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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不相信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阿爾喬姆覺得沒必要再裝了,於是誠實地搖了搖頭。

“去瞭望塔,他們會帶你到處轉轉,你也好開開眼界,”蒂莫西用肯定的口氣說,“你知道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對勞迪西亞的信徒們說了什麼嗎?”看到阿爾喬姆避開視線,他輕微搖了搖頭以示責備,舉起了食指加強語氣:“耶穌說,我勸你們向我買些藥膏擦擦眼睛,這樣你們就會看見。但耶穌所說的並不是指生理上的病症。”他語調上揚,聲音明顯興奮起來,顯然是要賞給愛刨根問底的人一個驚人的高見。

阿爾喬姆立刻表示有極大興趣。

蒂莫西說:‘耶穌指的是精神上的盲目。“他進一步解釋道,”就像成千上萬和你一樣盲目遊走在黑暗中的迷失靈魂一樣,必須得到拯救。但我們的真神耶和華就是那打開你眼瞼的藥膏,有了它,你才能看到真實的世界。否則只可以看見有形的,卻看不見精神這種無形的。"

阿爾喬姆認為藥膏早該在4天前發揮效用的。因為他並沒有接茬,蒂莫西便認為需要對這一複雜的概念做進一步的解釋,因此他安靜了一會兒,讓阿爾喬姆對所聽到的話慢慢消化領悟。但是5分鐘後,前方閃爍的燈光打斷了蒂莫西的思考,他興奮地報告這一喜訊:“你看見遠處的燈光了嗎?那是燎望塔!我們在這兒!”但那裡根本就沒有塔,阿爾喬姆覺得有點失落。那是隧道里的一列定期列車,車頭燈在黑暗中有氣無力地閃爍著,照亮前面大約巧米的距離。當蒂莫西和阿爾喬姆走到這列車前時,一個和蒂莫西一樣穿著長袍的胖男人從駕駛艙爬下來迎接他們。他漲紅了臉頰,擁抱了蒂莫西,並叫他“我親愛的兄弟”,可阿爾喬姆覺得,這與其說是愛意的表示還不如說是個比喻。

“這個年輕人是誰?”胖男人低聲問道,一邊對阿爾喬姆溫和地微笑著。

“阿爾喬姆,我們的新兄弟,他願意和我們一起走上真理之路,研習聖經,棄惡揚善!”蒂莫西神采飛揚地說。

“握!瞭望塔會歡迎你的!我親愛的兄弟阿爾喬姆!”胖子音調低沉地說。

阿爾喬姆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正散發著一股惡臭。

“現在,”當他們悠閑地穿過第一節車廂的時候,蒂莫西和顏悅色地說,“在你遇到國度里其他兄弟之前,你必須把自己整乾淨,主耶和華可是清潔和神的,而且他希望他的信徒可以保持他們的靈性、道德和身體的清潔,當然,還有思想的純潔。我們生活在一個骯髒的世界,”他說著,憐憫地瞄著阿爾喬姆髒兮兮的衣衫,“我們在上帝眼中,所以必須努力保持清潔,我的兄弟。”他一邊總結著,一邊把阿爾喬姆趕到離車廂入口不遠的一個掛滿膠布的隱蔽處。蒂莫西命令他脫掉衣服,遞給他一塊臭烘烘的灰色肥皂,五分鐘後用橡膠管給他沖水。

阿爾喬姆試圖不去想這塊肥皂是用什麼做的。不管怎樣,它不僅洗去了他皮膚上的泥垢,也去除了他身體散發的惡臭。一切妥當之後,蒂莫西給了阿爾喬姆一件和他身上一樣的,相對乾淨的長袍,他嫌惡地看著阿爾喬姆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彈殼,覺得它像是異教徒的護身符,但蒂莫西沒出聲,只是憤憤地嘆了口氣。

這著實令人驚奇,一條隧道的中間怎麼會有這列不動的奇怪列車呢?現在還成了兄弟們的庇護所,而且在這樣的環境里居然還有水源。

當阿爾喬姆問起軟管那端的奇怪水源以及如何建起這樣一個結構時,蒂莫西只是神秘一笑,說什麼對上帝耶和華的衷心能驅使人們去做出英勇光輝的事迹。這個解釋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似乎也足夠了。

然後他們進人了第二節車廂,硬邦邦的橫向長椅之間列有空蕩蕩的長桌。順著一股誘人的香味,蒂莫西走到在一個男人面前,他貌似正在一口大鍋里變法術,蒂莫西從他那裡端了一碟類似稀粥的東西回來,事實證明味道還是不錯的,雖然阿爾喬姆說不出這玩意是什麼做的。

當他急急地用一把舊鋁勺舀熱粥的時候,蒂莫西一邊親切地看著他,一邊不失時機地傳達道:“不要認為我不信任你,兄弟,但是你對於上帝的信仰似乎還不夠深刻。你能想像一個沒有他的世界嗎?若非按照他的意願,我們的世界真能自行創造出來嗎?如此廣闊無垠的生命形態,如此美麗的地球……”他環視了一下餐廳,“……這些都只是巧合嗎?”

阿爾喬姆環視了一圈車廂,除了他們自己和廚師之外,他並沒有看到任何其他的生命形態。他只好又低頭喝起粥,持懷疑態度地咕峨了幾句。

與他預計的不同,他的反對意見一點也沒有激怒蒂莫西。恰恰相反,蒂莫西更起勁兒了,他粉紅色的面頰泛起了熱情的紅暈。“如果這不能向你證明他的存在,”蒂莫西精神地說,‘那就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下,如果這個世界不是對神旨的展示……“他的聲音突然受到恐嚇般凍結了,直到阿爾喬姆等得都沒耐心了,他才想好怎麼繼續說,”那意味著人們將自生自滅,我們的生存和延續也將毫無意義……這意味著我們徹底孤獨了,沒有人關心我們。這意味著我們墮人混亂,意味著這條隧道的盡頭連最微弱的希望之光都不存在……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該是多麼可怕啊。我們不可能生存在這樣的世界裡!"

