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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都會站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只剩下一條隧道了。亨特交給他的目標,也是阿爾喬姆曾經固執而魯莽地堅持要實現的目標,再走完一條隧道就實現了。穿過大概兩三公里長的既乾燥又安靜的一段隧道後,他將抵達那個站。隧道里一種迴音映襯出來的寂靜籠罩著阿爾喬姆,幾乎就像是在他的腦子裡回蕩,但此時他不再問自己什麼了。再過四十分鐘,他將到達大都會站。四十分鐘以後,他的長途跋涉就結束了。

他甚至都沒意識到他剛才是行走在無法穿越的黑暗中。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前進,就像是忘記了所有威脅著他的危險:赤手空拳,沒有身份證件,沒有手電筒,沒有任何武器,只穿著看上去很奇怪的寬鬆的工裝褲,而且他既不了解這條隧道,又對穿越這條隧道可能面臨的危險一無所知。他堅信,只要順著自己心裡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沒有什麼可以威脅他。隧道中那些讓人似乎無法逃避的恐俱跑到哪裡去了呢?他的疲勞和丟失了的信心又怎樣了呢?

回聲把一切都弄糟了。

由於這條隧道空蕩蕩的,他的腳步聲就在身邊迴響著。從隧道壁上反射後傳來的腳步聲隆隆地響著,逐漸褪去,變成了沙沙聲,然後慢慢地迴響著,以至於好像根本不是阿爾喬姆獨自一人在隧道里行走。過了一會兒,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了,以至於阿爾喬姆很想停下來仔細聽聽,看看他腳步的迴音是否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繼續同自己停下來的慾望做了一會兒鬥爭。他的步伐變得緩慢而安靜,然後他仔細去聽這是否會使回聲變得不那麼響。最後,阿爾喬姆完全停了下來,他在無法穿越的黑暗中站定,等待著,連個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空氣進人他肺部的那個聲音影響他對遠處輕微的咕噥聲的感知和判斷。

死一般的寂靜。

現在他停下來不再走動,他對現實空間的感知也就再一次地消失了。當他走路的時候,他彷彿可以用自己的靴底來捕捉那個現實。而當他停在黑暗如墨的隧道中間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了。

而且,對他來說,當他再次開始行進的時候,好像在他邁出腳步踏上混凝土地面之前,就可以聽到之前幾乎察覺不到的自己腳步的回聲。

他的心跳開始變得更加急促。但是很快,他就能說服自己,對隧道中的每一聲沙沙聲都這麼在憊是很愚蠢的也是沒有意義的。有段時間,阿爾喬姆嘗試不去聽那些回聲,然後,當他感覺到剛剛褪去的回聲變得越來越近的時候,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繼續向前走去。但即便如此,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過了一會兒,他把捂住耳朵的手掌拿開繼續往前走,他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在他面前越來越響,這可把他嚇壞了,好像這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了。但他能做的也只是站住,這樣,他面前的這種聲音就會在幾秒鐘之後停止……這條隧道考驗著阿爾喬姆和他承受恐懼的能力。但是他沒有放棄。他已經承受了太多黑暗和回聲帶給他的恐懼了。

那真的是回聲嗎?

這聲音越來越近了,毫無疑問。當可以聽到面前20米處的幽靈般的腳步聲時,阿爾喬姆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費解和怪異,簡直讓他無法忍受。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用近乎撕裂空氣的聲音對著空蕩的隧道大喊:“有人在嗎?”

回聲近得讓人感到恐怖,阿爾喬姆幾乎無法認出他自己的聲音。滾滾回聲纏繞著深人到隧道的深處,散碎得不成句子了:“有人在嗎……人在嗎……在嗎……”但是,沒人應答。突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聲音回來了,一遍遍重複著他的問話,脫落的音節按相反的順序重新組成了這句問話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三十步開外有人用一種恐怖的聲音在重複著他的問話。

阿爾喬姆感到無法忍受。他轉身向後走去,一開始試著慢慢走,然後他開始跑,完全忘記了去抑制那種恐懼,他跌跌撞撞。但是過了一會,他感到在二十米之外回蕩的腳步聲仍然可以聽到。看來這個看不見的追隨者是不想放過他了。他喘著粗氣一直跑著,也不管什麼方向了,最終在隧道中的一個十字路口摔倒了。

回聲突然減退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鼓起勇氣,然後站了起來,繼續向前走。沒錯,是正確的方向。每前進一米,從混凝土地板反射回來的回聲就向他逼近一些。耳中響起的鮮血的衝擊聲略微蓋過了那不祥的沙沙聲。每當阿爾喬姆停下來,他的追隨者也就在黑暗中停下來,因此阿爾喬姆現在可以十分肯定,事實上那根本不是回聲。

就這樣一直走著,直到腳步聲很近了,近得猶如自己伸出的手臂。於是,阿爾喬姆大吼著,漫無目標地揮動著拳頭,向他認為這聲音發出的地方揍過去。

他的雙拳穿透這片虛空,發出哩唆的響聲。沒人想對抗他揮舞的雙拳的攻擊。他徒勞地擊打著空氣,大吼著,向後跳著,左右勾拳想要抓住黑暗中看不見的敵人。然而隧道里空蕩蕩的,身邊根本就沒有人。可是,只要他屏住呼吸向大都會站的方向走一步,他就能聽到一種拖沓的腳步聲,而且似乎就在他面前。他再次揮動胳膊,卻再次發現身邊什麼也沒有。阿爾喬姆覺得他正在一步步喪失理智。他努力瞪大雙眼,想試著去發現什麼,直到它們疼痛起來,他也試著豎起耳朵去傾聽周圍是否有其他生物的呼吸聲。但是,真的什麼也沒有。

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之後,阿爾喬姆意識到不管如何解釋這詭異的事兒,它對自己來說都沒有什麼危險。很可能這就是聲響學的緣故。回家以後去問問我的繼父——他這樣想著,但是,當他又一次邁步朝著目標走去的時候,有人輕輕的耳語直人他的耳朵:“站住。你現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是誰?誰在這兒說話?”阿爾喬姆喘著粗氣大喊道。但是沒有人應答。他又一次被這深深的空蕩包圍了。然後,他用手背擦掉額頭上的汗珠,趕緊向著博洛維特站的方向快步跑去。他往回跑,那幽靈一般的追隨者也跟著他的腳步往回跑,直到他向博洛維特站的方向跑了很遠,這回聲才逐漸消失,直至無影無蹤。此刻阿爾喬姆才停了下來。他不知道也無法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無論是他的朋友,還是夜裡坐在火爐旁給他講故事的繼父,都從沒有跟他說過類似的事情。但是,對他耳語並且命令他停下來的那個聲音到底是誰發出的,現在,阿爾喬姆已經不再那麼恐懼,也有時間來好好琢磨這件事了——它聽起來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里,他坐在鐵軌上,就像喝醉了似的左右搖晃,努力剋制著自己的顫抖,回想著那個詭異的似乎不屬於人類的聲音,那個命令他停下來的聲音。直到他覺得自己不再發抖了,腦海里那可怕的耳語聲也融進了此時隧道安靜的空氣中的時候,他才繼續前進。

從現在開始,他索性一直走,試著不去想任何事情,有時也會被鋪在地上的電纜絆倒,但再也沒有發生更可怕的事情。對他來說時間好像並沒有過去很久,雖然他也說不清楚到底過了多久,因為過去的每分每秒都像是消失進了這黑暗中。然後,他看到了隧道盡頭的一束光。

大都會站到了。

那就是大都會站!

