看著他,竟然還用這眨眼的功夫走了個神。

林靜恆氣急敗壞的樣子讓他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頭天晚上才在立體相冊里看到過各種各樣的臭臉。

林靜恆對待敵人,態度比較千變萬化,會依照他扮演的角色隨時調整;對待外人,則是那種典型的「沃托式」高冷,唯恐別人不知道他難以親近;對普通熟人態度最「好」,因為慣常喜怒不形於色,所以顯得話不多,而且情緒穩定;對待自己人,他就比較暴露惡劣本性了。陸必行數過,湛盧的立體相冊里,有兩百八十九段關於林靜恆的小視頻,大多是採訪或者巡邏日記,其中,五十六段視頻中,他和拍攝者有交流,看得出關係很親密,十二歲以上的視頻中,無一例外,全是不耐煩地臭著臉。

然而陌生的是,這大半年來,林靜恆幾乎沒朝他發過脾氣,沒說過重話,連口頭禪似的日常挖苦都很克制,粗口更是幾乎絕跡——好像林靜姝的太空監獄是個文明禮儀培訓班,把刺頭關進去都磨得文明了起來。如果把林靜恆團成一團、再使勁擰一擰,大概能勉強擰出一盎司的耐心,一滴不剩,全給了他。

「我們現在不提前討論今早的會議內容,」林靜恆的聲音低了些,「你心裡有什麼過不去的坎,難受的事,寧可跟哈登那個老糊塗說,也不肯跟我說嗎?」

陸必行伸手插進自己的髮絲里,把頭髮往後一攏,手指穿過冰涼的頭髮絲,他方才跳得快要脫離胸口的心臟終於漸漸安靜下來,反問:「那你又為什麼在自己家裡偷聽呢?」

林靜恆不太習慣發脾氣的時候有人頂嘴,一時哽得無言以對。

陸必行又說:「威脅電子管家,爬窗戶,還用了竊聽器……你當年單槍匹馬去刺殺源異人的時候,有這麼興師動眾嗎?」

林靜恆被這句綿里藏針的質問一戳,卻意外沒有發火,他沉默了一會,問:「那現在我們可以跳過哈登和竊聽器了嗎?」

陸必行靠在身後不知名的儀器上,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仰頭望向天花板,發現天花板上的時鐘底色已經隨著光線開始變化了,是要天亮的意思,他盯著那不斷變化的電子鐘底盤,幾句話突然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我想和你去一個沒有別人、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的地方,誰也不要見,就你跟我……你可以好好練練怎麼煮一壺給人喝的茶,我呢,我不喜歡做家務,好在家用機器人的構造都很熟,可以組裝幾個替我干。」

「那年我提出封閉第八星系,一是為了安全,還有就是我的妄想,如果第八星系封上了,你就再也走不了了。你們呢,或是迫於形勢、或是慣著我,各有猶疑,但嘴上都沒反對……然後第八星系真的封閉了,你們卻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我,很久以後我才反應過來,其實當時你們都是不願意這樣做的,對不對?」

林靜恆:「其實從這些年的發展來看,當年封閉第八星系是個很明智的選擇……」

陸必行打斷他:「不是說『跳過竊聽器和哈登博士』嗎,怎麼又來了?」

「……但是感情上,『叛出聯盟』並不容易。」林靜恆很艱難地翻箱倒櫃,在最深處找到了一句實話,「愛德華總長是聯盟任命的,一生都對沃托抱有幻想。還有你父親……傷心事太多,老波斯貓後來就不太表達了,但你要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第八星系裡第一批鼓足勇氣,主動選擇聯盟的人。」

「你呢?」

「我十八歲畢業於烏蘭軍校,」林靜恆頓了頓,輕聲說,「我為聯盟打了三十年的仗。」

陸必行緩緩地說:「所以我這些年,半夜回想起那些事,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強扭的瓜不甜啊,我想把你強留在第八星系,你卻差點為聯盟而死,我爸當時守在那個秘密航道入口,甚至沒來得及和我說句話,愛德華中年就死於波普崩潰,一輩子沒來得及再去看聯盟一眼。這是不是都是因為我一意孤行,才……」

