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一個人死之前會留下什麼?
墓碑總會坍塌,數十年過去以後,上面無論刻寫了什麼,總會變得模糊不堪,以至於無法辨認。
過去沒有人會去照料墳墓,墓園往往會被新埋進去的死人重新分配。只有死者的孩子、父母才會去祭奠死者,孫輩們已經很難得去一次,曾孫們幾乎從來不會去。
在大都市,死者應該得以長眠地下,獲得永恆的寧靜,但他們的屍骨常常會受到侵擾:也許是為了更為充分地利用土地,重新開發利用鄉村墓地,那裡會建起新的住宅小區。土地越來越擁擠,對死者來說是如此,對活著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半個世紀的安寧長眠對死去的人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奢侈,也許也只有在電被發明之前,人們擁有過這樣的奢侈。
在整個星球都在死去的時候,誰又會關心一個人的身後事?地鐵里倖存下來的人每一個死後都不會得到安葬,他們甚至不敢奢望,自己死後的身體在一個星期之內可以不被別的生物啃噬乾淨。
遺體殘骸有權利存在到活著的人忘記它們曾屬於誰為止。人總會記得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同窗、自己的戰友,但這種記憶只夠三代人使用,確切來說也就五十餘年的時間。
人類是何等健忘,有一天自己祖父和自己同窗好友的模樣終究會在我們的腦海中消失,而在某一天也會有人把我們放逐,趕出自己的記憶。關於一個人的記憶也許會保存得比一具骨骼長久,但當最後一個記著我們的人也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們也會隨著他一起溶解在時間之中。
照片?誰現在還拍照片?拍了照的人又有誰還會保留著照片?從前在每一個家庭厚重的家庭相簿之中都有不少泛黃了的老照片,但翻相冊的人卻很少會十分確定照片中的哪一位才是自己的祖先。也許這些照片對逝去的人來說是一張死後從他們身體上取下的面具,絕不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根據他們複製做出的石膏像。這些照片上,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總會比記在活著的人心中的要腐爛得慢一些。
但還會留下什麼呢?
"孩子們?"
荷馬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燭光里的火苗。他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單身漢,曾思索過這件事,阿赫梅特的話到現在仍刺痛著他。他註定無子無女,再沒有可能繁衍自己的後代,
他重新拿起了筆。
"他們的外貌與我們有些許相似之處。在他們的線條中隱約有我們的影子,他們的面孔神奇地融合了我們與我們的愛人的特徵。從他們的姿勢、眉毛的弧度之中,和帶著感動的鬼臉之中,我們能看到自己。朋友們會對我們說,我們的兒子和女兒跟我們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也許是在告訴我們,在我們閉上眼睛、心臟停止跳動時,孩子們將會延續我們的生命。"
但我們每一個人並不以原本的面目存在著,而我們的孩子是我們原本面目的複製品。我們存在的方式就像喀邁拉[1]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由父母的外貌和父母的內在組成,我們的一半來自於母親,另一半來自於父親。其實在我們身上不存在任何獨一無二的特性,我們所擁有的只是無數隨機的馬賽克碎塊,每一塊都獨一無二,千百萬塊隨意拼在一起,構成了我們面前並無特殊價值的拼板畫。
我們是否應當感到驕傲,當我們在自己孩子們的臉上看到了本屬於自己的鷹鉤鼻和小酒窩,雖然在這世界上,這樣的鼻子、這樣的酒窩在人類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曾出現在無數人的面孔上?
"在我們身後,我們究竟給這世界留下了什麼?"
荷馬不得不比其他人活得更沉重。有些人的信仰教導他們將希望寄託於來世,荷馬真心嫉妒他們;而他自己每當聽到人們談論來世的時候,思緒就會立刻轉到納西莫夫大街。也許荷馬並不僅僅由能被食屍者們拒絕吞咽的肉身構成,除卻肉身之外,荷馬還擁有什麼其他的東西,但這種東西離開血肉之軀無法單獨存在。
"埃及國王在死後留下了什麼?希臘的英雄們死後留下了什麼?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在死後留給了世人什麼?他們留下了什麼,抑或是他們在自己留下的東西中還活著?