阿爾喬姆沒有做任何回答,但是這些話的確使他陷人思考。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場混亂,完全是由一些毫無關聯或道理可言的事故串聯起來的。儘管這一念頭壓迫著他,他覺得也許去信仰簡單的真理可以給他的生活灌注巨大意義,但他仍然認為那是怯懦的。通過痛苦和懷疑,他從思考中獲取力量,他的生活是無意義的,每個生物都應該抵制生命的無聊和混亂。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此時是在與溫和的蒂莫西辯論。

他有種溫暖的感覺,對那些有恩於他的人們滿懷由衷的感激,那個在他困頓、飢餓、滿身惡臭時幫助過他的人,那個對他語氣溫柔的人,那個給他食物和乾淨衣服的人,他想以某種方式感謝他,因此當這個人示意他加人兄弟會時,阿爾喬姆每個毛孔都表現得樂意之至,無論被帶到什麼地方他都會欣然前往。

這個會議即將在下一節,也就是第三節車廂舉行。這裡擠滿了形形色色人,大多穿著同樣的外套。這節車廂的中間有一架小型的絞架,站在上面的人比在地板上的人高出許多,幾乎是頭頂著天花板了。

“你要仔細聆聽這一切,這很重要。”蒂莫西給了阿爾喬姆一個善意的建議。他用胳膊肘從人群中輕緩地擠開一條小道,把阿爾喬姆帶到人群的正中間。演說者年紀很大了,還有一把飄然垂到胸前的灰色鬍子,他那雙神色不定的深邃眼睛透著智慧和冷靜。他的臉不胖不瘦,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但這皺紋不是向人們展示一個老人的虛弱或無助,而是敘說著智慧。它散發著莫名的力量。

“那是長者約翰,”蒂莫西對阿爾喬姆耳語,語氣充滿敬畏,“你真的很幸運,阿爾喬姆兄弟,只要佈道開始,你就會立刻受到教誨。”

長者舉起了他的手,下面容患率率的耳語立刻停止了。隨即他以一種低沉莊重的聲音開始佈道:“我給你們上的第一堂課,我的兄弟們,是關於如何知道上帝對你的要求。首先你們必須回答三個問題。聖經包含了什麼重要的信息?作者是誰?我們為什麼要研習它?”

他的演說方式不同於蒂莫西的遷回婉轉,非常言簡意賅。阿爾喬姆先是折服於這點,但當他掃視了一遍人群後,發現大多數人也只能聽懂這樣直白的命令,蒂莫西的話對於他們就像牆壁或桌子一樣毫無意義。同時,灰頭髮的佈道者告知他們神的真理在聖經里:他是誰以及哪些是他的戒律。之後他轉向第二個問題,說聖經是在1600年里先後由大約四十個受神啟發的人編撰的。

“這就是為什麼說,”長者總結道,“聖經的作者不是某個人,而是居於天堂的上帝。現在,回答我,兄弟們,我們為什麼要研習聖經呢?”

不等兄弟們回答,他自己解答起來。“因為,要了解上帝,按他的旨意去做,這是你們一個永遠的承諾。不是每個人都樂於看到你們研習聖經的,”他以凝重的表情環視眾人,告誡道,“但是不要讓任何人阻止你!場內一片寂靜,長者抿了一口水,繼續說:”我要給你們上的第二節課,兄弟們,是關於上帝是誰。現在,再回答三個問題:真神是誰?他的名字是什麼?他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崇拜他的正確方式是什麼?"

人群中有人想要回答其中的問題,但是長者約翰立刻回以一副被觸怒的表情,又冷淡地自答自話起來:‘人們崇拜許多東西,但是聖經說只有一個上帝。他創造了天堂和人間的萬事萬物。自從他給予我們生命,我們必須只能祟拜他一個人。真神的名字是什麼?"長者稍事停頓後厲聲問道。

“耶和華!”人群迸發出一致的吼聲。

阿爾喬姆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

“上帝的真名是耶和華!”佈道者肯定道,“他有很多頭銜,但只有一個名字。記住我們上帝的名字,而且,不要像一個膽小鬼一樣只敢喊他的頭銜!要大膽直呼其名!現在誰能告訴我,上帝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阿爾喬姆現在算是知道了,即使是人群里受過最少教育的人,也可以回答這樣的問題。站在旁邊的一個表情嚴肅的年輕人舉起了手要回答,但是長者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

“從聖經中可以看出耶和華的品質!他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愛、公正、智慧和力量。聖經記載,上帝是仁慈、善良、寬宏大量和有耐心的。我們要像順從的孩子一樣,永遠追隨他、效仿他,”眾人無一反對,長者將著鬍子繼續發問,“下面,告訴我,怎樣崇拜上帝耶和華?耶和華說過我們只能崇拜他一人。但我們決不能敬仰圖片、畫像、符號並向它們禱告!我們的上帝不會和別人分享他的榮耀!畫像對我們毫無用處!”長者發出隆隆的恐嚇聲。

人群中發出讚許的議論聲,蒂莫西轉過因喜悅而容光煥發的臉對阿爾喬姆說:"長者約翰是一個偉大的演說家,多虧了他,我們的兄弟會才能一天天成長起來,真理的追隨者們才能迅速增多!

阿爾喬姆苦笑了一下。長者約翰的熱情演說對他並沒有產生像對其他人那樣熱烈的效果。但也許再多聽聽也無妨。

“第三課,我會談論耶穌基督,”長者說,“這裡還有三個問題:為什麼耶穌基督被稱為上帝的長子?為什麼他以人類的形態來到世間?耶穌在不久的將來會做什麼?”

很明顯,耶穌被稱為上帝的長子,因為他是上帝創造的第一個人,他居住在天堂,是聖靈在世間的化身。阿爾喬姆對此很驚訝——他只看見過天空一次,在植物園的那個災難日。有人曾告訴他,遙遠的星球上或許有生命存在。那就是佈道者所指的事嗎?