林靜恆聽他越說越沒譜,就不客氣地打斷他:「對,陸總長神通廣大,是宇宙核心,鬧不好域外黑洞也是你放屁炸的。」

「……」陸必行無奈,只能好脾氣地對他笑了一下,「這大半年天天逼著自己好言好語,可把你憋壞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林靜恆垂在一邊的手上,就將那隻手抓過來,來回擺弄:「道理我明白,靜恆。但是有一天,當你發現自己心心念念想促成的事情,都按著你的設想實現,結果卻是個巨大的諷刺的時候,你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我錯了,是不是我要得太多,是不是冥冥中有什麼在懲罰我……這種感覺你不懂嗎?」

林靜恆一呆,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太懂了。

當他假死脫身,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中,正覺得時機已經成熟的時候,域外海盜以他想像不到的規格來勢洶洶地淹沒了八大星系,他在自由軍團基地里,見過佔領沃托的海盜們衝進碑林里撒野,把神聖的英雄冢踩成一團爛泥。他一生中最無力的時候,就是在那廢棄的補給站里,接到佩妮的視頻電話,親眼看著她被高空落下的導彈吞噬。

林靜恆曾經不止一次想過,這難道不是為了懲罰他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么?

在太空監獄的日日夜夜,林靜恆除了想跑、想陸必行,就是想林靜姝。想不起什麼有用的東西,因為長大後他們就沒正經見過幾面,以至於直到現在,想起妹妹,滿腦子還都是個沒長大的小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是不是如果他當年強勢一些,不去為她做那些所謂「萬全」的打算,不讓她嫁給管委會,這些就不會發生了呢?如果當年被管委會領走的是他,不是靜姝就好了,那些枷鎖和痛苦本該由他來擔,而易地而處,妹妹換到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會像他一樣搞砸一切。

這難道不是為了懲罰他的自以為是么?

或者說,這難道不是他沒有信守保護妹妹的承諾,把她一個人丟在黑暗裡,無憂無慮地享受陸信庇護下的少年時光的代價嗎?

「你跟我說說……」陸必行踟躕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作何稱呼,然而隨即,彷彿是作為林靜恆難得坦率的回報,他選擇了實話實說,「陸信將軍的事吧。我這麼稱呼,你聽了會不舒服嗎?」

林靜恆聽到了他和哈登博士的對話,已經不舒服過一遍了,這會提起來,倒是也能冷靜應對:「……還好,我想陸信也不會太介意,畢竟他也不認識你。」

陸必行:「湛盧里,關於他的大部分資料都被你刪了——這是你和我爸商量好的吧,你們倆什麼時候決定瞞著我的?」

「……安克魯先是攔路,之後又變臉示好的時候。」

「想讓我遠離那些舊恩怨,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沾上這些複雜的人和事。」陸必行此時談起這些的時候,並不激動,沒有知情權被侵犯的感覺,反倒是十分理解點點頭,這十多年,他苦辣酸甜嘗遍,於是理解了太多的人,林靜恆,獨眼鷹,愛德華總長,圖蘭,周六,甚至是伍爾夫,林靜姝。

「陸信是一個……」林靜恆說到這,說不下去了,因為挑不出一個形容陸信的詞。

對於少年時期的他來說,陸信不單是一個強大的保護者,他更像一個世界,給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少年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會,他才用一種克制又客觀的語氣說,「烏蘭學院開學典禮的宣誓詞里說『我將為聯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無論男女老少,生命財產安全戰鬥終身,直至死亡』,每個人都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恪守,他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不管發生了什麼,不管受過多大的冤屈和傷害,都恪守到死的人。」

他的老師沒有做到,那曾經令人尊敬的老人踩著億萬亡魂上了另一條歧路,他的後人也沒有做到,至今渾渾噩噩地夾在聯盟和第八星系之間,不知何去何從,他的追隨者們,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於權利和爭鬥中,並在幾十年後面目全非。

「湛盧跟我說,那天晚上你曾經帶著他去陸將軍家裡,差點在不完整的空間場里把自己大卸八塊,然後被他們關進了醫療艙里,秘密送回了烏蘭學院,鎖了幾天,一切塵埃落定了才放出來。」陸必行忽然問,「你當時是一直醒著嗎?」