"人類還能留下什麼永垂不朽?"
荷馬重新讀了一遍自己寫下的話,仔細斟酌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本子上撕下了這幾頁,將它們揉成一團放到一個鐵盤子中,然後用火點燃了它們。一分鐘過去後,三小時的書寫化為一小把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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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
薩莎總是想像著自己死亡的場景:來自世界的最後一縷光線媳滅,萬物齊暗,留下的只是永恆的黑暗。黑暗和死寂無聲,人類就是從這黑暗和死寂中降生的,而且每個人都無法避免地要回到這裡來。薩莎曾聽過關於天堂和地獄的故事,她對下地獄這件事無怨無悔。永恆的黑暗、無聲的世界、成日的無所事事對她來說比一口裝滿滾油的油鍋更可怕。
然後前方的遠處會出現微小的閃爍的火苗。薩莎向那個位置緩緩移動,但卻怎麼也碰不到那火苗:那是一隻飛舞的螢火蟲,先飛走,又靠近薩莎,像是想要戲弄她一樣,然後又棄她而去,將她玩弄於鼓掌之間。她知道,那只是隧道裡面的火苗而已。
父親曾對她說過,一個人在地鐵里死去的時候,他的靈魂便會無所適從地在空蕩蕩的永遠沒有黎明的隧道中遊盪,每一個這樣的靈魂都會走到死胡同中。靈魂只是不明白它再也不必被束縛在什麼軀體之中,它的世俗生活已經結束了。在還沒有看到幻影篝火的火苗之前,靈魂不得不繼續遊盪。一旦看見了那火苗,就要不顧一切地向它飄去,因為這火苗就是被派來迎接這顆靈魂的。火苗移向一旁,要將靈魂帶到可以讓其得到安寧的地方。
但有時候那火苗會發善心地將靈魂送回到它離開的軀體之中。人們議論那樣的人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一圈又回來的人,坦然更確切地說他們是被黒暗放過的人。
火苗命令薩莎跟在自己後面一起向前走,火苗十分堅持,薩莎便讓了步。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雙腿的存在,但她也不再需要那雙腿。為了趕上那調皮的火苗,她只能保證讓它不在自己的視野中消失。她全神貫注地追隨著火苗,似乎想要馴服它。
她終於抓住了它,但它卻把她拖向了更黑的黑暗,沿著隧道組成的迷宮走著。如果只有薩莎一個人,她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的,那是她生命線上的最後一站。前面又透出了一點光明,薩莎才反應過來,她的護送者為她勾勒了一座位於遠方的房子,那人正在等著她。
"薩莎!"有人喚她,那聲音驚人的熟悉,雖然她一時想不起這聲音屬於誰。
"爸爸?"她不太確信,猜測著這個熟悉、親切、溫柔的聲調到底屬於誰?