長者約翰繼而解釋說:“你們中誰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要來到人間呢?”說完,為了製造氣氛又立刻停頓下來。

現在阿爾喬姆有些明白過來他身邊正在發生著什麼,很顯然不定的人群會定期聚集到這兒聽課。老成員們從不企圖回答長者的問題,只有新成員才想要展示他們的學識和熱心,喊著答案揮舞著手臂,最後才搞清長者自問自答的模式。

“當亞當不再遵循上帝的指令,成為聖經所說的第一個犯下了罪的人,”長者娓娓道來,"因此上帝以死處罰亞當。亞當逐漸變老並死去,但他把罪散播給了子孫,因此我們會有生老病死。但上帝派遣了他的長子來到人間,教給人們關於上帝的真理,他為人們樹立了一個榜樣,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以求解脫在罪惡和死亡中掙扎的人類。

這些觀點對阿爾喬姆來說很是奇怪。為什麼要以死亡來處罰全人類,再兜個圈子犧牲自己唯一的兒子才能讓一切回到原點呢?如果他真是全能的神,何必要這麼折騰呢?

“基督回到天堂,復活了。隨之上帝稱它為王。基督即將清除人世間的所有罪惡和苦難!”長者許諾,"這個我們稍後再繼續說,現在,祈禱吧!我的兄弟們!

大家順從地合掌祈禱。阿爾喬姆沉浸在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中,辨不清詞句但能大致感覺到。五分鐘的禱告後,兄弟們開始自由地交談,顯然是在因聖靈的降臨而焦慮。

阿爾喬姆沒覺得體內有什麼變化,他覺得有點不耐煩了,但還是決定多等一會兒,因為這有可能是演講最有說服力的一部分。“第四節,我將告訴你們關於魔鬼的事,”長者用陰鬱和詛咒的表情環視他的周圍,告誡道,“你們都準備好了嗎?你們的心靈強大到足以接觸這些了嗎?”現在完全有必要應聲了,但阿爾喬姆自覺無法回答。他都不知道會接觸到什麼,又怎麼知道自己的心靈是否足夠強大呢?

“現在又是三個問題:撒旦是哪裡來的?撒旦怎樣出賣人類?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抵抗惡魔的侵襲?”

阿爾喬姆心煩意亂,根本沒聽進幾句答案,他滿腦子都在思考他現在在哪以及如何離開這兒。他只聽到惡魔罪大惡極的地方就是希望人們崇拜他,而被崇拜是屬於上帝的特權。他也懷疑上帝是否真的關心追隨他的子民,懷疑是否有人毫無私心地忠於上帝。

依阿爾喬姆看來,長者的言辭太正式了,提出的問題也完全不適宜討論。蒂莫西不時望向他,期待他臉上出現會意的表情,但是阿爾喬姆的臉色只是越來越陰沉。

“撒旦欺騙人類去崇拜他,”長者繼續說,“他以三種方式行騙:偽宗教、招魂術和民族主義。如果一個宗教以謊言歪曲上帝,那麼這一定是撤旦的旨意。偽宗教的信徒以為他們在膜拜真神,但其實他們只是在膜拜撤旦。招魂術是人們召喚靈魂來保護自身、傷害他人、預知未來、創造奇蹟。這些行為的背後都是惡魔的力量!”長者的聲音由於憎恨和厭惡而額抖著,“除此之外,撒旦欺騙人們的方式還有,煽起他們的民族主義思想,誘騙他們去崇拜一些政治組織,”長者舉起一根手指告示他們,“人們認為他們的種族或民族是優秀於其他族群的。但事實並非如此。”

阿爾喬姆撓了撓脖子後面被一張紅色標籤磨破了的皮膚,咳嗽起來。他並不同意長者的最後一句話。

“有些人深信政治組織能解決人類問題。相信於此的人即是否認了天國。只有耶和華的國度可以解決人類的問題。噢,我的兄弟們,我現在必須告訴你們,為什麼要抵抗惡魔的侵襲。為了讓你們脫離耶和華,撒旦可能對你們採取迫害行動。有些你親近或親愛的人可能對你研習聖經的行為發怒。其他人可能會嘲笑你。但你要記得,你的生命是拜誰恩賜?!”長者發問後,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撒旦想要恐嚇你們!這樣你們就會停止追隨耶和華!不要讓撒旦得逞!明白嗎!反抗撤旦!”約翰的聲音像隆隆的雷聲一樣震耳。

“你們抵制惡魔,就是在向耶和華證明你贊成他的統治”

人群一片喧鬧。

約翰隨即一揮手,平息了人們歇斯底里的吵嚷,他即將教導第五課,然後結束演講。

“上帝打算如何對待人類世界?”他面向聽眾張開雙臂,“耶和華創造了地球,人類才得以永久、快樂地生存。他想要正直快樂的人類居住在地球上。地球家園永遠不會被摧毀。”

阿爾喬姆沒控制住自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蒂莫西立刻投來憤怒的眼神,指了指他以示警告。

“人類的起源,亞當和夏娃,他們故意違背了上帝的律令,是有罪的,”演說家繼續著,“因此耶和華把他們放逐出伊甸園,天堂也就失去了。但是耶和華沒有忘記他創造世界的初衷。他希望把它變為人類永久居住的天堂。上帝是如何完成他的計劃的?”長者擺出自問的架勢。

一個漫長的停頓,預示著這場佈道最關鍵的時刻即將來臨。阿爾喬姆豎耳傾聽著。

“在地球能夠變成天堂之前,我們必須清除邪惡的人們,”約翰宜告,“我們的祖先承諾過,將會有一場末日審判——一場消滅邪惡的聖戰。撒旦將會被鐐銬千年。再沒有人可以危害人世。只有上帝的子民才能得以生存!王耶穌基督將統領世界千年!”長者對前排插話的人投去火一樣灼熱的眼神。“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善惡之戰已經結束了!罪惡重重的世界面對的是末日審判!邪惡被焚化!根據預言,只有上帝的子民可以生存下來。我們這群生活在地下的人就是上帝的子民!我們在末日審判中存活下來了!神的國度就在眼前!生老病死即將結束!病痛者即將痊癒,老人即將重返年輕!耶穌的千年統治中,忠誠於上帝的人將會把地球變為天堂,成千上萬的亡者將被上帝復活!”

