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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穿越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軌道車經過了地板上和牆壁上用亮橙紅色標出的寬條。駕駛員已經無法再裝作沒聽到放射性計量儀發出的越來越大的咔嚓聲。他推下手閩,用抱歉的聲調含糊不清地說:

"上校同志……必須要有防護了……"

"再試著前進100米吧。"傑應斯·米哈伊洛維奇輕聲要求道,轉身面向他,"因為現在對你造成的傷害,之後一個星期你可以不用值勤,可以休息。我們用兩分鐘就能通過,而穿著密封防護服的人得用半小時才能吃力地通過。"

"這已是極限了,上校同志。"駕駛員發著牢騷,對是否提速仍猶豫不決。

"停下。"獵人命令道,"我們自己繼續往前走。對,高放射地帶已經到了。"

制動蹄吱吱作響,懸掛著的照明燈晃了一下,軌道車停了下來。隊長和荷馬本坐在軌道車的邊緣,腿懸在外面,此時下了車爬上了路。沉重的全密封防護服是用鉛布製作的,看起來像是真正的密閉飛行服。它們令人難以置信的貴重和罕見——在整個地鐵系統里未必找得到20套——在塞瓦斯多波爾站,這兩套防護服幾乎從來不用。這種盔甲可以吸收殘酷至極的射線,但是一且穿上它,哪怕是再稀鬆平常的行走都會變得困難不已,尤其是對荷馬來說。

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丟下軌道車,跟著獵人和荷馬又向前走了幾步,他與獵人用短語交流著——為了不給荷馬拆分和理順的餘地,他們故意說得倉促且毫無條理。

"它們你去哪兒拿?"他對隊長含糊不清地說。

"會給的,跑不掉。"獵人直直望著前方。

"沒人等你回去了,你對其他人來說已經死了。死了,懂嗎?"

獵人停下來一瞬,既像是對指揮官又像是對自己,用很低的音量說:"如果一切都這樣簡單。"

獵人向上校敬了個禮,同時揮手斬斷了無形的錨索。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也回了禮,留在了棧橋上,而隊長和荷馬則像是在逆流而上一般,緩緩地離開了岸邊,開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洋中徜祥。

行禮完畢,上校給了駕駛員一個信號,示意他開動馬達。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蕩蕩的!他再也不能對誰下達最後通牒了,也不能同誰爭吵了。他們的塞瓦斯多波爾是一座迷失在海上的孤島,這座孤島的軍事將領現在只希冀著這支規模很小的探險隊不會在海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希望有一天他們可以回家——從另外一個方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證明,地球是圓的。

 

最後一個崗哨位於卡霍夫站外的隧道內,那裡幾乎已是荒無人煙了。在荷馬的記憶里,自東方從未出現過入侵塞瓦斯多波爾的敵人。

一條黃線將無盡的隧道截成了千篇一律的一段一段,而通過那些宇宙電梯相互連接的兩個星球之間相距數百光年。在這條線之外,本是人類棲息家園的地球不知不覺間變了一個面貌,像死氣沉沉的月球,它們之間任何相似之處都是虛假的。荷馬集中精力邁著穿著數普特重的鐵鞋的雙腳,聽著自己吃力的呼吸,這呼吸經過了複雜的波形板和凈化器系統。他想像自己是一位宇航員,著陸在了一顆遙遠的衛星上。他完全原諒自己這種孩子氣的想像:這樣他可以更容易地適應重力,也可以適應一個現實,那就是前面1000米之內,他和獵人是唯一有生命的生物。

荷馬想,科學家也好,科幻作家也好,從來沒能正確地預測未來。到2034年,人類理應成為銀河系的主宰,就算不能,起碼應是太陽系的主宰,荷馬童年時期,大家都這樣說。但科幻作家也好,科學家也好,他們都是基於人類社會理智且適度合理的發展而做出的預言,就好像人類社會不是由成千上萬的懶漢、做事不計後果的人和自私的人組成的一樣:好像人類杜會是一巢蜜蜂,充滿了集體主義的智慧和統一的意志;好像為了征服全宇宙,人類社會做好了認真充分的準備,不會半途而廢,不會在玩兒膩了以後轉攻電子,而後又從電子轉向了生物技術,因此在任何一個領域都沒有獲得什麼可喜可賀的成就。除了一項,那便是核物理。