他們到了。隧道幻火停住了腳步,變成了普通的火苗,跳到一支正在熔化的蠟燭的獨芯上,像是一隻散步歸來的貓。
她的雙手被一雙冰冷粗糙的大手捏住。薩莎猶豫不決地放開火苗,害怕又一次跌入無盡的黑暗之中。隨後與她一起蘇醒過來的,還有上臂皮肉綻開的恐怖疼痛,太陽穴也突突直跳。黑暗之中,普通辦公室擺設在搖晃——兩把椅子、架子……而她本人則躺在一張吊床上,那樣的柔軟舒適,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後背。好像她是分了好幾部分回歸自己的軀體的,現在所有零件還沒有全部回來。
"薩莎?"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張開眼睛,望著說話的人,縮回了自己的手。在她身旁坐著的是老頭,跟她一起坐軌道車來到這兒的老頭。在他的碰觸中並沒有任何的覬覦,這種碰觸既沒有讓薩莎感到灼熱,也沒有讓她感到受到了侮辱。她抽回自己的手僅僅是因為她對自己把旁人的聲音當作是爸爸的聲音感到羞愧,隧道之火併未把她帶到父親身邊。
老頭輕輕地笑了,他似乎對女孩的蘇醒感到格外高興。女孩再望向老頭,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溫暖的亮光,那種亮光她在之前只在一個人的眼中見到過,因此並不值得對她所犯的迷糊大驚小怪。在老頭面前,她突然變得不自在起來。
"對不起。"她說。
而後又想起了在帕微列茨站所經歷的最後幾分鐘,她猛地坐起身來。
"你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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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好像既不會哭也不會笑,可能她已經毫無力氣去哭去笑了。她失血很多,兩厘米的爪子並沒有傷到她的筋骨,卻給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傷口,這種傷口只有最有經驗的外科醫生才能勉強縫住。怪獸向她發起的第二次攻擊,本可以結束她的生命,平平地揮過來,卻只是讓她失去了知覺。她已經昏迷了一晝夜,現在再沒有什麼能威脅她的生命了,她的醫生荷馬堅信這一點。但關於自己的傷勢,老頭倒是還沒有與醫生探討過。
在薩莎昏迷的時候,老頭己經習慣了叫她"薩莎"——薩莎軟綿綿地仰靠在枕頭上面,荷馬回到桌子旁邊,伸展一下四肢。一整個筆記本一共有94張紙。他為了去照顧呻吟的女孩,才剛剛開了一個頭,他手中轉著筆,重新開始寫下去。
"……這一次商隊在路上耽擱了。耽擱的時間讓人無法忍受的久。所有人心中都明了!發生了極為恐怖的事件,一件無法預料的事件,任憑商隊攜帶重型武器的護送人員的意志多麼堅定,也無法保護商隊,數年來與漢莎建立的良好關係在這個關頭也無濟於事。如果還有通信聯繫,一切還沒那麼可怕。這個時候通向環線的電話線不知什麼原因又出現了故障,早在星期一,與商隊的聯繫就斷了,被派出去找尋故障原因的小分隊也無功而返。"
荷馬抬起眼睛,哆嗦了一下:女孩正站在他的背後,隔著他的肩膀辨認他潦草的字跡。右臂上的繃帶又被血浸透了,但她的好奇心讓她忘記了疼痛。
老頭害羞起來,把本子的封面合了起來。
"你需要靈感是指這個?"女孩問他。
"我才剛開始寫。"荷馬吞吞吐吐。
"商隊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他將書名寫在上面,"故事還沒有結束。快躺下,你需要休息。"
"但故事的結局是由你來決定的。"女孩動也不動,反駁荷馬。
"在這本書中我沒有任何決定權。"荷馬放下了筆,"故事不是我編出來的,我只是記錄一件我所經歷的事而己。"
"這樣說來整個故事都取決於你啊。"女孩想了想又問,"我會出現在故事裡面嗎?"
"還正想問問你同不同意。"荷馬笑了起來。
"我想一下。"女孩十分認真地回答,"那麼你為什麼要加入這樣一個角色?"
老頭站起身來,他不想讓女孩俯視著與自己說話。
在上一次與薩莎聊完天以後他心中就很清楚,她的青春和不懂人情世故會給別人一個帶有欺騙性的第一印象,好像在他們發現她的那個可怕的車站上,過一年像是過了兩年。她的行為舉止異於常人,她不會回答那些問出聲的問題,卻能回答別人心坎兒上的問題。薩莎向荷馬提出的問題,荷馬甚至都無法對自己作出回答。
而且他還認為:如果他無法對她坦誠,那麼她如何能成為他書中的女主角?他要和她坦誠以待,不縱容,也不對她避而不談,他要對她推心置腹。
"我希望人們會記得我。記住我,還記住那些對我來說特別重要的人。我還希望他們能了解我所知道的事情,希望我的生命並不是毫無意義。我希望我死後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
"你會用心去書寫?"她歪著頭問,"不僅僅要寫在這個本子上。它會被燒毀,也會被遺失。"
"對心靈來說,本子並不是一個可靠的保險箱,是嗎?"荷馬嘆一口氣,"我需要一個本子,我的記錄需要一個形式,我要把一切都記錄下來,趁我還沒有忘記,我不想遺漏任何重要的信息。之後我把這個故事再吿訴幾個人就足夠了。如果一切都順利,那麼我將再也不會需要紙張,也不會需耍自己的這副皮囊。"
"你見過聽過太多你捨不得忘記的事情了。"女孩聳聳肩."我沒有任何值得記下來的事情,別把我記在上面,別在我身上浪費紙。"
"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老頭欲言又止,她以後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他的參與了。
女孩沒有吱聲,荷馬擔心她徹底陷入封閉的狀態。他嘗試著找到合適的話,想要補救剛才所說的,後來卻發現他只是越描越黑。
"在所有你記得的故事中,哪個故事最美好?"女孩突然問,"最最美好的那一個!"