阿爾喬姆回憶起蘇霍伊和亨特的談話,關於地表輻射至少五十年都不會降低的問題,人類被詛咒了,其他生物物種還在增加……長者沒有具體解釋,地表怎樣才能變成一個花香滿溢的天堂呢?阿爾喬姆想問他,那個燒焦的天堂會長出什麼怪誕的植物呢?什麼人敢上去地面解決這個問題呢?如果他的父母是撒旦的子民,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為了消滅邪惡在戰爭中犧牲呢?但是他沒有開口。他的心充斥著苦楚和懷疑,他的眼眶火辣辣的,一顆眼淚划過臉龐,讓他深感羞愧。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問了一句:“告訴我,我們的真神耶和華對無頭異形有什麼看法?”

蒂莫西試圖抓住他,但是阿爾喬姆掙脫開了,推開身邊的人群想要擠到出口去。

他穿出了大廳進入了餐車。餐桌旁已經坐了一大群人,面前擺著空空的鋁碗。房間中間發生了些有趣的事情,所有視線都朝那個方向望去。“在我們吃完這一餐前,我的兄弟們,”一個骨瘦如柴、長著歪鼻子的傢伙說,“讓我們聽聽小大衛的故事吧。它可以補充今天佈道里關於暴力的內容。”

聽到這些,阿爾喬姆挪了個位置,他剛才坐的地方立刻被一個塌鼻樑、梳著整齊白頭髮的胖男孩佔了。

“他對我很生氣,想要揍我一頓,”大衛開始了,他用一種兒童背誦詩篇的語調敘述起來,“可能只是因為我矮。我害怕地後退著並沖他大聲喊:‘站住!等一下!不要打我!我沒有做過任何事!我哪裡冒犯你啦?你最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大衛的表情顯然是演習過很多遍的。

“然後那個惡棍對你說了什麼?”那個皮包骨頭的傢伙激動地插嘴間。

“原來是有人偷了他的早飯,他就把惱怒發泄在他第一個遇見的人身上。”大衛解釋道,但是他的語調很奇怪,讓人懷疑他本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然後你做了什麼?”那個瘦男人為了煽動氣氛又發問了。

“我只是告訴他:‘如果你打了我,我就不會把你的早餐還給你。’我建議他去找廚師並告訴他原委,向他再要頓早餐去。他跟我握了握手,此後也一直對我很客氣。”

“那個冒犯小大衛的人現在在這個房間里嗎?”瘦傢伙用起訴的口吻發問道。

一隻手舉了起來,一個面相獃滯險惡,身材魁梧的二十歲男孩開始挪向臨時搭建的表演台,告訴大家大衛的話對他產生了怎樣奇蹟般的效果。這個男孩背誦起這些他不明白的句子時顯然更熟練,真是不容易。當表演結束,小大衛和悔改了的暴徒在一片讚許的掌聲中下台了,瘦傢伙又重新登台,用更高的音調吸引聽眾的注意力。

“是的,溫柔的語句蘊含巨大的力量!正像諺語所說,好話一句三冬暖。溫順柔和並不代表懦弱,噢,我親愛的兄弟們,聖經中的例子向我們證明……”

他把聖經翻到他想要的那一頁,開始用喜悅的音調大聲朗讀起來。

阿爾喬姆繼續向前走,一些人驚訝地看著他徑直走進了第一節車廂。

沒有人阻止他,他打算到列車外面去。但是鎮定和藹的老守衛在門口親切地迎接了他,堵住他的去路,皺起濃眉嚴厲地問阿爾喬姆是否已經得到批准出去。沒辦法,矇混不了他。

等了半分鐘也沒等到解釋,守衛一邊靠近阿爾喬姆,一邊把他的大拳頭捏得咯嗒響。環視了一周後,阿爾喬姆想起了小大衛的故事。或許,與其和壯碩的守衛硬碰硬,不如找出是否有人偷了他的早餐。

幸運的是,蒂莫西趕了上來。他溫柔地看著守衛,說:“這個年輕人可以通過。我們不強行扣留任何人。”守衛驚訝地看著他,順從地站在了一邊。

“但是允許我陪你走一小會兒,噢,我親愛的兄弟阿爾喬姆。”

蒂莫西說得很動聽,阿爾喬姆無法拒絕他那有魔力的聲音,點了點頭。“第一次,也許你還不習慣我們的生活方式,”蒂莫西用安撫的語調說,“但是神聖的種子也已經植人你的身體,我可以看得出,它落入了一片肥沃的土壤。我只想告訴你不該做什麼,現在神的國度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接近了,只擔心你會轉身離開。你必須學著僧恨邪惡,遠離上帝厭惡的東西:通姦(包括外遇、雞姦、亂倫和同性戀)、搶劫、撒謊、偷竊、憤怒、暴力、巫蠱、招魂和酗酒。”蒂莫西一口氣說出了一大串詞,不安地看著阿爾喬姆的眼睛。“如果你愛上帝且想要取悅他,就遠離這些罪惡吧!你更成熟的夥伴將會幫助你1”他補充說,顯然是暗示他自己。

“以上帝的名譽,宣揚神的國度,不要參與任何邪惡世界的事情,遠離誤導你的人,因為撒旦通過他們的口來糊弄你。”他喃喃道,但是阿爾喬姆沒有聽進任何東西。他越走越快,蒂莫西快跟不上他了。“我問你,下次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你呢?”他氣喘吁吁地沖著快要消失在黑暗裡的阿爾喬姆喊了一句。

阿爾喬姆仍然保持沉默,撒腿跑了起來。後面有人撕心裂肺地沖他喊:“把法衣還回來……!”