而他,一個無翼的航天員,沒有了龐大的密封防護服就沒有了生活能力,明明是在自己賴以生存的星球上,卻像是一個外星人。他要研究的,征服的僅是卡霍夫站和卡希拉站之間的隧道而已。至於其他什麼宏願,對他來說也好,對地球上的其他倖存者來說也好,還是統統忘掉吧,反正在這裡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奇怪的是,在這裡,即黃線以外,他的身體承受的是半倍的超重,而心靈卻處於一種失重狀態。一晝夜之前,當他在前往圖拉站之前與葉列娜告別時,他還認為自己可以活著回去。當獵人點了他的名字,連續兩次挑選了他作副手的時候,荷馬明白畏縮是行不通的。要知道他曾無數次地要求接受考驗,終於等到這一天,這時候想辦法躲避是非常愚蠢和丟人的。

他明白:他一生的事業絕不能只完成一半就草草了事,絕不能向命運諂媚,向它許諾下一次一定會全身心奉獻……也許不會有下一次,如果他這次不做,那麼他之後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難道要帶著彷徨的微笑,以—個名叫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流著哈喇子說故事的城市瘋老頭的身份,默默無聞碌碌無為地死去嗎?

要想從一個漫畫般滑稽可笑的荷馬變成真正的荷馬,從一個痴迷於神話的人變成神話締造者,要想自灰燼中重生,就要在一開始燃燒自己的過去。他認為,如果他繼續懷疑下去,縱容自己繼續糾結於兒女情長、思鄉情結之中,不斷地回首往事,那麼他一定會錯過一些在未來等待著他的重要事情。是時候拋下一切了。

他難以從這次任務中全身而返了,甚至不可能活著回去。葉列娜起初一直在哭泣,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在一天之後活著,健康地活著回來,之後又嚎哭起來,為的是丈夫要去一個前所未知的地方。這次荷馬沒有給她任何承諾,最好以後葉列娜當這個丈夫已經死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她的眼淚是滾燙的,卻沒有被燃燒。他將葉列娜攬在懷裡,擁抱她,卻穿過她肩膀的上方看著表。是時候上路了。

荷馬知道,這10年的生命不僅僅被截斷了,它們或許還會成為他夢中的痛楚。現在他與過去一刀兩斷,好像他再也不記得葉列娜是誰,而這位女士也忘記了他,他跟塞瓦斯多波爾一點關聯都沒有,雖然10年裡邊個站儼然已成了他的故鄉。

他也想過,他肯定還是會禁不住地去回首過去的生活,但一跨過那條黃色的粗線,他似乎真正死亡了,他的心掙脫了兩片沉重的、束縛的外殼,飛上了雲端。他解脫了,他釋放了。

那沉重不堪的防護服似乎一點都沒有對獵人的行動產生影響。寬大的衣服讓他那全是肌肉、狼一般的體形更誇張了,讓他變成了沒有輪廓的巨人,但卻絲毫不影響他的敏捷。他與氣喘吁吁的荷馬並排行走,僅僅是因為自納西莫夫大街開始,他已決定嚴密監控他了。

有了在納加遷諾站、納戈爾諾站和圖拉站的若干見聞之後,荷馬答應繼續與獵人遠行不僅僅是一種妥協,他還找到一種方式說服自己:正因為隊長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他才有了一系列盼望已久的改變,這意味著他的重生。至於隊長為什麼要拉上他一起冒險——是為了讓荷馬走上一條正確的路,還是讓他當儲備糧,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對荷馬來說最主要的是現在他不會放過這樣的條件,他要努力利用各種機會,來思考,來記錄……

還有一點就是,當獵人點名要他跟著走的時候,荷馬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獵人確確實實需要他。不,不是因為想要荷馬在隧道裡面指路,也並不需要他預警危險狀況。也許,在用自己的靈感栽培荷馬的同時,獵人本身也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但他又需要什麼呢?