荷馬躊躇著,思量著。與別人分享他心底最為寶貴的故事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何況兩天前他還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他甚至不肯向葉列娜傾訴這件事情——葉列娜一直以為在他們陋室的牆壁上懸掛著的只是一幅尋常的城市風光。他若跟眼前的這個女孩吐露心聲,從小在地下生活長大的她能否明白?
"夏天的雨。"他決定告訴她。
"有什麼特別美的地方嗎?"她調皮地皺了皺眉。
"你見過雨嗎?"
"沒有。"女孩不住地搖頭,"爸爸不允許我到地面上去。但我爬上去過兩次,可在上面我感覺很糟糕。周圍沒有了牆壁,我感到十分奇怪。雨,就是從天而降的水珠。"女孩最後以防萬一地補充道。
但荷馬已經不再聽她說話了。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這像是一種通靈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此刻他的靈魂毫無所依,但卻不停地在說,在說……
"一整個月了,天氣又乾燥又炎熱,而我的妻子懷孕了,她其至連呼吸都感到痛苦,像是有炙熱的烈火在烤著我們。產院裡面一個病房裡只有一台電風扇,妻子不停地抱怨,說她感到多麼的悶熱。我為了她呼吸也困難了。簡直是無法忍受:我們努力了好幾年都沒有懷上孩子,醫生們還喜歡用小產來嚇唬我們。這樣一來就算是在產院待產比較安全,但還是回家躺著休養對孕婦比較好。後來預產期過了,肚子卻毫無動靜,子宮也沒有收縮,但我不能每天都向領導請假。而且我還聽說,如果超過預產期孩子仍不出生,那麼生出來的孩子有可能已經死去了。我當時工作繁忙,一下了班就立刻在窗前守著。在隧道裡面沒有電話,我就走遍所有的車站,去確認有沒有漏掉的電話。終於收到了醫生留下的一條信息!'速回電。'我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開始撥號,我害怕聽到的是我要去親手埋葬自己的妻子、孩子,我是一個疑神疑鬼的傻瓜。"
荷馬停止講述,留心聽女孩的反應。女孩並沒有打斷他的話,而是把問題都留到一會兒再問。
"別人不停地對我說:恭喜你,你的兒子出生了。我的妻子也從死神手中逃了回來,真是一個奇蹟……我回到地面上——那裡正下著雨,涼爽的雨。空氣立刻變得新鮮,清澈透明。城市像是被包裹在滿是灰塵的幔帳之中,夏天的雨洗刷掉了所有的灰塵。葉子容光煥發,天空中的雲彩終於飄了起來,房屋也被洗刷一新。我沿著特維爾大街奔跑,跑向了一個花店,流著幸福的眼淚。我有傘,但我沒有打開它,我想要淋這場雨,想要感受這場雨。現在我沒有辦法用語言描繪當時的情景,好像不是兒子降生了,而是我又重生了一回,世界第一次以這樣的面貌呈現在我面前,如此乾淨新鮮,像是剛被截斷臍帶,剛被帶去洗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澡。現在一切都重生了,一切罪惡都被雨水沖刷乾淨,犯下的所有錯誤都可以被改正。我彷彿有了兩個生命。我未能完成的事業,我的兒子可以繼續完成。生活才剛剛開始,對所有人來說生活都剛剛翻開了第一頁……"
荷馬停下腳步,看著夏日傍晚粉紅色的霧靄中一座又一座斯大林式的十層高樓,置身於特維爾大街的喧器之中,呼吸著香甜的汽車尾氣,閉上眼睛,用臉頰去親近夏天的傾盆大雨。回過神來以後,他的臉頰和眼角似乎還閃爍著那一天的雨痕。
他用袖子迅速擦掉淚珠。