就在這時,站台那裡傳來伴隨著槍聲的粗獸的呼喊聲,阿爾喬姆敏捷地退到隧道牆壁的凹處躲了起來。他聽到遠處傳來揮之不去的某人受傷的喊聲,還有罵罵咧咧的聲音,然後是自動步槍的一聲槍響,這聲音在隧道里蔓延著。

就這麼等著……足足過了有一刻鐘,一切都歸於平靜之後,阿爾喬姆才壯起膽從他躲著的地方走了出來。他舉起手,慢慢地朝那束光的方向走去。

事實上,這是一個站台的人口。很明顯,由於大都會站的不可侵犯性,連博洛維特站都沒有執勤的看守。在離隧道圓拱形的盡頭處五米遠的地方,有一個混凝土磚砌成的人口,旁邊就是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當阿爾喬姆進入了穿著綠色制服戴著軍帽的邊防軍們的視線時,他們命令他走過去,然後讓他面對牆站著。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他立刻無條件服從命令。

他被迅速搜了身,檢查了護照,雙臂被擰在背後,帶到了站上。光。就是那樣的光。他們說的是實話,他們說的總是實話,傳說是不會說謊的。光線太亮了,阿爾喬姆不得不眯著眼以防眼睛瞎掉。但是光線甚至透過眼皮進人了他的瞳孔,他的眼睛瞎掉了似的,直到邊防軍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制止了這種灼痛。看來若要一下子回到前幾代人的那種地上生活,其痛苦將完全超越阿爾喬姆的想像。

直到進了一間破瓦搭起來的小辦公室那麼大的看守棚,蒙眼的布才被拿掉。這裡是暗的。一個賭石色的木製桌子上放著的鋁碗中,有一束燭光搖曳著。衛兵司令是一個穿著綠色軍裝卷著衣袖鬍子拉碴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系了一條可調鬆緊的領帶,一邊觀察著手指上的液體蠟是如何冷卻的,一邊看著阿爾喬姆,許久之後,他問:“你是從哪兒來的?你的護照呢?你的眼睛怎麼了?”

阿爾喬姆覺得歪曲事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所以他決定實話實說,護照丟在了法西斯侵略者那兒,他的眼睛也差點兒一併留在那兒。司令聽到這個,表現出出人意料的慈悲的表情。

“是的。我們知道。隧道的那邊出去就是契訶夫站,我們已經在那裡建了一個完整的要塞。現在沒有戰爭,但是一些友好的鄉親們告訴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就像他們說的,能讓天下太平的只有戰爭。”他向阿爾喬姆眨了眨眼。

阿爾喬姆並沒有明白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也不想去問。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司令員彎曲的肘部上的文身。那文身是一隻因輻射而變形的鳥——它勾著爪子,張著翅膀,而且有兩個頭。這讓他依稀想起了些什麼,但他也不知道到底想起了什麼。一會,當司令員轉向一個士兵時,阿爾喬姆在司令員的左太陽穴看到了一個稍小一點的同樣的文身。

“那麼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司令員繼續問道。

“我在找人……他的名字叫梅爾尼克,可能這是他的昵稱。我有很重要的消息告訴他。”

司令員突然間臉色大變。原本仁慈的微笑從他的嘴唇上消失了,燭光閃閃中他驚奇地瞪著眼睛。

“你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阿爾喬姆搖了搖頭向他道歉,並開始解釋他之所以不能這麼做,是因為這個消息是嚴格保密的,除梅爾尼克本人之外不能告訴任何人。

司令員又一次打量了他一下,示意一個士兵遞過來一個黑色塑料電話聽筒,聽筒上整齊纏繞著足夠長的橡皮電話線。司令員撥了一個號碼後,對著接電話的人說:“我是南部崗哨的伊瓦紹夫,請讓梅爾尼克上校聽電話。”

當司令員在等對方回應的時候,阿爾喬姆注意到屋子裡另外兩個士兵的太陽穴上也有那個小鳥的文身。

“我該怎麼問呢?”司令員問阿爾喬姆,把聽筒的一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上。

“就說是亨特。有一條重要的消息。”

司令員點了點頭並說了這兩句話,也不知道那邊是什麼人在聽電話。然後就掛掉了。

“明天上午九點到阿爾巴特站的管理員辦公室,那時你就自由了,”司令員對站在門邊的士兵交代了一下,士兵馬上離開了,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對阿爾喬姆說道,“等一下……好像你是第一次來到我們這兒。所以,戴上這個吧,不過不要忘了歸還!”他給了阿爾喬姆一副破舊的金屬框架的墨鏡。

直到明天才能自由?阿爾喬姆感到無盡的失望和不滿。這就是他不顧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危險來這裡的原因?這就是他苦苦追尋,強迫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來到這裡的原因?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報告給這個叫什麼梅爾尼克的傢伙,結果這傢伙卻根本沒時間搭理他,這算什麼緊急的事情呢?還是說,阿爾喬姆來晚了,梅爾尼克己經知道了一切?還是梅爾尼克可能知道了一些阿爾喬姆並不知道的事情?也許因為他遲到了,他的整個行動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要等到明天?”他大喊了出來。

“上校今天有任務在身。他明天早晨才能回來,”伊瓦紹夫解釋說,“走吧,到外面休息下吧。”他說,然後看著阿爾喬姆走出了看守棚。

冷靜下來之後,阿爾喬姆仍然滿腹怨氣,他戴上墨鏡,心想他們看上去並不壞。他們讓他覺得彷彿看到了光明。鏡片上有劃痕,而且讓遠處的物體看上去變得扭曲,但是當他跑到外面的站台上對邊防警衛致以感謝的時候,他意識到他需要他們的幫助。除此之外,也並不是只有他阿爾喬姆一個人無法睜開眼睛,這個站上很多人都戴著墨鏡。他想,他們也很可能互相併不認識。