獵人表面的淡定再也騙不過荷馬的眼睛。在他麻木冰冷的外殼下是炙熱的岩漿在奔涌,偶爾岩漿會通過未封口的火山口噴發出來,那是冒著煙的雙眼。他並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靜,他也在尋找著什麼。

不,獵人並不適合當他未來書中的敘事主人公,荷馬嘗試都不肯嘗試,但在他的身軀中,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吝嗇貧乏的姿勢中,某種東西已完全侵佔了荷馬的想像力。獵人屬於那種喜歡在案件中留下線索的人,他希望自己被掲露。荷馬並不清楚,獵人當不當他是懺悔者、傳記作家和捐獻者,但荷馬感覺,兩人之間存在的這種奇怪的依賴是相互的。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已經掩蓋住了恐懼。

荷馬最近總被一種感覺困擾,那便是獵人在刻意迴避一次重要的談話。有時候獵人轉身面向他,好像打算問他什麼,但一次都沒有問。如果獵人再一次欲言又止地回頭,荷馬想直接告訴他,在隧道里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引到偏僻一點的地方,直接把他這個沒用的目擊者的脖子扭斷就行了。

獵人的目光時常像是要射穿荷馬的那個破袋子,要知道袋子最底部躺著那本倒霉的手記。他不可能看到這個本子,但像是猜到了,在荷馬的背囊里藏匿著屬於別人的東西,這東西讓荷馬牽腸掛肚。獵人對荷馬的思想進行盯梢,好像一步一步按圖索驥便可接近便箋本的真相。荷馬儘力不去想這本手記,但這是徒勞。

出發前並沒有給他準備的時間,荷馬可以與便窠本獨處的時間少得可憐。要想撕開被血水粘在一起的那幾頁紙,幾分鐘的時間遠遠不夠,但足夠荷馬迅速瀏覽其他紙頁上的內容。上面的字跡歪歪斜斜,潦草無章,一看就是主人在倉促中寫下的。上面的時間順序錯亂,作者像是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些滑不溜丟的詞寫在了紙上,因為他不得不寫在那裡。而到了荷馬這裡,他要想弄清楚這些詞句的意義,就應將他們重置於正確的詞序、句序當中。

"沒有通信,電話無法使用,可能是被破壞了。是被放逐的人乾的嗎?為了復仇?"

"這是一種沒有任何出路的境地。救援無處可尋。去求塞瓦斯多波爾站,求自己人。現在還剩下……多少人?"

"不會放我走的。他們認為我對我們的人是個威脅。他們瘋了。如果不是我,那會是誰?應該逃跑!"

還有一些別的話。最後一句話號召放棄進攻圖拉站,緊跟著印了一個章——個並不清晰的褐色火漆章。這個名字荷馬不光聽過,而且自己也常常提。這本手記屬於商隊的通信員,就是一個星期以前他們派往圖拉站的那一個。

 

他們經過一段坡道來到了電力機車庫,這樣的地方要不是因為輻射值超標,一定早就被搶劫乾淨了。這一條黑色的乾枯了的地鐵線延伸到這裡,不知為何被一些焊接零件隔開,雜亂無章。一塊白鐵牌子被金屬線固定在一條杆子上,上面有齜著牙的骷髏,和用紅漆標出的危險警告標誌。因為日久失修,或是人為的破壞,字跡已磨掉了。

荷馬向這口被攔上格柵的井裡望去,又稍稍將視線抽出了一點,他覺得這條地鐵線也許並不像塞瓦斯多波爾人想的一樣,也許它並不是一直都這樣荒無人煙。

他們途經華沙站,這個站是那樣的恐怖駭人,到處都是紅褐色的腐爛物,像是被打撈出的溺水者。從半開半掩的密封門內吹來了來自地面的冷風,像是一個巨人從外部降臨到這兒,給這個早已腐爛的車站做人工呼吸。劑量檢測儀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他們必須毫不遲疑地加快腳步離開這兒。

到了接近卡希拉站的地方,一台檢測儀突然罷了工,另一台上的數字仍維持在儀錶盤的最大值。荷馬感到舌頭髮苦。

"震心在哪兒?"