"也就是說,"女孩甚至比荷馬還要害羞,"也許雨真的是美麗的。我沒有那樣的回憶,我能把你的美麗的雨記在心裡嗎,如果你同意的話?"她朝他微笑著,"我要出現在你的書中,要知道我可是全書的主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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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太早。"大夫斬釘截鐵地說。薩莎無法向這個冷冰冰的人解釋,她所請求的事對自己來說有多麼重要。薩莎吸一口氣想說點什麼,但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揮了揮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轉過身去。
"沒什麼,再忍一忍。難道你的雙腿已經好了?那慢慢起來走走吧。"他把所有的工具都裝進了一個破舊的聚乙烯袋子,握了握老頭的手,"一兩個小時以後再過來。領導吩咐要密切觀察。您知道,我們欠您的。"
老頭在薩莎肩上披上了有臟污的士兵短呢衣,而她從中掙脫出來,跟著醫生走出去,經過了這個軍醫院的其他病房,穿過病房和堆滿用作床的桌子的小儲藏間,上了兩級樓梯,走出一扇不起眼的矮口,來到一間寬敞的長廳。在門檻的地方她疇躇了一下,她並不敢踏入長廳。從前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她甚至無法想像,原來在這個世界中還生活著這麼多活生生的人。上千張面孔一一沒有戴防毒面具的面孔!它們互相之間毫無共同之處……這裡還有十分屠弱的老人、單薄的兒童;許許多多的男人——留鬍子的、光頭的,魁梧的和矮小的,疲憊的和乾瘦的,面色紅潤的和肌肉發達的,有在戰爭中致殘了的,還有天生畸形的,還有過分漂亮的,還有儘管外表不那麼出眾但卻有令人無法捉摸的魅力的;還有那麼多的女人——臀部很豐滿、戴著頭巾、穿著棉襖、紅光滿面的女小販,以及衣著格外光鮮、戴著新奇串珠的苗條姑娘。
他們注意到她沒有?發現她與眾不同沒有?她有沒有辦法隱藏在人群中,融入其中變成他們的一分子?他們會不會立刻撲上來撕咬她,就像鼠群對待異化白化體一樣?起初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隨便捕捉到的眼神都讓她感到發燒。但一刻鐘過去以後,她漸漸適應了:那些目光中有充滿敵意的,也有充滿好奇的,也有格外固執的,但大部分人的目光是冷漠的,如果與薩莎的目光碰到一起,他們便立刻轉開,不想讓她發現他們在看她。
薩莎覺得這些漫不經心、柔和的目光就像是塗抹在忙碌的人的齒輪上的潤滑油。他們相互之間要是感興趣,那麼摩擦力就會格外的高,整個機械系統就會停止運轉。
薩莎若想要融入人群,就必須換一件衣服,剪一個新髮型。她不敢直視他人的瞳孔,別人一看她,她立刻就把視線別開,擺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她決定快速穿過人群,不看任何人。
大廳里充斥著人的氣味,猶如煮沸了的滾湯,一下子就燙傷了薩莎的鼻子,但嗅覺也立刻變得遲鈍起來,一會兒就只能捕捉到最重要的氣味,自動忽略其他氣味了。突然,在不新鮮的肉體散發出的酸臭味兒中,薩莎聞到了新鮮年輕的肉體的青蔥味兒,人群被保養很好的女人周身散發出來的罕見香氣所包圍,其中還摻雜著烤架上肉的氣味、新挖開的坑洞的瘴氣味兒。總而言之,對薩莎來說,兩個柏微列茨之間的通道散發著生命的氣息,薩莎越聞越覺得這個氣味千分香甜。
要想真正熟悉這個無邊無際的通道,看上去她需要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這裡的一切都令她驚奇……
這裡的長凳都帶有裝飾,上面交織著黃色的壓花金屬環,讓人流連忘返。還有巨大的一堆書,那裡埋藏著太多秘密的信息,比她能領悟消化的要多得多。
小鋪旁邊站著叫賣的人,鋪子上掛著寫有"鮮花"的招牌,鋪子里擺放著大量面有嬌美花束的節日賀卡——童年時期薩莎曾收到過一張,但這個鋪子裡面卻有那麼多!