看到這樣一個完全照明狀態下的地鐵站讓他感到很奇怪。這裡絕對沒有什麼影子。在全俄展覽館站,還有到目前為止他所到過的其他所有的地鐵站和變電站,都很少有光源,也不可能照亮所有視線所及之處,而只是照亮一部分。總有光線無法穿透的地方吧。每個人都會投下幾個影子:燭光下的影子,乾枯而憔悴.應急燈下的影子,電燈籠下的影子,黑色而清晰。這些影子和他人的影子互相覆蓋著,有時會順著地面投出好幾米,讓你吃驚,讓你疑惑,並迫使你去猜測和揣摩。而在大都會站,每個影子最終都會在日光燈無情的光線中被消滅。

阿爾喬姆停止了他的思考,高興地望著博洛維特站,它仍然處於令人驚訝的良好狀態中。白色的大理石牆壁或者天花板上沒有一絲明顯的煙塵,整個地鐵站也非常乾淨整潔。地鐵站的盡頭,一個穿著淺藍色工作服的女工人站在已被燒焦的銅板上,勤勞地用海綿刮擦和清洗著淺浮雕。

旅館被安排在了拱門處。那裡只有兩個拱門開著作為客人進入的通道,其餘的都是兩邊用磚砌成,已經變成真正的公寓了。每個拱門處都有一個門道,有幾個甚至還有木門和玻璃窗。從一扇拱門裡傳來了音樂聲。一些門前還鋪了墊子,這樣人們在進人時可以擦掉腳底的塵土。這是阿爾喬姆第一次感到……這些宿舍看上去十分舒適,十分寧靜,一副兒時的景象突然浮現在眼前。但最令人感到驚訝的,是一排沿著整個地鐵站的牆壁排列的書架。這些書架佔據了“公寓”之間的空間,也讓整個地鐵站看上去棒極了,但又有點奇怪,這讓阿爾喬姆想起了他曾經讀過的博爾赫斯的一本書中描繪的中世紀圖書館。

自動電梯位於大廳的最盡頭,那裡有條通道通向阿爾巴特站。壓力門是敞開著的,但通道上有個曹衛室。然後,警衛毫無阻攔地讓每個人都過去了,甚至都沒有檢查證件。

另外,站台的另一個盡頭處,在青銅浮雕旁邊,有一個真正的軍營。那裡搭了兒個帳篷,上面也有跟邊防兵太陽穴上的文身一模一樣的圖案.那裡還停了一輛大卡車,從蓋布的一角露出的一桿長筒槍的槍口判斷,大卡車裡裝滿了叫不上名的武器。軍營旁邊有兩個穿著深綠色制服戴著頭盔並身背防彈衣的士兵在站崗。軍營把通向上層軌道的樓梯通道整個包圍了起來。閃光箭頭顯示,這是一個“城市出口”,阿爾喬姆也看清了那裡已然存在的預防設施。第二個樓梯通道也在同一個地方,被一個巨大的水泥牆完全阻斷了。

地鐵站中間擺放著的結實的木桌旁邊坐著一群穿著灰色厚布長袍的人。慢慢走近他們後,阿爾喬姆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太陽穴上也有文身,但不是一隻鳥,而是一本打開的書,書的背景是幾條類似柱廊的垂直線。看到阿爾喬姆專註的目光,坐在桌子旁邊的其中一個人親切地笑著問道:“你是新人吧?第一次來這兒?”

聽到“新人”這個詞,阿爾喬姆畏縮地倒退了一步,但還是定了定神,點點頭。問他活的人並不比他大多少,當他站起來從寬大的長袍袖子中伸出手跟他握手時,他發現他們幾乎一樣高。只是這人的體魄比他還要健壯一些。

阿爾喬姆新認識的這個朋友叫丹尼爾。這位新朋友並不急於介紹自己,很明顯他決定和阿爾喬姆聊一聊,因為他對大都會站發生了什麼事兒、莫斯科地鐵5號線出了什麼新情況還有法西斯和紅軍有什麼新聞等問題感到很好奇……接下來的半小時里,他們來到拱門間那些“公寓”中的一間,來到丹尼爾狹小的房間里,喝著一定是費盡曲折才從全俄展覽館站帶過來的熱茶,促膝交談著。房間里,有個堆滿書的桌子,有個頂著天花板高的塞滿了東西的鐵架子,還有一張床。天花板的一根電線上掛著個不是很亮的燈泡,剛好照亮了一幅畫作,這幅技巧高超的畫工整地描繪著一個巨大的古代寺廟,阿爾喬姆並沒有馬上認出來,這就是盛立在大都會站某處的圖書館。

等主人的問題都問完了,阿爾喬姆也要開始問了。

“為什麼這兒的人腦袋上都有文身呢?”他問。

“什麼,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種姓?”丹尼爾驚訝地說,“你從來沒聽說過大都會理事會嗎?”

阿爾喬姆突然想起來一個人(不,他怎麼會忘記呢?是那個老人,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那個被法西斯殺害的老人)曾經告訴過他大都會站的權力被分給了士兵和圖書管理員,因為從前的時候,圖書館大樓和一些跟軍隊有關係的組織曾經在那裡存在過。

“我聽說過!”他點了點頭,“是勇士們和圖書館員們。那麼,這麼說,你是一名圖書管理員?”

丹尼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色變得蒼白,並開始咳嗽。過了一會,他平靜下來,說:“你說的‘圖書管理員’是什麼意思?見到一個活著的圖書管理員至於這麼激動嗎?我不能接受你這樣做。圖書管理員就在上面坐著呢……你看到我們的防禦工事了吧?天堂不讓他們下來……不要把這些事情弄混了。我不是圖書管理員,我是個護衛者。我們都叫婆羅門。”

“那個奇怪的名字是什麼意思?”阿爾喬姆皺著眉頭問道。

“你瞧,我們這兒是有等級制度的。就像古印度。一個種姓……就像一個族群一樣……難道紅軍沒向你解釋過?沒關係。這裡有祭祀種姓,有監護人種姓,他們收集並管理著書籍。”他解釋道,而阿爾喬姆卻仍然驚訝於他是如何刻意地迴避了“圖書管理員”這個詞的。

"還有一個負責防禦和保衛的勇士種姓。這個種姓和印度的很像,印度也有商人種姓和僕人種姓。我們也都有。我們之間也用印度教名給他們命名。祭司是婆羅門,士兵是剎帝利,商人是吠舍,僕人是首陀羅。人們一旦成為種姓的一員就一輩子都是其中一員了。而且有特殊的加人儀式,尤其是加人剎帝利和婆羅門。在印度,這是有關部族的事兒,祖祖輩輩都是如此,但在我們這兒,你滿18歲之後可以選擇是否加人。在博洛維特站的婆羅門更多,事實上,幾乎每個人都是婆羅門。我們的學校、圖書館,還有牢房,都在這裡。圖書館的條件很特殊,因為紅色地鐵線在那有交匯處,圖書館必須得到保護,而且戰爭爆發之前那兒有很多我們的人。現在他們都轉移到了亞歷山大花園。同時,在阿爾巴特站,由於總參謀部的緣故那兒也幾乎都是剎帝利了。

又聽了一個古印度詞語後,阿爾喬姆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是不太可能記得住這些難記的頭銜。然而,丹尼爾卻不管這些,他繼續敘述著:“顯然,只有兩個種姓進入了議會,我們的和剎帝利的,雖然事實上,我們只是把它們稱作‘戰爭小狗’。”他眨了下眼,對阿爾喬姆說道。

“那麼,他們為什麼都有雙頭鳥的文身?”阿爾喬姆問,“至少你紋的是書。還算有意義。但是,鳥有什麼意義呢?”