隊長的嗓音聽上去也很糟,像是把頭伸入了充滿水的浴缸。他微微站住——利用這個短暫的喘息空當向東南方揮了一下手套。

"在坎捷米爾站附近。我們想一想,是打破櫥窗的蓋子還是打破通風井,反正誰也不會知道。"

"這麼說,坎捷米爾站也被廢棄了嗎?"

"早就廢棄了。科洛姆納站以南的地鐵線都已經空了。"

"可我聽說……"獵人慾言又止,對荷馬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開始捕捉什麼非常細微的聲波。"你知不知道卡希拉站那兒發生了什麼事?"終於他問出了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荷馬不知道自己那因戴了呼吸凈化器而發出的帶有濃重鼻音的顫音中,能不能加入戲謔的口吻。

"我來吿訴你,那裡的射線在一分鐘內可以把兩個人燒成炭,做任何防護措施都沒用。不能去那兒,我們返回。"

"原路返回?回塞瓦斯多波爾?"

"是。我先向上爬,看看能不能從地面上走過去。"獵人再三衡量,想出了路線。

"你準備一個人上去嗎?"荷馬抖了一下。

"在那兒我救不了你,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而且兩個人在路面上是過不去的,就算我一個人穿越也沒把握。"

"但……"荷馬抽搐著,極力尋找著理由,想要跟獵人一起行動。

"沒事兒。我能搞定。"

在獵人的話中荷馬並沒有聽到嘲諷的意味,也就是說獵人真的是在安慰荷馬,荷馬也是真也想要幫助獵人。雖然荷馬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實這個防毒面具可以過濾掉所有雜質,可以從中通過的只有無味無苗的空氣,還有機械冷酷的聲音。

荷馬一瞬間眯了下眼睛,將他所知道的所有關於不夠長的卡霍夫線的東西都回憶起來,關於被輻射毀掉的扎莫斯克萊特線的南末端,關於自塞瓦斯多波爾至謝爾普霍夫站的道路……他回憶了一切他能記起的,只要別讓他折回,別讓他返回自己貧瘠的生活,回到虛假的小說創作靈感,和虛假的永恆傳奇中。

"跟我走吧!"獵人的話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迅速一瘸一拐地向東方,向卡希拉站移動,向火焰最熾熱的地方進發。

 

★                ★                ★

 

她用一把銼刀用力磨自己手銬和腳銬上的鋼圈,其另一端被釘在牆上。銼刀發出刺耳的聲音,滑動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挫刀的鈮齒已經深入了半毫米,但定睛一看,鋼材上僅僅出現了一條淺淺的、剛剛能用肉眼看到的溝。

但薩莎沒有絕望,她重新拿起工具,繼續鋸這頑固不化的金屬。她遵循嚴格的節奏,用力鋸著。重要的是不能亂了節奏,毫不妥協,哪怕是一秒鐘都不停止。被箍住的腳踩腫脹起來,薩莎心中澄明,就算自己戰勝了這金屬,仍無法逃脫,因為她的雙腳已不聽使喚。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睜開雙眼。

鐵鏈還在遠處,手銬和腳銬將她的四肢連接起來。她躺在一輛破舊骯髒的採礦軌道車裡,車子總是發出單調的哀怨的聲音,以折磨人的慢速向前爬著。她嘴中被塞上了一塊沾滿油污的破抹布,太陽穴酸痛無比,額角還流著血。

還沒被打死,薩莎有了意識。為什麼沒死……

從車斗里只能望見一小塊天花板,在零亂的光班之中不停閃現的是鑄鐵短管的焊接處!軌道車正在站間隧道中運行。當薩莎嘗試將被綁住了的手臂從背下面抽出的時候,短管突然被斑駁的白漆替代了。薩莎警覺起來:這是什麼站?