新生嬰兒貼在母親胸前,稍大一些的孩子在與真正的貓一起玩耍。成雙成對的戀人,有的在用熾熱的眼神碰觸對方,有的在用手指。還有男人企圖碰觸她一下。
當然,她可以把這些注意和興趣當成當地居民的好客之道,或者是想要向她兜售商品,但他們說話的時候往往用一種特別的送氣方式,這讓薩莎感到尷尬和厭惡。她靠什麼俘獲了他們?難道當地的女人對他們來說還不夠嗎?當地女人之中有些是真正的美女,她們頭上纏繞著色彩鮮艷的頭巾,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也許,他們是在嘲笑她——嘲笑她的工作服、士兵外套,還有她那塗抹著煙灰的臉頰。
她對男人來說到底有沒有魅力?她突然被一種陌生的對自己的否定刺痛。也許,她並不明白這些事情?但不是該樣又會是什麼?她的心底產生了憂傷——就在她肋骨合攏的地方出現了一塊溫柔的地方,甚至更深。同一個位置也是僅在一晝夜之前她才為自己打開。
薩莎一邊努力驅趕著內心的焦慮,一邊步履艱難地穿過各類商鋪,那裡塞滿了所有她可以想到的商品——鎧甲和小飾物,衣服和各式儀器一一但這些東西並不十分吸引她。也許是她內心的對話響過了人群的喧器,而記憶中的人的形象比眼前活生生的人要鮮明得多。
在他的生命中,她有沒有一個位置?在發生了一切之後,她有沒有權利去指摘他的行為?最重要的是,她內心深處這愚蠢的糾結又有什麼意義?她己經無法為他做任何事情了……
在薩莎意識到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後,她已經停止了懷疑,心情也得到了平復。她用心傾聽自己的內心,捕捉到了來自遠方旋律的迴音,那旋律是從體外穿透進她的身體的,與渾濁不清的人聲一起流滴在心底,但它們並未交織在一起。
薩莎的音樂啟蒙與其他人並無不同,都始於母親的搖籃曲。但後來她連搖籃曲都聽不到了:父親五音不全,並不喜歡唱歌;汽車廠站並不歡迎流浪樂手和雜耍藝人!守衛們倒常常在篝火旁用嘶啞的聲音唱一些悲愴的軍歌,但他們既無法讓斷了弦的吉他發出聲音,也不能撥動薩莎的心弦。
但現在薩莎聽到了凄涼的吉他聲,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個姑娘溫柔鮮活的歌聲。不,是女孩的聲音——對人類的嗓子來說,那聲音高得不可思議,與此同時,這聲音對她來說不自然的洪亮。但薩莎又能拿什麼來與這樣奇妙的歌聲作對比?
