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星系。
啟明星的銀河城正值濕季與乾季過渡,氣溫驟降,天空卻澄澈了起來,土壤中豐沛的水汽沒來得及散凈,靠近城市綠化帶的時候,能聞見浮在泥土上落花香。
那是一種懶洋洋的味道,開了一季,膩了、愛答不理了,懶得再香成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
這會人們都在抱著個人終端刷新聞,大量信息在城市上空來回涌動。私家車排隊上軌道的時候、餐廳里等機器人端咖啡的時候,隨時能跟周圍的人聊起玫瑰之心那場大戰和臨時來到第八星系休整的客人們,持有什麼看法的都有。
對時政的討論熱度過高,多少有點人心惶惶的感覺。
但惶惶歸惶惶,吃飽喝足聊過癮,還是該工作的去工作、該上學的還是上學。在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人看來,反而有種特殊的歲月靜好。
天然蟲洞區和人類聯軍創造了一個奇蹟,那一邊打得星辰無光,這一邊,半片灰都沒有飄到銀河城整潔的街道上。
陸必行把窗帘拉開一條縫隙,向窗外看了一眼,覺得天光太亮,於是又重新掩上了,把手裡端的咖啡放在床頭的小柜上。
湛盧雖然在戰場上頻繁掉鏈子,但在家政服務方面絕對是個勞模,煮咖啡的本領更是登峰造極,陸必行以前不怎麼愛喝這個,林靜恆回來以後,每天都因為他在自己家餐廳聞見這股經久不散的香味,陸必行愣是被勾引得改了食譜。
咖啡杯里的蒸汽朝床上飄過去,陸必行伸手扇了扇,好讓香味瀰漫得更快,期待氣味能把床上那位喚醒。
可惜那位先生不饞,無動於衷。
林靜恆在指揮艦上突然暈過去,差點把剛接過駕駛許可權的衛兵嚇掉線。
醫療艙緊急診斷,認為他的身體沒有病變,只是過度疲憊導致的。誘因主要還是舒緩劑一號,這種新的舒緩劑跟過去聯盟用的那種不一樣,林靜恆以前沒接觸過,一照面就「自來熟」地當老朋友一樣濫用,難以適應新葯的身體反應比較大,也算正常。
林靜恆的一隻手垂在被子外,個人終端一直亮著,連著家用醫療艙,上面實時顯示他的各項指標。個人終端上記錄,光是他回到家以後,昏睡時間就已經超過二十個小時了,還是沒有要醒的意思。
枕邊攤開著林格爾那本手書的筆記本,厚厚一本,是陸必行清早打開的,才看了五分之一。
遺傳有其神奇之處,在一些細節上,林格爾的筆跡居然和林靜恆有些像,字裡行間看得出是個穩重又不失溫情的人,文字冷靜但不冷峻,中間有幾頁甚至很詳細地描述了他求婚前的忐忑,裡面有這家人一脈相承的悶騷氣質,讓人看完會心一笑。
陸必行在床邊坐下,收起筆記本,摩挲著林靜恆的臉端詳片刻。
光線昏暗的地方,他臉上的線條更明顯了些,鼻樑與下頜線十分陡峭,嘴角尖銳,眉心雖然沒有皺起,卻也不是完全放鬆的,有一種不明顯的緊繃感。
陸必行嘆了口氣,彎下腰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算了,難得多休息一會,你願意睡就睡吧。」
有一部非常古老的電影里說:「世界是虛無的,我們活在彼此的心中。」(注)
所以在人的精神世界裡,每一個對他來說刻骨銘心的人,都像是一處容身之所。
有些溫暖些,有些陰森些。
林靜姝就像窮孩子住的破棚子,四面漏風,不溫馨,也不美好,但他也曾在其中感覺過沃托精製的風、伴著人為控制的雨聲入眠,裡面裝著他的來路,他的童年,沒了,他就回不去了。
陸必行的掌心從他臉上滑下來,執起他一隻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胡思亂想:「幸好還有我這裡收留你……可我要是對你不好可怎麼辦?」
這莫名其妙的念頭剛一起,陸必行自己的心先揪了起來。好像陷在床褥間的這位不是堂堂白銀十衛統帥,而是個會在寒風裡瑟瑟發抖的角色,誰都能欺負他,誰都能傷害他。