這裡情況很糟!不僅僅是安靜沉寂,而是荒無人煙的死寂,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一片漆黑。薩莎總是以為,只要過了那座地鐵橋,所有的站都是人聲鼎沸,任何地方都會熙熙攘攘。現在看來,她想錯了。

薩莎上方的天花板一動不動了。劫持她的那個人一邊咒罵,一邊爬上了車站站台,釘了鐵掌的靴子咯吱作響。他四處看著走著,似乎在熟悉周圍的環境。之後聽得出他已經摘下了防毒面具,用低沉的聲音和善地說!

"我們到了。好久不見!"

他從肺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狠狠地打了一下——確切地說是用靴子端了一腳一個體積龐大的東西——一個被塞得滿滿的袋子?

薩莎用牙齒緊緊咬著那塊散發著惡臭的抹布,她的身體完成了一條令人驚異的弧形。冰雪聰明的她猜到了這個身穿防護衣的胖子把她帶到了什麼地方,他現在正在與誰交談。

 

★                ★                ★

 

荷馬意識到原來想要從獵人身旁逃離的想法有多麼可笑。獵人用雄獅一般的賓士兩三下就追上了他,他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荷馬立刻疼痛難忍。

"你怎麼了?"

"我還能再支撐一會兒……"荷馬擠出這句話,"我想起來了!這條坡道直接通向扎莫斯克萊特線,我們離那兒很近了。原先華沙一線只是綠線的一條分支,卡霍夫線已經建好了,但坡道應該還保留著。不用再去卡希拉了,從這兒走應該也不用走多遠了。請吧……"

他打算迅速前往坡道,卻被自己褲子的喇叭闊褲腿絆倒,跌倒在鐵軌上。他爬起來,重新向前走去。獵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拉住了荷馬,像拉住了一隻拴在繩子上的老鼠,扭著他的身子,讓他面向自己。他彎腰低下身子,讓兩個人面具上的玻璃處於同一水平線上,盯著荷馬看,幾秒鐘過後鬆了手。

"好。"

獵人開始拖著荷馬走,一秒鐘都不停歇。血液撞擊耳膜的音量蓋過了劑量檢測儀的瘋狂警告,雙腳變得像木頭一般麻木,快要不聽使喚,肺部因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幾乎要炸開,而且奇癢無比。

終於,他們到了。老遠就看到了直線間昏暗的洞,上面蜘蛛網密密麻麻。獵人鬆開了荷馬:

"你原來去過那兒?"

荷馬貪戀可以換口氣的說話空當,僅是搖了搖頭。他確實沒有到過這裡,但他聽到過各種關於這條隧道的傳聞,可現在未必適合吿訴獵人。

將機槍倒到另一隻手上,獵人從背囊的最深處拽出了一把軍用直角雙鋒短劍,很像是自己做的砍刀,用它刺破那難纏的白色蜘蛛網。風乾了的飛行蟑螂的骨架還掛在上面,嘶啞的鈴鐺前後搖晃沙沙作響。被刺破的半透明的蛛網邊緣幾乎又要重新合攏起來,獵人把它完全扯下來,將燈伸進洞中,照亮了隧道的一側。清掃前進的道路需要數小時的時間:充滿黏性的多層蜘蛛網佔據了整個隧道,凡是光線照射到的地方,它們無所不在。

獵人查對了一下劑量檢測儀,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喉音,開始瘋狂地與牆與牆之間的長紗線作鬥爭。蜘蛛網投降的過程很漫長,佔據了他們太多的時間。10分鐘他們僅向前移動了30米,而蜘蛛網卻織得越來越密,一團白色棉絮幾乎完全堵塞了通道。