這支由不知名的樂器演奏的曲子像是給人們施了魔法,將他們托舉到了半空中,將他們帶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世界是出生在地鐵中的人們無法想像的。這首樂曲給人們希望,讓他們相信夢想終會實現,時而喚醒體內的痛楚,時而又撫慰這些傷痛。這首歌如此奇妙,薩莎好像在一座黑暗的車站裡迷失了,突然間卻發現了一蓋燈,在它的燈影之中,她找到了出口。
她站在一頂兵器帳篷旁邊,她的面前矗立著一塊掛滿各式刀具的膠合板,上面從袖珍摺疊刀到鋒利的狩獵刀應有盡有。
她身體中的兩部分開始激烈地交鋒。她腦中的想法十分簡單,讓她蠢蠢欲動。老頭給了她一捧子彈讓她隨身攜帶,這些子彈恰好夠換一把有缺口的烏銀刀——它的刀刃很寬,經過了精心打磨,對她心底的那個人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一分鐘以後,薩莎無視自己心中排山倒海的思緒,把刀買了下來。她把它藏在自己工裝的胸側口袋中。她回到軍醫院,既感受不到士兵外套的邋遢,也忘記了手臂上的不適。
人群比女孩整整高出一個頭,薩莎看不到那個在遠處演奏如此驚人樂曲的樂手,但旋律卻極力追趕著女孩,釋放著她,勸阻著她。
徒勞。
★ ★ ★
又有人敲響了門。
荷馬喘著粗氣吃力地站起身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猛地拉了一下水箱的金屬鏈,綠色的臟棉妖上面留下了一塊褐色印跡。一天一夜裡他已經吐了5次,雖然他沒吃過任何東西。
引起這一病症的病因可以有多種,老頭自己安慰著自己。為什麼這該死的病發展得如此之快?也許事實上是……
"快了嗎?!"一個尖刻的女聲不耐煩地喊道。
老天爺!難道剛才太著急,看錯了門上的標示字母?荷馬用臟袖子擦了擦一頭的大汗,強作鎮定,去撥動門閂。
"酒鬼!"一個盛裝的女人沒好氣地把他推開,砰的一聲將口關上。
老頭不知所措,就讓她把他當作酒鬼吧……荷馬挪到洗手池上的鏡子面前,用額頭抵在上面支撐自己。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口罩滑了下來,掛在他的下巴上。荷馬迅速把它拉回原位,重新閉上了眼睛。他無法不去想,他把死亡傳播給了一路上他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轉身離開為時已晚:如果他已經被感染,如果他沒有搞錯自己現在出現的癥狀,那麼整個車站已經註定要毀滅。就像剛才這個女人,她錯就錯在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身體出現了緊急的需要。現在要不要告訴她,她最遲會在一個月後死去?
真蠢,荷馬想,愚蠢和無能到什麼地步了!他本想把自己的書獻給那些在自己生命中留下重要痕迹的人,讓他們得以永生,但卻向他們派去了死亡天使——它醜陋,禿頂,並不強壯。天使的翅膀被割去,又被一個環牽絆住,規定它只有在30天以後才能採取行動。
這是不是在懲罰他的過於自信和驕傲自大?
不,荷馬再也不能隱瞞這件事了。但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傾聽他的懺悔,而且荷馬什麼事也瞞不過他,如果兩個人都晾開自己手中的牌來打,那麼兩個人都會感到徑松許多。
他瞞跚著返回病房休息。
他的病房位於走廊的盡頭,通常病房門旁會有助理護士在值班,但現在不知去哪兒了。從口縫裡傳出了時斷時縷的粗重呼吸聲,話語斷斷續續,就連屏息站在門口的荷馬也無法將那些單個的詞語拼在一起弄明白它們的意思。
"更疼了……鬥爭……應該……還有意義……鬥爭……記得……還有可能犯錯……斥責……但還……"
話語變成了哭泣,好像疼痛實在難忍了。荷馬走了進去。
獵人毫無意識地躺在被血浸濕了的皺巴巴的床單上。繃帶纏繞著他的頭顱,差一點就遮住了他的眼睛,高聳的顴骨上全都是汗水,脫臼了的下頜無力地脫落著。在猛烈地咳嗽中,他寬闊強杜的胸膛像是鐵鑄的皮毛,一上一下地起伏著,那微弱的氣息對如此強壯的身體來說遠遠不夠。
枕頭邊女孩背對著荷馬站著,纖細的雙手在背後交疊著。荷馬看了她一眼,一開始都沒有發現與她的工作服布料融為一體的黑色砍刀,女孩用手緊緊地握著刀把。
★ ★ ★
嘟。
嘟嘟。嘟……
1235。1236。1237。