“那是他們的圖騰,”婆羅門丹尼爾聳了聳肩說道,“我覺得這是以前一個帶有放射性的防禦力量的守護神。我認為那是只鷹。畢竟,他們信任一些他們認為很奇怪的事物。一般來說,種姓在這裡不太好相處。有段時間他們甚至遭到了衝擊。”

透過窗帘,他們可以看到地鐵站的燈光已經暗了下來。夜幕降臨。阿爾喬姆開始收拾東西。

"有沒有旅館能讓我過個夜?我明天上午九點在阿爾巴特站有個會,我沒地方過夜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住這裡吧,”丹尼爾聳了聳肩說,“我睡地板,我習慣睡地板。該準備下晚飯了。待這兒吧,也好給我講講你一路上還看到了些什麼。因為,你也知道,我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看守們發誓絕不讓我們離開這裡半步。”

阿爾喬姆考慮了一下,點頭同意了。這間房間很舒服也很暖和,而且他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主人人不錯。他們有共同語言。十五分鐘後他洗好了蘑菇,而丹尼爾也把鮮豬肉切成了小片。

“你曾經親眼看到過那個圖書館嗎?”阿爾喬姆大口吃著,問道。他們從鋁碗里夾著豬肉燉蘑菇。

“你是說大圖書館?”婆羅門嚴肅地問。

“我就是說上面那座……它還在那兒吧?”阿爾喬姆用叉子指著天花板說。

"只有我們的前輩進去過那座大圖書館。還有為婆羅門工作的潛行英雄們也進去過。

“這麼說,是他們把書都從上面帶了下來?從圖書館帶回來的?我的意思是說,從大圖書館帶回來的。”看到主人又一次皺著眉頭,阿爾喬姆急忙改口說。

“是他們,但他們是奉了長者種姓之命。我們自己是沒有權力這麼做的,所以我們必須差遣僱傭軍,”婆羅門勉強解釋說.“根據遺囑,我們本來是有權那麼做的,保存知識,傳授給求知者。但是為了傳授知識,就要先學會知識。然而,我們的人誰敢去呢?”他嘆了口氣,睜大眼睛說。

“因為有輻射?”阿爾喬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也有這個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圖書管理員。”丹尼爾柔和地說。

“但是,你不就是圖書管理員嗎?或者說,你至少也是圖書管理員的後代啊?我聽說過。”

“你也知道?這樣的場合我們不說這些了。事實上,讓其他人給你解釋吧。我真的不想談這件事。”

丹尼爾開始擦桌子,然後他想了一會,把架子里的幾本書挪到了邊上,從露出了的縫隙可以看到放在後排的容器,那是一個閃著微光的圓底的月光瓶。桌用玻璃杯也從餐具中露了出來。

過了一會,阿爾喬姆在興奮地觀察過書架後,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靜。

“哇,你真的有這麼多書啊,”他說,“在全俄展覽館站這麼個地方,我覺得你不可能收藏這麼多書。這些書很久之前我都讀過。書里幾乎沒有什麼好看的內容。只有我的繼父帶給我幾本值得讀的書,行商除了塞在行李箱中的一堆垃圾一樣的偵探小說,就什麼也沒帶。有一段時間,你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他們到底怎麼了。大圖書館,這是我夢想進人大都會站的另一個原因。我真的無法想像,這麼大的一個藏書的地方到底會有多少書。”他朝著桌子上的這幅景象點了點頭。

他們兩眼放光。被阿爾喬姆如此吹捧,丹尼爾俯身趴在了桌子上用沉重的口吻說:“所有那些書,都不值一提。大圖書館也不是為那些書建的。而且,那裡儲藏的也並不是書。”

阿爾喬姆驚訝地看著他。婆羅門繼續說著,但是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房門前,把門打開並聽著什麼。然後,他安靜地關上了門.坐回原來的位置,繼續小聲講著這個故事:“整個大圖書館是為一本獨一無二的書而建的。而且這本書被獨自藏在了這裡。其餘的書都是為了幫忙隱藏這本書而存在的。事實上,人們尋找的正是這本書。有人在守護著這本書。”他局促不安地補充說。

“這是本什麼書呢?”阿爾喬姆低聲問道。

“一本古老的對摺書。書從頭至尾的每一頁都黑得像無煙煤,而整個歷史都用金色的文字記錄在這書里。”

“那麼,為什麼人們都在尋找這本書呢?”阿爾喬姆小聲地問。

“你真的不知道嗎?”婆羅門搖著頭說,“‘直到最後’意思就是直到盡頭。在盡頭之前仍然還有很多路要走……所以,不管了解這些的人是誰……”

一個半透明的影子從百葉窗後面一閃而過,即使一直盯著丹尼爾眼睛的阿爾喬姆也注意到了,並向丹尼爾使了一個眼色,丹尼爾的故事就此打斷,他二話沒說就從座椅上跳了起來衝到了門口。阿爾喬姆也拴上了門跟上了他。

站台上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從走廊的方向傳來了撤退的腳步聲。自動電梯兩側椅子上的哨兵們安靜地睡著。

當他們回到房間的時候,阿爾喬姆等著婆羅門繼續講這個故事,但丹尼爾剛從剛才一幕回過神來,只是悶悶不樂地搖了搖頭.

“我們是被禁止涉及這些事的。”他厲聲說道。

這時,阿爾喬姆突然明白了為何當婆羅門告訴他有關書的事情時他掌心都在出汗。他想起來了。

“但是那兒就沒有這樣的幾本書嗎?”他平心靜氣地問。

丹尼爾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

“恐怖的事實真相都藏在了對開的古書里……古書中用金色的字寫明了這些真相,煤黑色的書頁並沒有腐爛。”此時,波旁霧蒙蒙般陰霾的臉面無表情地逼近,出現在阿爾喬姆的眼前,阿爾喬姆想起了他的這一番話,說了出來。

婆羅門驚奇地緊盯著他。

“你是怎麼知道的啊?”