終於,在廢棄的通風井旁,他們發現了一具可怕的雙頭怪物的骨架,獵人啪的一聲將雙鋒短劍擲在了地上。他們身陷蜘蛛網動彈不得,和那些蟑螂一模一樣,就算是織出這網的消失已久的怪物,在這兒也會死得很快一一死於射線輻射。

獵人用屈指可數的幾秒鐘作決定,荷馬繼續回憶著關於這條聞所未聞的隧道的信息。他單膝跪地,取出備用彈匣中的幾顆子彈,用摺疊小刀幫助自己,將粉末倒入手掌。

獵人不須要解釋。幾分鐘過後,他們回到隧道入口處,他們在棉團中堆起了一座灰色小山,並用打火機引燃了它。

粉末噗的一聲著了起來,濃煙滾滾。突然間,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火焰立刻蔓延至四方,牆壁上、遠處的天花板上都燒了起來,整個隧道內的空間都成了一片火海。蜘蛛網已被吞噬,火焰向更深處蔓延。熊熊火圈呼嘯著,照亮熏黑了的隧道內短管,留下一片灰燼,火焰桀驁不馴地向前燒去。火圈到達科洛姆納站,像一個巨大的活塞不斷吸入空氣。之後的隧道轉彎了,火焰消失在了轉折處,拉出一條紅褐色的火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聲非人般絕望的尖叫摻雜著一半嘶啞的噝噝聲穿透了熊熊烈火燃饒的聲音,被眼前所見催眠得有些昏昏欲睡的荷馬似乎也隱約聽到了那個聲音。

獵人重新將雙鋒短劍扔進背囊,又摸索著從裡面掏出了從未開啟過的新防毒面具罐。

"返程要節省著用。"他更換了自己面具里的凈化器,並給了荷馬另一罐,"一場火過後這裡髒得像是剛結束了一場戰鬥。"

荷馬點了一下頭。火苗突然向上揚起,攪起了放射性微粒,這些微粒長年累月隱藏在蜘蛛網裡,躲在網上的每一根線里。黑色真空的隧道現如今充滿了地地道道的致命分子。空氣中懸浮著成千上萬的"水雷",這些"水雷"將通道封住了。從它們當中穿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不得不硬著頭皮勇往直前。

 

★                ★                ★

 

"現在你爸爸能看見你了。"胖子嘲弄地對她說。

薩沙坐的地方正面對著父親的屍體,他仰面向上,滿臉是血。薩莎工裝褲的兩條背帶均已自肩上滑落下來,露出的污跡斑斑的背心上有一個活潑的小熊圖案。那個強盜不允許她看到他的臉,每次薩莎抬眼想要看他的時候,他都用強光去射她的眼睛。他已將她口中的破抹布拽了出來,但薩莎並不打算跟他交談。

"你長得並不像你母親,真遺憾。我還以為你會像你母親。"

穿著沉重的橡膠靴的雙腿笨重得如象腿,靴子上全是血污,他繞著柱子踱步,柱子旁坐著薩莎。現在他的聲音從薩莎的背後傳來。

"你爸爸也許以為,任何事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淡忘。但某些犯罪卻沒有失效期……比如污衊中傷,比如背叛。"

他那臃腫的側影又從另一側的陰影中閃了出來。他在薩莎父親的屍體旁停住腳步,用靴子侮辱性地踩踏著他的屍體,重重地吐了一口痰。

"真遺憾,這個老頭竟然沒有我的幫助就蹬了腿。"胖子用燈光掃了一遍這個令人沮喪的枯燥單調的車站,這裡填滿了一堆堆毫無用處的各種破爛兒,他站在一台沒有輪子的自行車旁,"你們在這兒小日子很舒坦啊。要不是有你在,你爸爸也許早就上吊了。"

燈沒照著薩莎的時候,她努力想爬到另一邊去,但一秒鐘過後那盞燈的光線又重新自黑暗中打到了她的臉上。

"其實我很理解他,"那個強盜縱身一躍,跳到了薩莎旁邊,"他有了一個女兒,可惜她長得並不像她的媽媽。我想,他應該覺得十分失望,但這也沒什麼。"他用靴子尖讓她翻到另一側,"我穿過了整個地鐵來到這兒,沒有白來。"