阿爾喬姆一路磕磕絆絆地跑著,眼前一片黑暗。他摔倒了好幾次,他用手撐著水泥地爬起來,膝蓋都蹭破了皮,但是仍然不願停下來。他太熟悉座式機槍的樣子了,真是不明白那些人怎麼會去相信遠離暴力這種鬼話呢!他一步步越來越接近他的目標,大都會站就在同一條直線的不遠處,只隔兩個站而已。只要前進,前進,一步不偏地前進,就可以……阿爾喬姆進人了索帕科夫站。他沒有停頓過一秒,只是關心方向有沒有誤,接著他潛人了黑暗的隧道。

但是,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已經拋在腦後的對隧道的恐懼這時洶湧地襲來,迫使他精神高度緊張,因而步履維艱,大腦一片空白,呼吸加速。

這些對他來說似乎已經形成了習慣。他漫遊了這麼久,恐懼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不再煩擾他了。不管是從中國城到普希金站,還是從特維斯卡亞站到帕夫萊特斯卡亞站,甚至從帕夫萊特斯卡亞站到杜布雷寧站,即使單獨一個人長途跋涉,他都沒感覺到一點害怕或是緊張。但現在,恐懼全回來了。

每前進一步,這種感覺就越深地攫住他。他想立刻轉身沖回站台,至少那兒還有一點燈光和人氣,至少他不會覺得自己的背部被邪惡怪物的眼神盯得止不住發癢。

他已經和那麼多人交流過,並且已經停止不想他第一次離開阿列西耶夫站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了。但是現在,他又一次被這樣的思緒吞沒,地鐵不僅僅是一種建於特定地點時間的交通工具,也不僅僅是一個原子彈的防空洞,或者是成千上萬人的居所……人們或多或少都會按自己的想法定義它,神秘,無與倫比,然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擁有一種常人不能理解的特殊理由,對他來說應該類似一種外星語言。

這種感覺是如此精準和清晰,在阿爾喬姆看來是對隧道的恐懼,人們錯誤地認為隧道是他們的最終避難所,其實這個巨大生物對進人到他身體里的弱小生物只有仇視。現在,它不希望阿爾喬姆繼續前進了,它正在用它強大的意念力阻止阿爾喬姆到達隧道盡頭的目的。並且阿爾喬姆每前進一米,它都在加大對他的阻力。他現在走在一段深不可測的黑暗裡,即使他把手舉到面前,也完全看不見。他似乎脫離了空間和時間,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消失了。好像不是走在隧道里,而是漂浮在未知的空間。

阿爾喬姆看不到後移的牆壁,因此感覺像是原地不動,這趟行程好像永無止境。是的,他的腳在枕木之間探路,只有這點可以讓他覺得產生過空間上的位移。但另一方面,腳跨過枕木時發出的大腦信號也是單調一致的。單調的信號一再重複。這也讓他懷疑起他動作的真實性。他真的接近目的地了嗎?這個問題折磨著他。然後,源於對未知的恐俱從背後襲來,為了向自己證明他的確在前進,阿爾喬姆以三倍的速度前進。突然他勉強停了下來,第六感感覺到前方有障礙物,他奇蹟般地沒有撞上。

他用手細心摸索著冰冷鏽蝕的金屬,玻璃碎片扎在橡膠墊片中,鋼鐵的圓餅應該是車輪,他辨認出這個神秘物體是一架列車。這列車很顯然是被廢棄了的。無論怎樣,周圍只是一片寂靜。想起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的可怕故事,阿爾喬姆不敢貿然爬進去,而是保持貼近隧道牆壁,避開了地鐵車廂鏈。

最終他掠過了車廂,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撤丫子跑了起來。在黑暗中奔跑是件艱難的事,他一直跑著,直到前方出現一團微紅色的髯火。

很難描述這帶給他的慰藉,使他知道自己的確在現實世界裡,附近也有真實存在的人類。這無關於他們和他會是什麼樣的關係。他們可能是謀殺犯或盜賊,某個派系或革命者―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和他一樣的血肉之軀。他一點也不懷疑,他能和這些人一起避難,躲開這想要吞噬他的無形的巨大怪物。或者說,是為他自己混亂的大腦找一個避難所?但他面前奇怪的畫面,讓他突然不能確定是否回到了真實世界,也許他仍然只是在潛意識的角落和縫隙中漫遊?

在保利嚴卡站,沒有其他的光源,只有這麼一簇篝火,反而使得它看起來比帕夫萊特斯卡亞站所有的電燈都亮。兩個人坐在火邊,一個背向阿爾喬姆,一個面向他,但是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牆,把他和外部世界切割開來。

藉助篝火的亮光,現在能看到整個站難以想像的垃圾。可以大致辨認出破自行車、汽車輪胎、零散的傢具等等。坐在火堆旁的人不時從垃圾山裡拉出一堆報紙或書,投進火里。火堆旁泛立著一尊半身石衡像,一隻貓舒舒服服地蜷在它旁邊。再沒有其他活物了。

火堆旁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不急不慢地說著話。阿爾喬姆靠過去,聽到了一些對話。

“大學裡流傳著一些謠言……不過都是假的。這些不過是重複地下城市的一些古老神話,是關於2號地鐵莫斯科拉門奇地區的。當然了,不能百分百否認所有事,也不能百分百肯定。這是神秘和傳奇的國度。2號地鐵是最神秘的,黃金地段哪。舉個例子來說,即使沒看見過的人也都這麼認為。”

阿爾喬姆離得非常近了,背向他的那個人說:“有人在哎。”

“當然有了。”另一個點頭說。

“你可以坐過來,”第一個人背對著阿爾喬姆說,“反正你也走不遠了。”

“為什麼不行?”阿爾喬姆有些被刺激到,反問說,“什麼?隧道里不是還有其他人嗎?”