“一個啟示。並不是只有一本書……其他的書上寫了什麼呢?”阿爾喬姆看著那彷彿充滿魔力的圖書館的畫像問道。

“只有一本書被保存了下來。這本書有三對開,”丹尼爾終於屈服了,“有關過去的,有關現在的,和有關未來的。有關過去和現在的部分在兒個世紀之前就無可挽回地消失了。只有有關未來的也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保留了下來。”

“那麼這本在哪兒呢?”

“遺失在主檔案室的某個地方了。有超過四千萬字的內容。其中一本——一本看上去很平常的按標準捆好了的書——就是它。為了認出這本書,你必須打開書去瀏覽。據說,這本對開書的書頁是黑色的。但是如果要瀏覽完遺失在主檔案室的這整本書,你得不睡覺也不休息地花上整整七十年的時間。然而,人們無法在那裡待上哪怕一天的時間,其次,沒有人會讓你安靜地站在那兒來瀏覽保存在那兒的整本書。我想我講明白了吧。”

他把床在地板上伸展開,在桌子上點嫩一根蠟燭,然後關上了燈。阿爾喬姆不情願地躺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已經記不起上一次休息是什麼時候了,但他根本不想睡覺。

“我想知道,當你上去到圖書館的時候,你能看到克里姆林宮嗎?”他仰面問道,因為丹尼爾剛剛打算睡覺。

“當然可以看到。只是,你不能去看。它會把你也吸引進去。”他喃喃道。

“你說‘它會把你也吸引進去’是什麼意思呢?”

丹尼爾用胳膊肘撐著坐了起來,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滿臉的不悅之色。

“潛行者們說,當你在外面的時候,你是不能看到克里姆林宮的,尤其是在有星星的夜晚。只要去看,你就無法移開你的目光了。而且,如果你的目光徘徊了一小會,克里姆林官就可以將你吸引進去了。這也就是所有大門都是一直敞開著的一個原因。這也就是為什麼潛行者們從來不獨自上去進人大圖書館的原因。如果某個人碰巧看了一眼克里姆林宮,另外的人就會馬上拉著他走開。”

“克里姆林宮裡面有什麼?”阿爾喬姆咽了一口唾沫,小聲地問。

“沒有人知道。因為進去的人從來都沒有再出來過。如果你想看看,書架上有本有關星星和納粹歷史的書,裡面就有克里姆林宮塔的一些故事。”他站了起來,從書架上摸出了那本書,翻開講這個故事的那一頁,然後回到毯子里。

丹尼爾不一會就睡著了,阿爾喬姆靠到蠟燭旁邊開始讀這本書。

“俄國第一次革命後,作為爭取政治權力和影響力的最小和最不發達的政治團體,布爾什維克黨並沒有被任何敵對勢力當作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這是一群在瑞士的秘密學校里研究化學和精神援助的人,他們沒有得到任何農民階級的支持,只在工人階級和列寧第六海軍中有少數的支持者,他們也可以從世界的另一端找到同盟者。正是這一時期,五角星作為共產主義運動的象徵,在紅軍中第一次出現。”……“眾所周知,對於新人而言,五角星是最為廣泛流行和最讓人接受的門檻,它可以讓魔鬼進人我們的現實世界。同時,如果它的創造者巧妙地運用它,那麼被召喚到我們這個世界的魔鬼就會得到控制,而且這些魔鬼也必須服從五角星的創造者。通常,為了更好地控制被召喚的生物,五角星周圍會畫上一個保護圈,以防惡魔逃脫。”……“人們無法確切地了解,共產主義運動的領導者們是如何達到各個年齡段的最強大的黑衣魔術師的要求的:他們被要求與指揮著成群的手下弟兄的惡魔領主們建立聯繫。專家們確信,預見到即將發生的戰爭和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流血事件的領主們,走近兩個世界的邊界處,並召喚那些允許他們收集人類生命的人。作為交換,他們承諾給予支持和保護。”……“有關布爾什維克領導層受到德國智者們資助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但是,如果只是覺得‘多虧這個外國夥伴的幫忙’就是很愚蠢和膚淺的了,列寧第六海軍和列寧的護衛者們也為他們放寬了限度。甚至,未來的共產主義領導者還有保衛者,是一群比凱撤大帝統治時期的德國軍事情報員更加強大和聰明的保衛者。”……“通常來說,現代的研究者們是無法了解到與黑暗勢力的契約細節的。然而,結果很明顯:一段時間以後,五角星出現在了橫幅上、紅軍士兵的帽子上,還有少數軍隊用的愷甲上。他們每個人都為進人我們世界的惡魔守護者敞開了大門,這些守護者守衛著來自外部暴力勢力的五角星穿戴者。惡魔自然而然會出了他們血的代價。根據最保守的估計,僅僅在二十世紀,大約有三千萬的國民慘遭殺害。”

“與被召集的這股勢力簽訂的契約很快就被自身證明是具有合理性的:布爾什維克人找尋和團結一切勢力,雖然列寧一直作為兩國的中間人在調解,但他最終也無法忍受,在經歷了煉獄之火的侵噬後,於五十四歲生日後去世了,後繼者們毫不猶豫地繼承了他的事業。不久之後,隨著整個國家的妖魔化,學齡兒童在自己的胸口上別上了第一顆五角星。很少有人知道,從一開始,成為小十月黨的儀式上就有意用徽章上的別針刺穿孩子的皮膚。這樣,十月黨的‘五星’這個惡魔就可以舔紙品嘗它未來主人的鮮血了,並從此與它的主人一起,永遠地成為這個神聖聯盟的一員。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們成為少先隊員,此時他們又會得到一枚新的五角星,此時他們又在經歷這一切的同時了解更多一些共產主義契約的實質:領袖的金色肖像環繞在火焰中間,那是領袖列寧被火化的景象。於是,成長的一代想起了自我犧牲的英雄之舉。然後他們成長為共青團員。最後,一切思想都被凈化了,他們便被選人這個特殊的階層——共產黨。”

“無數被召集起來的勢力保護著蘇維埃政權的每個人和每個物:大人和孩子,大樓和設備,而惡魔領主們為了他們日益增長的權力達成了一致,在克里姆林宮上的大五角星里住了下來。正是從這裡,無形的力量向整個國家蔓延開來,這股力量保佑著這個國家免於混亂和崩潰,並服從了佔領克里姆林宮的那些人的意願。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蘇聯變成了一個大五角星,大五角星的保護圈構成了它的疆域。”