「醫療艙里有麻醉劑,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烏蘭學院里了……怎麼?」

「麻醉劑啊,」陸必行就吐出口氣,輕輕一拉林靜恆的手,把他扯進了自己懷裡,順著他的脊梁骨輕輕地往下捋,像是在尋找當年雨夜裡的少年摔斷的傷口,他說,「這裡還疼,對不對?不當使用麻醉劑的後遺症可能伴隨終身。我知道,我也是。」

林靜恆一愣,隨即回過神來,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過,尖銳的疼痛山呼海嘯地襲來,這讓他的後背幾乎彎了下去。

十六歲的林靜恆,十六年前的陸必行。

在凱萊星上拚命磨合著陌生的身體,發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陸必行;在太空監獄裡無數次突破屏障失敗,每天夜裡魔障一般盯著第八太陽的林靜恆。

他們倆像是彼此追隨著對方的腳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覷,看見對方身上沾著的風塵痕迹竟似曾相識。

「我怎麼可能放得開你?」陸必行輕輕地說,「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緊,會傷害你。你能把那個單向的追蹤器取消嗎?我每天因為這玩意上,要跟自己鬥爭無數次,浪費的時間零零碎碎加起來至少有一個小時,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

「誰讓你鬥爭的?」

「我不能……因為私慾,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人。」

我愛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縛在手裡的自己。

林靜恆摟住他的腰,感覺到那綿長、又似乎是壓抑著哽咽的呼吸,眼角掃過窗台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說:「白銀十衛在第八星系很好,脫離聯盟後,就一直四處顛沛流離,二十多年才找到這麼一個落腳的地方。我聽說托馬斯楊和你那個老也不長個的學生快拜把子了。白銀十衛忠於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顆自由宣言的種子,不管你動搖過多少次,在我們看來,它枝幹已經枯死,只有這顆種子萌芽長大了,他們毫無異議地被編入第八星系守衛軍,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來的。」

陸必行十指一緊。

林靜恆騰出一隻手,握住他戴著個人終端的手腕:「你真的從來沒有用這個定位過我嗎?」

「……沒有。」

「那如果有一天,聯盟與第八星系背道而馳,你會為了達成什麼目的,像伍爾夫……我的老師一樣,大手筆地把兩個星系當做廢子,付之一炬么?」林靜恆嘆了口氣,「總長,我們是相信你的人品,才決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們相信你會阻止無謂的傷亡,站在你這邊,能走到一個更好結局的可能性更大。」

林靜恆有生以來,殺伐決斷、剛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從不與人商量。

哪怕是感情,也是單方面地寵,單方面地愛。

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臨下的面孔,走下高台,對另一個人說「我們相信你」。

這彷彿是來自孤狼最高禮遇的低頭致意。

陸必行一時間忘了呼吸,心臟跳得快要過載了,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相信我嗎?」

「不然呢?單憑我喜歡你嗎?」林靜恆說,「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綁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著,省得出門興風作浪給我找事……嘶……」

陸必行側過頭,顫抖的嘴唇掠過他的脖頸,林靜恆脖子上的神經末梢分布得不太均勻,一邊有傷疤,感覺非常遲鈍,大概被咬著叼起來都只是覺得有點疼,另一邊卻敏感得碰都不能碰,只是一點氣息掃過都會戰慄起來,他本能地往後一仰,卻被陸必行扣住了後腦,他沒頭沒腦地問:「我可以吻你嗎?」

林靜恆:「……」

他並不是一個臉皮薄的人,裸奔也無所謂,反正只是皮囊。

可是方才那幾句話說得著實掏心挖肺,心肺陳列了一地,羞恥程度遠遠超過了皮囊上的那點事,於是起了一點微妙的惱羞成怒,一口回絕:「不行,我沒說不生氣了,滾一邊去。」

陸必行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把林靜恆抵在了一台重力訓練儀上,不由分說地強行佔領了他的唇齒和呼吸,尖銳的犬齒掠過嘴唇,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層薄皮似的,好像要生吃了他。

沉重的信任和沉重的責任轟然落下,噹噹正正地砸在他肩頭,卻並不讓他喘不上氣來,反而像是一副堅硬的盔甲,撐起他傷痕纍纍的身體,給了他一道無與倫比的保護。

他好像一個即將跪倒在地的騎士,又有了提起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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