陸必行自編自導,在腦子裡編排了一出毫無現實依據的小劇場,把自己編排成了一個對他不好的反派,還沒來得及細想怎麼個「不好」法,「陸導」已經把自己心疼壞了,肋骨都酸脹起來。
這時,林靜恆被壓在他胸口上的手指輕輕地蜷了一下。
湛盧香味逼人的咖啡沒有成功喚醒他,但陸導沒事找事自行傷懷的心跳可能有點用。
林靜恆一睜眼就看見他一臉憂鬱,凝固的造型好像在等著誰拍特寫:「……你幹什麼?」
「主要道具」穿幫,把正在神遊的陸必行叫了回來,不過神智雖然歸位,他心口那陣酸疼還沒過去,陸必行抬起他的手,黏糊糊地十指交纏,湊到嘴邊來回輕吻,低聲回答:「噓……忙著看你呢,別搗亂。」
「……」林靜恆進入不了他的小劇場,無端被他膩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你又吃錯什麼了?」
他倏地一抽手,就想坐起來,才剛一動,太陽穴像是被什麼貫穿了,頭暈得難以在脖子上安放,哼了一聲,又摔了回去。
陸必行忙問:「怎麼了?」
「暈。」林靜恆含糊地說,有些焦躁地在枕頭上輾轉,「這是那破舒緩劑的後遺症還是躺的……我躺多久了?」
陸必行小心地托起他的後背,緩緩抱著他坐起來,讓他把下巴搭在自己肩上:「這樣舒服一點嗎?」
他的襯衫上依然是湛盧熱愛的尤加利香型,冰涼,有穿透力,很好地安撫了林靜恆攪成一鍋粥的腦漿,他「唔」了一聲,覺出陸必行的體溫從衣服里瀰漫過來,熨帖地裹在他身上,一點一點浸染著他冰冷的皮膚。
林靜恆心裡隱約知道有很多大事發生了,還有很多大事亟待處理,可就是提不起力氣去想,腦子裡空空如也,只留當下。
然後就聽見陸必行那貨在他耳邊嘀咕:「好多了吧?我覺得你剛才可能是被我帥的,看不見我就沒那麼頭暈目眩了。」
林靜恆:「滾。」
陸必行抓住他推開自己的手,側身滾到床上,把林靜恆往下一拉:「那天在機甲上問你的事,你還沒答應我呢。」
林靜恆沒反應過來,慢半拍地問:「什麼?」
陸必行嚴肅地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去登記?」
林靜恆:「……」
陸必行就掰著手指頭數:「婚姻登記處需要採集很多信息,之前幾次人口普查你都不在,我估計你的信息不全,可能都要重新補錄,表格我發到你個人終端里,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提前準備的。」
林靜恆:「什……」
陸必行不管他:「然後大概要對公眾發聲明,一般政府要員是所在部門寫一份,後面附上私人聲明——我聽托馬斯說你在白銀要塞的時候,文書都推給秘書,這回你要自己寫!」
林靜恆:「我什麼時候說……」
「另外我的情況有一點特殊,不太方便讓培育中心採集基因,不過我想好了備選方案。」
林靜恆還在吃力地反應「培育中心」是什麼玩意,就聽陸必行繼續說:「培育中心的負責人以前也是工程部的,我可以稍微走一點後門,要一套設備放在家裡,湛盧可以管,讓哈登博士幫忙把關——對了,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喜歡女孩,最近幾年恐怕沒那麼多時間同時照顧兩個,你要是有不同意見,咱倆就只好猜拳來決定了。」
林靜恆仍然很脆弱的神經受到了驚嚇,臉上一片空白。
「啊,」陸必行怪叫一聲,「你不會像我媽一樣不喜歡小孩吧?」
林靜恆心裡一動——自從陸必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我媽」這個詞。
「那……」陸必行盯著他看了一會,舔了一下嘴角,「我要不就犧牲一下自己,賣身色誘吧。」
他不知什麼時候纏住了林靜恆的一條腿,按著他的手從自己身上緩緩蹭過,壓低聲音問:「手感好嗎,統帥?說,我要什麼你就給我什麼。」
林靜恆一笑就頭疼,笑一半只好又收回來:「你到底是賣身還是發傳單,怎麼別人不要還強塞?」
陸必行:「……」