阿爾喬姆合上書站了起來併到處看了看。蠟燭已經燒盡並開始冒煙。丹尼爾面朝牆壁睡得很香。阿爾喬姆伸了個懶腰,然後又開始看書。

“蘇維埃政權的終極考驗,是與國家社會主義德國的衝突。由於有比蘇聯更古老而強大的力量,全副武裝的日耳曼人一千年來第二次深人了蘇聯的腹地。這一次,他們的橫幅上刻著的標識,象徵著太陽、光明和繁榮的倒轉。為了這一天,也就是革命勝利五十周年,在博物館裡、在學生作業本撕下來的廢紙上,到處都是炮塔刻有五角星的坦克和刻有納粹黨徽的坦克戰鬥的圖像。”

蠟燭燒到了最後,熄滅了。該去睡覺了。……如果你背對著紀念碑,你就可以看到高牆的一小段,還有在半毀的房屋裂縫中尖銳塔尖的輪廓。但是,就像丹尼爾對阿爾喬姆解釋過的那樣,你不能轉過身來看這些。而且,離開而不看守著門也是被禁止的,因為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必須立即報警。但是如果你只是盯著看、好了,你就完蛋了,其他人也會跟著遭殃。因此,阿爾喬姆傻站在那兒,雖然轉身去看的慾望一直折磨著他。同時,他觀察了下紀念碑,那兒的底部已經長滿了青苔。紀念碑描繪了一個暮年的老人,一隻胳膊撐著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上。一些厚厚的東西慢慢地從他凹陷的青銅學生那兒滴人他的胸膛,給人的感覺就是紀念碑在哭泣。

長久地盯著這個景象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所以,阿爾喬姆一邊繞著雕像走一邊認真地觀察著門。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悄無聲息,只有風在建築物間來回地上升穿梭著,發出輕微的聲音。那支小分隊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但是並沒有帶上阿爾喬姆。他們命令他待在這兒並且站著守在這兒,如果出現什麼情況,就去地鐵站報告發生了什麼事情。

時間過得很慢,他繞著紀念碑,邁著步子一秒一秒地數著:一,二,三……當他數到五百的時候,吮當一聲,身後他無法看到的地方傳來一聲嘶吼。某個東西靠近了,它足以在任何時候把阿爾喬姆推倒。他站住了,豎著耳朵聽著,然後馬上趴到了地上,壓在紀念碑的底座上,並掏出了槍。

很明顯,現在它已經近在咫尺了,就在紀念碑的另一側。阿爾喬姆清楚地聽到,這是動物沙啞的呼吸聲。他來到紀念碑底座的另一側,慢慢向那個聲音靠過去。他努力讓自己的手停止傾抖,緊盯著那個玩意兒即將出現的地方。

但是,呼吸聲和腳步聲突然間開始撤退。但是當阿爾喬姆往紀念碑後面看去,想尋找一個機會對著這個未知敵人的背上開上一槍的時候,他突然忘記了他的這個敵人,也忘記了其他的一切。

從這裡望去,克里姆林宮塔樓上的星星清晰可見。被雲遮住了一部分的月亮投下婆婆的月光,塔樓本身看上去仍像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星星卻在天空中格外明亮,完全有理由吸引任何一個人的目光。星星一直閃閃地發著光。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掏出瞭望遠鏡。

星光放射出熾烈而明亮的紅色,照亮了周圍數米的空間,當阿爾喬姆走近光亮處的時候,他注意到光線是不正常的。它就好像暴風雨中鑲嵌著的巨大紅寶石,時斷時續地發著亮光,彷彿裡面的東西是流動的、沸騰的、燃燒的……這種夢幻般的美麗景象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它居然就出現在眼前。他必須過去好好看看。

阿爾喬姆把槍扛在肩膀上,跑下樓去,跳到街道的瀝青地上,在一個可以看到整個克里姆林宮的城牆和塔樓的角落裡停了下來。一顆紅色的星星十分耀眼。阿爾喬姆屏住呼吸,再次透過望遠鏡看去。星星在燃燒著、沸騰著發著不規則的光,他真想永遠這樣看著它們。

在離它們最近的地方注視著,阿爾喬姆仍然十分讚賞這美妙的流動景象,直到他突然意識到,他好像看到了晶體表面下在內部流動的那個東西的形狀。

為了更好地勾勒出那個奇怪的輪廓,他不得不再靠近一些。所有的危險都已經置於腦後,他在空地的中問停了下來,然後拿出望遠鏡開始觀望,試圖弄明白他剛才看到的一切。

惡魔領主們,他最後想起來了。被召集起來保衛蘇維埃政權的那些靈魂已不純潔的元帥們。這個國家,還有整個世界,已經分崩離析了,但克里姆林宮塔樓上的那個五角星卻仍然保持原狀:與惡魔們簽訂契約的政府人員已經死了很久了,而且後來也沒有人可以釋放他們……沒有人?那麼他呢?

我需要找到那扇門,他想。我需要找到進去的路…………“起來啦!你現在必須走啦。”丹尼爾推了他一把。

阿爾喬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的夢太有趣了,讓人難以置信,但是醒來後夢立即就消失了,他已經記不起來夢裡看到的東西了。地鐵站里所有的燈都亮了,他能聽到清潔女工歡快地打掃站台的聲音。

他戴上了墨鏡,然後洗了洗臉,從肩膀後拿過主人給的乾淨的毛巾擦乾淨。洗手間就在青銅板的同一端,排隊來上廁所的人可真不少。阿爾喬姆排進隊伍里,繼續打著哈欠,試著從他的夢裡回憶起哪怕一點點錄象。

不知什麼原因,排隊的人也不往前走了,人們開始大聲嚷嚷起來。阿爾喬姆到處張望著,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所有的人都望著鐵門門。它現在是開著的,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框里。看到這個男人,阿爾喬姆也忘記了他為什麼站在這裡。

是潛行英雄。

從他繼父講的故事裡,從行商的道聽途說里,他曾經想像過他們到底長的什麼樣。潛行者穿著染色的防護服,有的地方還被燒焦了,還穿了很長的重型防彈背心。他的肩膀很寬,右肩上隨意掛著一桿輕機槍,而左肩上的配飾處掛著帶油性的閃閃發光的彈藥。他穿著粗糙,鞋帶系在褲腿挽起的最高處,背上背著一個很大的帆布包。

潛行英雄脫下他那特種部隊的頭盔,脫下他的橡膠防毒面具,滿臉通紅地流著汗站在那兒,跟哨所指揮官交流著什麼。看上去他已不再年輕。阿爾喬姆看到他臉頰和下巴上灰色的鬍子,還有他黑色短髮里的幾根銀髮。然而,這個男人渾身散發出力量和自信,十分放鬆,好像在這個安靜而快樂的地鐵站里,他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來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任何危險也不會令他措手不及。