“當然沒有了,”那人平靜地解釋說,“誰要在那周圍亂轉啊?無論如何,你不能去那兒。告訴你,給我坐下。”

“謝謝你。”阿爾喬姆試探著向前跨了一步,坐到半身像對面。倆人都四十多歲,一個一頭白髮,戴著方框眼鏡,另一個很瘦,金色頭髮,留一撮小鬍子。兩個人都穿著舊棉襖。他們捧著一個插著細管的葫蘆狀東西吸煙,頭頂煙霧繚繞。

“你叫什麼?”金頭髮問。

“阿爾喬姆。”年輕人機械地回答,打量著這兩個奇怪的人。

“他的名字叫阿爾喬姆。”金頭髮對另一個人說。

“嗯,知道了。”他回答。

“我是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這是謝爾蓋·安德烈維奇。”金頭髮說。

“我們不需要這麼正式,是不是?”謝爾蓋·安德烈維奇說。

"謝爾蓋,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應該好好利用下不是?這是身份的問題。

“好吧,還有呢?”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問阿爾喬姆。

這問題真是很古怪,他們似乎什麼都還沒開始就在繼續了,阿爾喬姆被徹底弄糊塗了。

“嘿,阿爾喬姆,還有呢?你住哪兒?要到哪兒去?你信仰什麼?不相信什麼?去找誰算賬?要做什麼?”謝爾蓋·安德烈維奇解釋說。

“就像往常一樣,記得不?”謝爾蓋·安德烈維奇沒來由地突然說。

“噢,好!”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大笑道。

“我住在全俄展覽館站……或者說,我曾經住在那兒。”阿爾喬姆猶疑著開始說。

“就像……誰把長靴放在控制面板上的?”金頭髮故牙笑著。

“是的!美國一無所有!”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傻笑著,拿下眼鏡對著火光檢查。

阿爾喬姆奇怪地看著他們,覺得或許離開這兒比較好。但是他們之前談論的事情吸引到他了,因此他還是坐在火邊沒動。

“關於2號地鐵,發生過什麼事?原諒我偶然聽到了一點。”他坦白道。

“哩,你想打聽地鐵的傳奇?”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帶著優越感微笑著,“你究竟想知道什麼呢?”

“你們談論到地下城市和觀察員之類的事情……”

“好吧,在惡靈人侵的時候,2號地鐵在世界末日期間是蘇維埃萬神殿里眾神的庇護所,”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盯著天花板吐著煙圈,緩緩說起來,“傳說有座地下城市的遺址,在我們之上有另一條專為精英人士而設的地鐵線。你所見的這條是為羊羔們建造的,而傳說中另一條是為牧羊人和牧羊犬所造。起初,牧羊人還沒有失去對羊群的統領權時,他們在那兒對一切進行統治,但隨後他們的實力耗盡,羊羔們全都跑了。人口是兩個世界唯一的聯繫,如果你相信這個傳說,這個地方就在地圖裡一條像紅色疤痕的分割線上,索科爾線的分支,體育場站後面某處……”

“之後發生的事情永遠封禁了2號地鐵人口。曾經住在這兒的人喪失了有關這場事故的記憶,2號地鐵由此變得神秘而不真實。但是,”他向上指了指,“撇開2號線的入口毀壞這件事不說,這條線並沒有消失呀。相反的,它應該就在我們周圍。”

“它隧道里的風就圍繞在我們站台,它的站台或許就藏在我們站台牆壁後面幾步遠。這兩者的構造肯定是分不開的。它們就像一個有機體的循環系統和淋巴腺體的關係。有些人相信命運仁慈,覺得牧羊人不會放棄他們的羔羊,就說那群人正悄然陪伴著我們,引導我們,不揭示自己的身份也不讓人知道他們的存在。這就是觀察員的信條。”

那隻蜷縮在半身雕像旁邊的貓,抬起了它的小腦袋,睜開了亮閃閃的綠色大眼睛,用清澈而機敏的表情看著阿爾喬姆,表情完全不像動物,阿爾喬姆不能確定是否正有人通過這樣一雙眼睛觀察著他。但貓咪打了個哈欠,伸出它尖尖的粉紅色舌頭,又把小腦袋埋進窩裡睡了起來,一切像是倏然而過的幻象。

“但是他們為什麼不想被人類發現呢?”阿爾喬姆又回想起他的問題來。

“有兩個原因。首先,羊群在牧羊人虛弱的時候違背了他的統治,他們因此負罪。第二,因為2號地鐵與我們的世界相隔絕,牧羊人與我們的生理進程是不同的,他們已不再是人類,而是進化為更高階的生物,我們無法理解他們的邏輯,達到他們的思維高度。沒有人知道他們對我們的地鐵是怎麼看的,但是他們可以改變一切,甚至把那個美好的世界重新歸還給我們,因為他們的力量恢復了。但因為我們曾經背叛過他們,我們的命運已與他們無關。然而現在到處都是牧羊人,我們的一呼一吸,每一個腳步,地鐵里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們都瞭若指掌。他們目前只是觀察。只有當我們贖了罪,他們才會對我們親切地伸出援手。隨即將會開始一場復興。這些就是那些篤信觀察員的人所說的。”他陷人了沉思,吸了口煙。

“但是人類怎樣才能贖罪呢?”阿爾喬姆問。

“除了觀察員之外,沒有人知道。人類不理解這類問題,因為他們不知道守望者的標準。”

“所以說人類也有可能永遠都清洗不了犯下的罪過?”阿爾喬姆覺得莫名其妙了。

“你覺得不安么?”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聳了聳肩,吐了兩個更大更漂亮的煙圈,一個穿過了另一個。

一時間安靜下來——開始這沉默是輕微的,逐漸變得厚重明顯起來。阿爾喬姆覺得無論如何要打破這沉默,隨便說些傻話或是弄出些聲響都行,於是他問:“你們從哪兒來?”

“以前,我住在斯摩陵克站,離地鐵不遠,大概五分鐘路程。”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回答,阿爾喬姆驚訝地看著他想:他怎麼會住在地鐵附近呢?他一定是指離地鐵站不遠的某處隧道吧。“你得走過食品攤兒,我們有時會在那兒買牛肉,經常還有些妓女站在攤位附近,那兒還有一個警察……呢……警察局。”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繼續說著,阿爾喬姆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說往事。

“是啊……我也是,我也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卡林斯基的一棟高樓里,”謝爾蓋·安德烈維奇說,“五年前我從別人那兒打聽到,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圖書大廈還在,所有廉價的平裝書還絲毫未動地豎在架子上,你們相信嗎?高樓卻已經只剩一堆灰塵和水泥塊啦。太奇怪了。”