薩莎猛地開始晃起腦袋來。

"你看,一切都不是天註定的,彼加。"他又一次走到薩莎爸爸的屍體旁,"你曾把你的情敵都送上了審判庭。謝天謝地,你沒施刑懲罰他們,只是無期地驅逐了他們。但人生那麼漫長,風水總是輪流轉,你不會永遠都春風得意。我回來了,雖然為了回來,我比我原計劃多抗爭了10年。"

"回歸都不是偶然的。"薩莎在父親身旁悄聲說。

"精闢。"胖子挖苦地評價道,"唉,誰在那兒?"

站台另一端傳來沙沙聲,一個重物落了下來,接著便響起巨型猛獸般的腳步聲……一種不真實的撕裂了的寂靜又重新籠罩了整個車站。薩莎跟那個強盜一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個未知的東西正向他們逼近……

胖子單膝跪在薩莎旁邊,將槍栓弄得噹啷響,他將槍托架在肩膀上,把搖搖晃晃的光斑投射在鄰近的圓柱上面。聽著,一個塵封數十年之久的南隧道是如何漸漸蘇醒過來,這並不比正碰見市中心地鐵站中的雕塑蘇醒可怕很多……光線中閃現出一個泛著油光的陰影,這確實不是屬於人類的身形——輪廓不像,動作的敏捷度也不像……光線一暗,剛才謎一樣的怪物又無影無蹤了。一分鐘之後,那心急火燎的光線又一次捕捉到了那個身影——位於僅距他們20步的地方。

"熊?!"胖子扣下扳機,仍在遲疑中。

子彈射中了立柱,轉而彈到了牆上。那隻猛獸似乎有靈性,沒有一顆子彈射中目標。胖子突然終止了毫無意義的射擊,他失手把槍掉在了地上,手電筒簡滾到了另一邊,伏在地上的光錐從底部照亮了那具佝僂著的骯髒軀體。

半明半暗中,一個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他穿著如此沉重的靴子,卻以驚人的輕緩無聲無息地踏著步子。在對他這種強壯的身軀來說還略顯寬大的防護服里,他的確容易被誤認為是一隻熊。他沒有戴防毒面具,光頭和一條條的傷疤讓人想起燒焦了的荒原。他臉部線條的一部分——勇猛、粗獷而且輪廓清晰——是美的,但卻猶如己經壞死,薩莎看了以後甚至無法停止冷顫;他的另一半面孔確實像一個不折不扣的魔鬼:縱橫交錯的傷疤將它變成了一個異形人的半截面具,但就算是這樣,這張臉看上去也並不駭人可怕,而是透漏出一種冷漠。要不是他的眼睛,他的外表也許會令人厭惡,而不是令人害怕,但他那凌厲的瘋瘋癲癲的眼神卻點亮了他整張毫無表情、毫無生氣的面孔。點亮了,讓那張臉生動起來,但並沒有讓這張臉看上去具有了靈魂。

胖子嘗試著站起來,但又撲通一下重新摔到了地板上,因為疼痛,他忍不住叫起來,他的膝蓋已被打穿。那個人在胖子旁邊半蹲下來,用長長的安裝了消音器的機槍筒抵住了他的後腦,然後按下了扳機。一瞬撕心裂肺的爆發後,回聲在幾秒鐘內盤旋在車站拱口下,像是魂魄失去了軀殼,在四處遊盪。

射擊使得強盜的下巴翻在了上面,他正對著薩莎躺在地上……薩莎看到的不是人的面孔,而是一個濕淋淋的紅色窟窿。薩莎將頭埋入肩膀,因恐懼小聲地啜泣著。那可怕的人思考著緩緩將槍口轉向,對準她。