到現在為止,只有阿爾喬姆仍然在毫不客氣地觀察著這個男人。他後面的人一開始還催促他往前走,後來乾脆直接繞到他前面去了。

“阿爾喬姆!你在磨蹭什麼!再磨蹭你就要遲到了!”丹尼爾向他走了過來。聽到了他的名字,潛行英雄轉向了阿爾喬姆,專註地看著他,然後突然朝他的方向走了一大步。

“你是從全俄展覽館站來的?”他用深厚而洪亮的嗓音問。

阿爾喬姆靜靜地點了點頭,感到自己的膝蓋都開始顫抖了。

“你就是在尋找梅爾尼克的那個人?”潛行英雄繼續問道。

阿爾喬姆又點了點頭。

“我就是梅爾尼克。你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啊?”潛行英雄看著阿爾喬姆的眼睛問道。

潛行英雄脫下皮手套,打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從膠囊中搖出某個東西放在掌心。那是一張廢紙團。是個便條。

“跟我來吧。我昨天沒來得及見你。真對不起。接到電話時我們已經在去表面的路上了。”

匆匆地對丹尼爾表示感謝並道別後,阿爾喬姆馬上跟著梅爾尼克上了可以到達阿爾巴特站的自動電梯。

“還有亨特的什麼消息嗎?”他笨拙地問,勉強跟著大步走著的潛行英雄。

“從來沒有聽過有關他的消息。要尋找他,恐怕你不得不問問你的黑暗族朋友了,”梅爾尼克回頭對身後的阿爾喬姆說,“另一方面,你可以說說一些全俄展覽館站的消息。”

阿爾喬姆感到他的心開始更加有力地跳動了。

“什麼消息?”他試著掩飾他的不安,問道。

“不是什麼好消息,”潛行英雄毫無生氣地回答說。“黑暗族又在進攻了。一個星期前發生了一場殘酷的戰鬥。五個人犧牲了。而且那裡好像出現了更多的黑暗族。人們開始逃離你所在的那個站。他們說,他們無法忍受這種恐懼。所以,亨特是對的,他對我說過那裡隱藏著某種陰險邪惡的東西。他能感受到那些。”

“你知道都有誰犧牲了嗎?”阿爾喬姆戰戰兢兢地問,並試著回想,一個星期前是誰在那兒站崗?今天是幾號了?是振亞?還是安德里亞?可不要告訴我今天是振亞……“我不知道。沒有犧牲的人還沒有足夠的時間爬到這兒,但是在和平大道站隧道周圍已經發生了一些魔鬼般的事情。人們失去了記憶,而且有的人死在了軌道上。”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今天有一個理事會會議。婆羅門的長者們將在會上給出說法,但我對他們是否能幫上你的地鐵站持懷疑態度。他們僅僅只是守衛大都會站,只是因為沒有人敢於做出真正的嘗試。”

他們從阿爾巴特站走了出來。這裡的汞燈亮著,就像博洛維特站的一樣,生活區坐落在磚砌的拱門裡。哨兵站在那兒,而且放眼望去,這裡的士兵可真夠多的。白色的牆壁上,按軍隊閱兵的標準掛著綉上的金色的鷹,這金鷹好像不會隨著時間褪色。到處都在舉行活動。穿著長袍的婆羅門在周圍來回走動著,清潔女工邊清洗著地板邊罵著那些試圖穿過還未於的地面的人。這兒的人特別多,還有從別的地鐵站過來的。這可以從他們戴著的墨鏡和他們合手遮住眯著的眼睛的姿勢看出來。只有生活和行政區位於站台上,購物商場和賣食品的小販都在通道上。

梅爾尼克帶著阿爾喬姆來到了平台盡頭的辦公室,讓他坐在鋪著木料的大理石長椅上,那椅子被很多人坐過,已經磨得不成樣子,梅爾尼克讓他在這裡等著,然後就離開了。

望著錯綜複雜的粉刷過的天花板,阿爾喬姆在想大都會站是如何辜負了他的期望。這兒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兒的人們並不熱烈,並不惱怒,也沒有像在其他地鐵站那樣充滿了恐懼。知識,書籍,文化,好像徹底發揮著基礎作用。

從博洛維特站到阿爾巴特站的路上他們經過了至少五個書攤,甚至還看到了預告明天晚上上演的莎士比亞戲劇的海報,就像在博洛維特站,某些地方他可以聽到這樣的音樂。

兩個地鐵站和中間的通道保護得完好無損。儘管在牆上可以看到明顯的斑點和滲水的痕迹,所有損壞之處都被四處奔走的維修隊立即修復了。出於好奇,阿爾喬姆看了看隧道,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這裡很乾燥,也很千凈,在他視野所及範圍內每隔一百米就有一盞亮著的路燈。不時地有裝著箱子的手動車路過,偶爾停下來讓乘客下車,或者停下來裝上一箱書,那些書是大都會站分發到整個地鐵站的。

“所有這一切可能馬上就要結束了,”阿爾喬姆突然這樣想,“全俄展覽館站再也不能承受這些怪物帶來的壓力了……難怪。”他自言自語道,想起自己站崗的一天晚上,當他擊退了黑暗族的攻擊後,所有的噩夢都來折磨他。

全俄展覽館站真的每況愈下嗎?那就意味著他將無家可歸。他想知道他的朋友們和他的繼父是否已經設法逃離,如果是,總還有機會在地鐵中再見到他們。如果梅爾尼克告訴他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並且不需要再做什麼的話,那麼他發誓他立刻就要回家。如果他的地鐵站註定要成為黑暗族前進道路上唯一的一股抵抗力量的話,如果他的朋友和親戚們都誓死保衛地鐵站,那麼他寧願與他們同生共死,而不會在這天堂一樣的地方避難。他突然有種想回家的衝動,去看看一排排的軍隊帳篷,看看茶葉工廠……和振亞一起大吃大喝,跟他講講自己的冒險經歷。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是絕對不會相信這件事的。

“來吧,阿爾喬姆。”梅爾尼克喊他,“他們想跟你談談。”

他已經脫掉了他的防護服,換上了毛衣,戴上了沒有徽章但讓人眼前一亮的黑色海軍帽,穿上了跟亨特一模一樣的沒有口袋的褲子。不管怎樣,潛行英雄看到他就想起了亨特,不是因為他的這身打扮,而是由於他的舉止。他模仿著亨特並盡量讓自己伸縮自如,連說話都用發電報似的短句。

辦公室的牆上掛著兩塊染色的橡木,兩幅巨大的油畫正對著掛在那兒。阿爾喬姆輕易地認出來,其中一幅畫的就是圖書館,另一幅畫了一個白色石頭砌成的高樓。畫下面的標籤上寫著“總參謀,俄羅斯聯邦國防部”。