阿爾喬姆數著,他這樣做並不是想要搜集在指揮官面前為自己辯解的證據。他數著數,是想感覺到自己正在移動。他從一個點開始向前挪動,數著每—個嘟聲,這樣一來,每聽到一個嘟聲,他就離瘋狂事件的發生地更遠一些。
自欺欺人?是的,就算是自我麻痹吧。話簡裡面的"嘟嘟"聲好像從來沒有停止過——讓人難以忍受,雖然在剛開始守值的時候他很喜歡這個聲音:這樣的"嘟嘟"聲像一台節拍器一樣,協調著不和諧的思緒,放空著他的大腦,將快速跳動的脈搏調整到一個正常的速度。
但這聲音響得太有規律了,阿爾喬姆開始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時間的捕夾之中,如果這個聲音不停止,那麼他永遠無法從中逃脫出來。中世紀的時候存在這樣一種受刑方式:人們剃光罪犯的頭髮,在他的頭部上方放置一隻水桶,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的光頭尖兒上,每一個接受這種刑罰的人最後都會變瘋,失去心智。在人們無力把犯人吊到拷刑架上接受抽打的地方時,用普通的水效果往往出乎意料的好。
阿爾喬姆被這條電話線緊緊地纏住了,他沒有權利離開它哪怕是一秒鐘的時間。在值班的時候他儘力控制自己不去喝酒,因為他不能從這"嘟嘟"聲中分神。兩天前他沒有堅持住,溜出了房間,飛快地奔到了洗手間——立刻又返了回來。剛到達房間門口,他聽到了"嘟嘟"聲,他的心徹底涼下來:這時嘟聲的頻率跟原來都不一樣了,信號加快了,有別於平時適中的速度。阿爾喬姆十分清楚這種情況代表著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刻,但當它真正發生的時候,他卻恰巧不在旁邊。他害怕地看了門口一眼——有人發現沒有?阿爾喬姆迅速撥號拿起聽筒貼在耳邊。
機器咔噠一聲,"嘟嘟"聲又回到了原來的節奏。從那一刻起,"佔線",再也沒有出現過,再也沒有人去動過電話。但阿爾喬姆還是遲遲沒有放下電話聽筒,他只是把聽筒從被汗水浸透了的那隻耳朵換到了凍僵了的那隻,努力不數錯數。
他並沒有立刻向領導呈報這件事,現在他信服了,"嘟嘟"聲的頻率會發生改變。他接受的命令為打通這個電話,但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他每天活著的意義就是努力完成這個任務。如果他違反了命令,他就要上法庭,對法官來說任何疏忽都與怠工毫無區別。
電話同時也提示了他,這個值勤任務還有多長時間會結束。阿爾喬姆沒有表,巡邏的時候他看指揮官的表,聽筒里的"嘟嘟"聲5秒鐘一下,一分鐘12下,一小時72下,值一個班響3680下。
就像一個大型沙漏一樣,沙自一個沒尺寸的玻璃杯里流到另一個無底的杯中。在兩個無形的杯子中間狹窄的咽喉部位坐著的是阿爾喬姆,他在那兒聽著時間。
阿爾喬姆不肯放下聽筒,還存在一個原因,就是指揮官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來個突然襲擊來檢查他的工作情況。那麼,他做的事情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可能沒有一個人還活著了。每當阿爾喬姆閉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會浮現這幅畫面……
他看見站長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辦公室從裡面被鎖死了,站長將臉埋入桌子,手緊握馬卡洛夫手槍。顯然,被子彈射穿的耳朵無法聽到一直在狂響的電話聲。門口的罪犯不能撬開這扇門,但鎖眼和門縫己經打開了。那老式電話絕望的叫聲不但門口的人能聽見,還傳到了站台上,盤桓在腫大的屍體上方……曾幾何時,電話鈴響還會被人群的喧囂、腳步的聲音和孩童的哭聲淹沒,但現如今除了電話鈴聲,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打擾這裡的屍體了。信號燈一閃一閃,意味著電池的電量正在枯竭。
鈴聲。
鈴聲繼續響著。
1563。1564。
沒有人接。
[1] 喀邁拉,希臘神話中獅頭獅頸羊身蛇尾的巨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