陸必行憤怒地翻過身,四肢並用地壓在他身上:「不是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擄到小機甲上為所欲為的時候了!臭流氓,到手了睡夠了就這幅嘴臉,我今天非得讓你知道什麼叫強買強賣……」
他還沒叫囂完,個人終端上就收到了李弗蘭傳信。
李弗蘭:「總長,各位中央軍的統帥說想拜訪您,現在方便嗎?」
玫瑰之心一戰打得異常慘烈,人類聯軍損傷慘重,不管後續怎麼安排,機甲必須維護,物資必須補充,人也必須休息,此時第一星系籠罩在人工智慧的陰影下,雖然伍爾夫聲稱自己愛好和平,但鑒於他是一隻大號的幺蛾子,沒人敢信,第一星系不是個久留之地,他們在蟲洞兩側重新架設起臨時的通訊網路,玫瑰之心留了一小撮人看守,除了反烏會的人不告而別之外,剩下的都暫時來到第八星系落腳。
「這地方這麼……」納古斯看著中央居住區,在心裡切換了幾個措辭,最後委婉地說,「樸素啊。」
中央居住區就是一片小樓,每個小樓有一小片院子,看著就像個普通的居民小區,不用說和沃托那些依山傍水的宅邸相比,就在這些各星系的地頭蛇眼裡,也屬於青年公寓水平。
「第八星系從政府到各種基礎設施都是新建的,」李弗蘭帶路說,「底蘊不深,沒有沃托那麼多大家族,很多政府工作人員還都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不過這兩年也在陸續建其他的中央居住區,有些家裡人多的可以搬到更寬敞的地方……到了。」
第四星系統帥抬頭看著那小樓,搖搖頭:「還不如陸將軍家以前的會客廳大,別的不說,行政長官怎麼也要有個府邸吧?內政外交、公私會晤,難道全都在辦公室接待?不像話啊。」
「銀河城有專門的接待區,」李弗蘭說,「您說得有道理,不過以前第八星系也沒有外交,所以一直拖著,最近也開始有人提這件事了。」
其實以前也有人提,只是那時候林靜恆失蹤,這個只夠將將轉身的小院,差不多是陸必行的全部了,一有人碰這個話題總長就翻臉。
「『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納古斯念出了門牌,「怎麼,靜恆還和他住在一起嗎?這也不方便啊。不是說他找的那個人也是第八星系自衛軍的嗎?天天在家看見你們林帥那張冷臉都不犯怵嗎,怎麼過?」
李弗蘭乾咳一聲,裝聾作啞,上前叫門:「湛盧,我們到了。」
第五星系統帥忽然意識過來什麼,拽了納古斯一把,納古斯莫名其妙:「你拽我幹什麼?還擠眉弄眼的,老布,有話說話。」
第五星系的老布司令:「……」
人形的湛盧脖子上掛著黃金蟒,跑來開了門,詭異的審美又把上了年紀的客人們驚嚇了一遍,陸必行花了不到五分鐘,就把自己家的構造給客人們介紹清楚了,倒是方便。
納古斯四下看了看,問他:「靜恆醒了嗎,怎麼樣了?」
「沒事,還是舒緩劑一號的問題,早晨醒了一會,後來醫療艙給他開了兩片葯,吃完又睡著了。」
納古斯點點頭,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問候林靜恆,那貨什麼風浪沒經過,反正也死不了,提林靜恆只是當個引子。納古斯大手在自己膝蓋上搓了兩下,儘可能自然地問:「那……那個誰呢?你家那位現在不在家嗎?」
陸必行:「在家呢。」
納古斯把細長的眼睛睜到了最大,十分期盼地等著聽他下文,卻見陸必行不慌不忙地從湛盧手裡接過茶杯分給眾人,沒下文了。
第五星系統帥老布又用胳膊肘戳了納古斯一下,納古斯一抬手扒拉開他,實在按捺不住,追問:「那人呢?」
陸必行很無辜地一抬頭:「吃完葯睡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納古斯:「……」
一眾中央軍的老帥們:「……」
總長的會客廳上空好像閃過了一道腰粗的大霹靂,一聲巨響震碎了天花板,「穩重」的白銀第一衛李弗蘭將軍坐如鐘地垂下眼,神似默哀。
作者有話要說:註:電影是《風雨哈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