寬敞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個大木桌子。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大約10個男人,他們仔細打量著阿爾喬姆。其中一半人穿著灰色婆羅門長袍;另一半,穿著軍官制服。事實證明,坐在“總參謀”那幅畫下的是長官,而坐在“圖書館”那幅畫下的是婆羅門。

坐在桌頭嚴肅地坐鎮指揮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戴著眼鏡,頭頂禿了一大片。他身穿西裝,打著領帶,但卻沒有能辨認出他所屬種姓的文身。

“開始說正事,”他並沒有自我介紹,就說,“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從你的地鐵站到和平大道站那段隧道的情況。”

阿爾喬姆詳細地講述了全俄展覽館站和黑暗族的戰爭情況,然後講了亨特交給他的任務,最後,講述了他徒步來到大都會站的經歷。當他講到在阿列西耶夫站、里茲斯卡雅站和和平大道站的隧道中發生的事情時,士兵軍官們和婆羅門開始互相交頭接耳,有的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有的覺得這簡直就是胡說,而一個坐在角落裡偷快地記錄著的軍官不時讓他重複一下他講的故事。

當討論最終結束的時候,阿爾喬姆才被允許繼續講他的故事。但是直到講到波利嚴卡站和那裡的居民時,他的故事才真正引起這些聽眾的興趣。

“你真是胡說八道飛!”一位軍官憤怒地打斷了他。這個軍官大概五十歲,身體結實,頭髮梳在腦後,戴著一副陷進鼻樑肉里的鋼框眼鏡。“眾所周知,波利嚴卡站是沒有人居住的。那個地鐵站被遺棄了很久了。確實,每天有不少人從那裡經過,但是沒有人可以在那兒生活。那兒不時的有液體噴發,而且到處是充滿危險的跡象。當然,貓和廢紙也早早就消失了。整個站台完全是空無一人的。根本沒有人。別再編故事了。”

其他的軍官也點頭表示同意,而阿爾喬姆很困惑地陷入了沉默。當故事停在了波利嚴卡站,一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地鐵站上普遍的寧靜是不真實的。但是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那些居民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然而,婆羅門並不同意軍官的說法。他們中最年長的一位禿頂留著灰色長鬍子的老人,對阿爾喬姆很感興趣,他用阿爾喬姆根本聽不懂的語言跟身邊的人交流著什麼。

“這種氣體,你也知道,當與空氣按一定比例混合時,會產生迷幻作用。”坐在那位老人右手邊的婆羅門和緩地說。

“關鍵是,我們現在可以相信他講的故事的其他部分嗎?”那位軍官皺著眉頭反駁說。

“謝謝你跟我們講這些故事,”穿西裝的那個人打斷了這次討論。“理事會將在討論後告訴你結果。你可以走了。”

阿爾喬姆站起來朝出口走去。難道他與波利嚴卡站的吸水煙斗的居民的整個談話真的只是一個幻覺?但那也就證明了他之前的看法——他履行他的命運時歪曲了事實——那只是一個他臆想的產物,一個企圖自我安慰的產物……現在,即使在博洛維特站和波利嚴卡站之間的隧道里遇到再神奇的事情,他也不會覺得是個奇蹟。氣體?氣體。

他坐在門邊的凳子上,根本不去關心理事會會員們在那兒爭論些什麼。人們來來往往,手動車和摩托車穿行在地鐵站上,時間就這麼過著,而他只是坐在那兒想著這件事。他真的執行過任務嗎?他真的都完成了嗎?他現在該做什麼呢?他該去哪兒呢?

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是那個在他講敘述時做記錄的軍官。

“理事會成員們說大都會站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對你的地鐵站提供幫助。他們對你提供的地鐵系統的詳細報告表示感激。你現在自由了,你可以走了。”

沒錯。大都會站是不可能提供任何幫助的。它是一無所有的。他做了一切他所能做的事情,但並沒有能改變什麼。接下來只是要回到全俄展覽館站去和那兒的守衛們並肩站崗。阿爾喬姆長嘆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地,就慢慢地離開了。

當他就要到達通往博洛維特站的過道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安靜的咳嗽聲。阿爾喬姆轉過身來,看到理事會的一位婆羅門,那位坐在老人右手邊的男人。

“等一等,年輕人。我相信你,而且我想問你點……私事,”婆羅門禮貌地笑著說,“如果理事會並不能為你做些什麼,那麼也許你聽說的僕人可以給你更多的幫助。”

他拉起阿爾喬姆的胳膊肘並帶他來到了一處磚砌的拱形住宅處。這裡沒有窗戶,沒有電燈。只有昏暗的燭光,映照著幾個已經聚在屋子裡的人。阿爾喬姆看不清這些人的面孔,因為帶他進來的婆羅門迅速吹滅了蠟燭,整個房間頓時陷人了黑暗中。

“有關波利嚴卡站的故事是真的嗎?”他用模糊的聲音問。

“是的。”阿爾喬姆堅定地回答說。

“你知道我們婆羅門把波利嚴卡站叫做什麼嗎?命運之站。剎帝利覺得是氣體帶來了這悲觀的魅力,我們不會抗議。我們不會去管離我們最近的敵人的目光。我們相信,人們可以在這個地鐵站遇到普羅維登斯的通行者。普羅維登斯沒有對他們中的很多人說什麼,所以他們只是簡單地路過這個空無一人的被遺棄的地鐵站。但是,在波利嚴卡站見過某人的人們就會對這樣的通行者更加註意,而且會想起他們在波利嚴卡站聽過的一些話。你想起什麼來了嗎?”

“我已經忘記了。”阿爾喬姆撒謊說,他並不信任這些人,他們讓阿爾喬姆想起了某個教派的成員。

“我們的長者確信,你不是偶然間來到這裡的。你不是個普通人,你的特異功能一路上救過你很多次,這特異功能同樣可以幫助我們。作為交換,我們會向你和你的地鐵站伸出援手。我們是知識的守護者,那些知識里有能夠拯救全俄展覽館站的信息。”

“這和全俄展覽館站有什麼關係呢?”阿爾喬姆大聲喊道,“你們不要只說全俄展覽館站!好像你們根本就不明白,我來這兒不僅僅是為了拯救我的地鐵站,也不是因為我的不幸!你們,你們所有人,現在的處境都很危險!全俄展覽館站將會第一個崩潰,隨後整條線都將失守,然後整個地鐵站就將毀滅……”

沒有任何回應。更加寂靜了。除了在場的人的呼吸,什麼也聽不到。阿爾喬姆等了一小會,覺得不能再這樣一言不發了,就問:“我必須做什麼呢?”

“上去,去主檔案室里找到屬於我們的權利,然後就在這兒把這些權利還給我們。如果你能找到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我們會告訴你那些知識,來幫助你消除威脅。我發誓,如果我撒謊,大圖書館將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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