“當時的生活是什麼樣的?”阿爾喬姆好奇地問。他喜歡問年長的人這類問題,而被提問的人都會停下手邊的事向他津津樂道。他們的眼神會呈現出一種夢幻般迷離的色彩,他們的聲音會變得完全不同,他們的臉似乎會一下年輕十歲。他們敘述故事時所回憶起的畫面,和阿爾喬姆憑想像拼湊的畫面是完全不同的,但是他們都樂在其中。幾分甜蜜,幾分苦楚,讓人不禁痛心……“咯,你看,那是多美妙的時光啊,而現在……啊……我們在受煎熬。”

德米特里耶維奇重複著這一回答。

現在,阿爾喬姆絕對想像不到白頭髮腦子裡的畫面,當另一個長者意識到這點,便馬上解釋說。

“我們那時很快活,度過了一段好時光。”

“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在受煎熬。”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肯定地說。

“以前我有一輛綠色的莫斯科小客車廠的2141型汽車,我幾乎花光了所有薪水才買下它呢!給它裝上音響,換機油。有一次,我傻呵呵地把它的化油器換成了跑車的型號,然後用一氧化二氮加速!”他顯然完全陷入了對美好往日的回憶里,“那時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搞到個跑車化油器放到自己的車裡!”他的臉上浮現出的迷離神色讓阿爾喬姆無比憧憬。阿爾喬姆覺得很慚愧,因為他只能理解一小部分。

“阿爾喬姆大概都不知道莫斯科小客車廠是什麼東西,更別說化油器是什麼了。”謝爾蓋·安德烈維奇打斷了他朋友的甜蜜回憶。

“他怎麼會不明白?”瘦男人朝阿爾喬姆氣呼呼地瞄了一眼。阿爾喬姆正盯著天花板裝作集中思緒。

“那個,你們為什麼要燒書呢?”他狡黠地轉換了話題。

“我們已經讀完啦。不管怎樣,你該跟我們解釋解釋你這身衣服是怎麼回事了吧——你是個狂熱的教徒還是什麼的?”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解釋完,開始打擊他。

“不,不,當然不是,”阿爾喬姆趕緊解釋,“但他們的確幫過我。”他只是泛泛地解釋了下,沒有深人。

“是,是,這就是他們的手段。孤獨啦沮喪啦……哈……諸如此類的東西。”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點頭說。

“要知道,我參加過他們的會議,他們說的東西太奇怪了,”阿爾喬姆說,“我站著聽了一會兒,但是堅持不了多久。比如,撒旦最邪惡的地方是他想把光輝榮耀佔為己有……之前我還以為有多邪惡哪,但原來只不過是嫉妒。這個世界真有那麼簡單嗎、有人不想要分享榮耀和崇拜嗎?”

“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謝爾蓋,安德烈維奇肯定了他的話,從金頭髮手裡接過水煙袋吸起來。

“還有一件事……他們說上帝最重要的品質是仁慈,善良和寬恕,他是一個充滿愛的全能的上帝。但同時,他又把第一個違背了他意願的人類驅逐出伊甸園,貶人凡間。然後死了一堆的人——這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上帝還派了他的兒子來拯救大眾,讓他死得那麼慘,他兒子臨死的時候還召喚上帝問為什麼要拋棄他。他的血被用以清洗第一個觸怒上帝的人類犯下的罪,如此一來人們才可以回到天堂獲得永生。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呀?全都是鬼扯,因為他本來就不該那麼嚴厲地懲罰所有無辜的人。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該懲罰那麼久,畢竟他被冒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為什麼還要犧牲他至愛的兒子,甚至背叛他?這算哪門子愛啊?這算哪門子樂於寬怒啊?全能在什麼地方啊?”

“說法有點簡單粗暴,但大致是沒錯的。”謝爾蓋·安德烈維奇讚許地說,把水煙袋傳給同伴。

“我也想發表點看法,”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深吸了一口煙人肺,滿意地微笑著。停了一分鐘,他繼續說,“如果他們的上帝真有什麼過人之處,那肯定不是愛,或者公正,或是寬恕。地球自從被……呃……被創造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中,只有一種愛是專屬於上帝的:他鐘愛有趣的故事。首先他設了一個有意思的局,然後就退到幕後去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如果結局太平淡,他就加點胡椒粉。所以莎翁說的是對的,世界就是個舞台。只不過指代不同。”他總結完了。

“今兒上午你說的壞話,夠你在地獄待幾個世紀的啦。”謝爾蓋·安德烈維奇發表了評論。

“這樣你在那兒就有伴兒聊天啦!”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對他的同伴說。

“那也不錯,可能會見到許多有趣的熟人。”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說。

“比如說,天主教教會的高層人士們。”

顯然阿爾喬姆的兩個同伴都不相信有天真會發生所說的這些事。儘管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所說的不過是個有趣的故事,卻讓阿爾喬姆陷人了新的思索。“我最近讀了不少好書,”他說,“他們和現實生活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的意思是說,書里的事情都被整齊地安排在一條線上,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有什麼事是碰巧發生的。但是現實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是說,生活就是隨機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堆毫無意義的事,沒有什麼邏輯順序。而書呢,在邏輯鏈中斷的時候就到尾聲了,開頭、發展、高峰,然後結局。”

“高潮,不是高峰。”謝爾蓋·安傅烈維奇一臉不耐煩地糾正他。

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也不大有興趣。他湊近煙管,深吸幾口煙,屏住呼吸。

“好吧,高潮,”阿爾喬姆有點氣餒,但還是繼續說道,“生活中,所有事都不同。首先,邏輯鏈根本不會斷,第二,即使斷了,也沒什麼東西會結束。”

“你的意思是,人生是無法預謀的?”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問,幫阿爾喬姆更確切地闡述他的觀點。

阿爾喬姆想了想,點點頭。

“那你相信命運嗎?”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問完,把頭歪向一邊,打量起阿爾喬姆,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也饒有興趣地從水煙袋上回過神。

“不,”阿爾喬姆果斷回答,“沒有什麼命運,只是一些隨機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然後我們自己做決斷。”