在死去的胖子留下的手電筒可以照亮的範圍內,出現了另一個人:那是一個喘著粗氣,扶著牆邊兒向前走的老頭。

他跟殺手穿著一樣的防護服,看上去特別的滑稽。他一追上自己的同伴,就立刻疲憊不堪地倒在了地板上,甚至沒有察覺周圍血流成河,有的血是新鮮流出的,有的已經凝結。過一會兒後,他才緩過勁兒來,立刻看到了兩具殘破的屍體和蜷縮在屍體中間沉默的、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女孩。

 

★                ★                ★

 

驟停的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荷馬沒來得及組織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但心中已澄明:他找到了她。在多少個夜晚,他無法入眠,心中苦苦思索著自己小說的女主人公的樣子,她的嘴唇、手碗、服飾和氣息,她的一顰一笑和她的思維。終於,他看到了這樣一個鮮活的人在他面前,完全符合他所有的想像。這女孩是他心目中最為理想的主人公。但不對,從前他完全沒把女主角設想成這個樣子——女孩更精緻,更淡定,而且更年長。女孩看上去剛毅無比,她身上有太多的稜角,他直直地看到她的雙眼之中,那裡沒有暖人心扉的含情脈脈,老頭卻被兩把冰刀刺傷。她與眾不同,但荷馬知道!這也許是他自己看錯了,他如何能讀懂這個女孩?

她那躲閃的眼神,還有因恐懼扭曲了的面部線條、銬著手銬的雙手驅使荷馬去探索。任憑他是講故事的高手,他也無法表述發生在這個姑娘身上的蕩氣迴腸的悲劇。她的無助、她必死的決然神態、她的恐懼,以及她的命運自然而然地與整個人類的歷史交織在一起的過程,都堅定了他的想法:他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就算她到現在為止還一言未發,他已預先準備好相信她的一字一句。要知道,別的不說,女孩金色的剪得參差不齊的蓬亂頭髮、尖尖的耳朵、被火熏得滿是煙塵的顴骨、線條清晰白哲纖細的鎖骨,和孩子一樣被咬傷腫起的下嘴唇,一切的一切都散發著一種獨特的美。

他不由自主地憐香惜玉起來,還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柔情。

老頭接近女孩,在她旁邊蹲了下來。她躲避著,眯起了眼睛。是個靦腆的姑娘,他想。他拍拍她的肩膀,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說一些平庸的套話……但時間並不多。

"該走了。"獵人突然說。

"那她怎麼辦?"荷馬充滿疑問地朝女孩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什麼都不做。這不是我們的事情。"

"我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

"對她開槍也許簡單些。"獵人斬釘截鐵。

"我不想跟你們走,"女孩出人意料地開口說話,"但求你們幫我把手銬取下。鑰匙應該在他身上。"她指著那具面容模糊的屍體說。

獵人三下五除二搜遍了屍體,從其內口袋中拽出了一串白鐵鑰匙,嘩啦一下拋給了女孩,瞟了老頭一眼:

"這下你滿意了嗎?"

荷馬仍企圖拖延與女孩告別的時間,他問她:

"這個惡棍對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女孩回應道,一邊將鑰匙插進鎖眼裡,"他還沒來得及對我做什麼。他不是惡人,只是一個普通人,殘酷、愚蠢、記仇的普通人,像其他所有人一樣。"

"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老頭的反駁並不十分理直氣壯。

"所有人都這樣。"女孩說得直截了當,她皺著眉,用腫脹的雙腳支撐著自己,"這沒什麼,活著的人都不簡單。"

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恐懼!她的雙眼不再空洞,她板著臉說話,言語之中充滿了挑畔。她走向一具屍體,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臉翻向上,撫平彎曲的手臂,親吻屍體的額頭。

之後她轉身面向獵人,眯著雙眼,嘴角牽動了一下:

"謝謝。"

她沒有隨身攜帶物品和武器,向下滑到路面上,邁開腳步,微瘸著腿向隧道盡頭走去。獵人皺著眉頭,望著她的背影,他的手猶豫不決地在腰帶上別著的小刀和水壺之間滑動。終於,他下了決心,直起腰,叫住了女孩:

"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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