“太糟了,太糟了……”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失望地嘆氣道,從眼鏡後向阿爾喬姆投去了嚴厲的目光,“現在我要向你傳授一些我的理論,你自己去判斷是不是和你的生活相匹配。我認為生活就是一個笑話,完全沒有目的性,也沒有什麼命運,從你出生到你知道自己要成為一個宇航員或是芭蕾舞演員,這條線上的事都無比明晰,要麼夭折……不,不是那樣說。當你在特定時間……我該怎麼說呢……有些事情會迫使你做出回應,做出決定。要牢記,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選擇這樣或那樣做。一旦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一切就不再是雜亂無序的,而會依照一定順序。你的言行舉止,一切都因你的選擇而不同。”

“我不是故意要說,如果你決定在共產主義實現之前住到警戒線上去,就一定會被困住,然後發生相應的事情。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指更微妙的事。如果你再次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到自我,做出必要的決定,你的生活就不再是一堆隨機發生的事件。它會變成……有預謀的,我想,儘管不會是直線發展的,但一切都會以某種邏輯串接起來。那就是你的命運。到了某個階段,如果你己經經歷得足夠多,你的生活會最大限度地變成一場預謀,無論從純粹的唯物論或你所謂的隨機理論觀點來看,都無法解釋其中的種種巧合。它們會恰到好處地埋伏在情節線上。我認為命運不只是發生,你必須到達命運,一旦你生活中的事件自行安排成一條主線,你將會被命運帶到遙不可及的高處……有趣的是,人往往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還以為事情發生總有某個前提,就試圖以自己的世界觀把種種事件系統化。但命運有它自己的邏輯。”

起初,阿爾喬姆覺得這個奇怪的理論太繁瑣了,突然間他試圖換個新的視角,從事件的初始去分析,就開始同意起亨特離開大都會站的建議了。現在看來,他先前所有不成功的冒險,所有為了目標不顧一切的旅程,在他眼前都呈現出另一種姿態,形成了一個體系結構精妙的,華麗而成熟的建築。

正如安德烈維奇所說,考慮到如果阿爾喬姆從一開始就接受亨特的建議,那麼隨後所有的事情―包括對里茲斯卡雅站的探險、波旁在里茲斯卡雅站找上他,以及阿爾喬姆的毫無畏懼——都構成了下一步,可汗對他的接見,儘管他本可以留在蘇哈列夫……換一種解釋也可以。無論如何,可汗對他的行為做了完全不同的推理。然後阿爾喬姆在特維斯卡亞站被法西斯俘虜,他本該被絞死的,但命運自行安排為:國際軍旅恰恰在那一天向特維斯卡亞站發動了攻擊卜一一如果這些革命者早一天或是遲一天出現,阿爾喬姆也就難免一死,他的探險也就終止了。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堅持自己的路,才產生了對未來的影響?難道決心、憤怒和絕望……驅使他以未知的方式創建了下一步,把一堆混沌的事件和人的思想行動以有序的方式編織進了現實——正如謝爾蓋·安德烈維奇所說——把普通的生活變成了一場預謀?

乍看之下,可能不會發生這種事.但如果你去想這個問題……還能怎麼解釋阿爾喬姆與馬克的會面呢?他為阿爾喬姆提供了進人漢莎站唯一的可能。最最重要的是,當他接受了他的命運去清理廁所,命運似乎是轉身走開了。雖然他自己都不理解逃跑這一舉動,但最關鍵的地方來了:本該在站崗的守衛恰巧不在,甚至之後也沒有追來。因此當他從彎曲分岔的小路回到他自己的路上,和生命的敘事模式再次步調一致的時候,其實已經造成了對現實的嚴重扭曲,在這樣的反作用下,阿爾喬姆的命運毫無阻礙地進一步發展,自行修補了這一扭曲。

這一定意味著,一旦他背離了目標,偏離了軌道,命運就會自動拋棄他,它用以保護阿爾喬姆的無形的盾牌也會瞬間瓦解成碎片,他小心翼翼捏在手中的阿里阿德涅之線也會隨之斷開,他必須直面自己放肆闖人混亂的慘淡現實……這是否證明了,誰曾經試圖欺騙命運,執意追隨匯聚的烏雲,那麼他的路就不會好走?從此以後他的生活就會變得單調平庸,不會再有罕見、奇蹟,或無法解釋的事情發生,因為情節線已經弄斷了,他必須為他的魯莽買單……這是否意味著阿爾喬姆不但沒有權利,而且也根本沒有可能偏離軌道?這就是命運嗎?這就是他以前不相信的命運嗎?他之前不相信是因為他無法解釋,不知道如何去讀那些路標,還天真地以為這條路能讓視野寬廣,殊不知是不明方向地走上了一條混亂糾結的廢棄小路。

看來他是走上自己的路了,他生活中的事情都處於和諧狀態,支配著意志和理智,因此他的敵人是盲的,而他的朋友可以看到光並及時幫助他。這一情節如此緊緊地掌控著現實,以至於平日不變的幾率也會乖乖改變,就像一雙無形的手在幫助他在人生的棋盤上移動……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些有什麼意義?”這句先前只能以憂鬱沉默或咬牙切齒來回答的問題,就這樣消失了。現在,他鼓起勇氣向自己宣稱沒有什麼證據或是更高級的計劃方案,世界上沒有法律也沒有公正,這些統統都是多餘的,因為這計劃是天賜的·,·…他不想拒絕這一想法。尤其是它出自和自己一樣不信什麼宗教什麼主義的老頑固的口中——多誘人的想法!

同時,這也意味著一件事。

“我不能繼續待下去啦,”阿爾喬姆說著,站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充滿了新鮮沸騰的力量,“我不能繼續待下去啦,”他又重複道,“我得走了。必須。”

他不再歪著腦袋,也忘了驅使他來到火邊的恐懼感,他躍身而起跳進下軌道,繼續向黑暗中前進。

阿爾喬姆的疑雲被驅散了,現在他心態完美平和,自信會一切順利。就好像即使在路上跌倒,他也相信可以完全靠命運恢復腳傷。現在他腳下的路像是自行後退一樣,不需要他費什麼事,只一瞬間,他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

“真是個完美的理論,不是嗎?”謝爾蓋·安德烈維奇吸了口煙說。

“完美到足以讓人信以為真!”葉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維奇邊回答,邊隨手撓了撓貓咪的耳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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