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嘆了一口氣,他翻過這一頁。本子上的空白頁剩得不多了——還剩兩頁。再寫些什麼,再捐獻點什麼?他把手伸到篝火上面——手指完全被凍僵了,得用熱氣舒展一下。
老頭自動請纓在南隧道當了哨兵。在這裡工作時要面向隧道,好過在塞瓦斯多波爾的家中處在一大堆死氣沉沉的報紙中間。
隊長坐的地方仍與其他守衛保持了一段距離,那裡是光明和黑暗的交界處。有趣,為什麼他偏偏選擇了塞瓦斯多波爾站,看來在這個站中有什麼特殊的魔力……
獵人始終沒有跟荷馬提起過,在林地站的時候,在獵人外殼上顯形的是誰,但現如今荷馬知道:他所看到的不是一個預言,而是一個警示。
一個星期以後,湧入圖拉站的水才被排空,一些殘跡被從環線運來的巨大抽水泵抽了出來。荷馬自願與第一批偵察兵一起去了那裡。
有幾乎300具屍體。他沒有感到噁心,忘記了一切,親手在那些可怕的屍體中翻找,尋找著她,尋找著她……
他坐在最後一次見到薩莎的那個位置。在最後時刻他沒來得及救她,他也沒來得及撲回去,跟她一起死在這裡。
長得沒有盡頭的隊伍,其中有健康人,有病人,走向了塞瓦斯多波爾站,走向了卡霍夫線的康復隧道。樂手沒有說謊:射線的確可以終止疾病。
也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說過謊:也許,綠寶石城真的存在在什麼地方,要是能找到它的城門就好了……也許,他已經找到了那扇門,只是當時他還不夠好,不能讓它在他面前打開。
"當水消退的時候……"這一刻來得太晩了。
其實綠寶石城並不是諾亞方舟,真正的方舟就存在於這個大地鐵中。這是最後的庇護所,人類最後的棲息地。這裡沒有黑色狂暴的大洪水,就連諾亞、閃[1]和含[2]都不知道;這裡沒有衛道者、冷漠的人、卑鄙無恥的小人。對怪物,還有那些沒有償還自己作下的孽的人,它的門永遠不會打開。
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他們不會出現在這部小說中。老頭的筆記本已經被全部寫滿了。他的書——並不是方舟,而是一艘紙船,它不能把所有的人都載上船。但在荷馬看來,他的每一筆在落下去的時候都十分謹慎,紙上己經留下了重要的東西……不是關於這些人,而是關於全人類。
關於往昔的記憶不會消失,荷馬這樣想。我們整個的世界由其他人的思維和創造交織而成,就像我們中的每一個一樣——我們由從祖先那兒繼承而來的無數塊馬賽克拼成。他們給後代留下了自己的足跡,留下了一塊心靈,一片靈魂,我們要做的就是仔細看清楚。
他的這艘用紙建造的船,充滿了思想和回憶,它能在大洋上永遠行駛下去,直到有人把它撿起,辨認出上面的字跡。然後他能明白,人有時是不會改變的,就算世界毀滅了,人仍能忠於自己。天堂之火種在了裡面,就算乘風破浪,這火花也永不熄滅。
如今,荷馬個人的賬單已經償清。
荷馬閉上眼睛,感受著被光明環繞的塞瓦斯多波爾站。站台上聚集了數千人,他們穿著盛裝,那樣的服飾屬於荷馬年輕的時代,當時沒有人想要叫他荷馬,甚至沒有人想要用名和父稱來稱呼他,現在有新移民加入到他們的車站中來,他們共同居住在地鐵里。沒有人感到驚奇,沒有人感到不適,他們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擰在了一起……
他們正等待著什麼,他們全部焦急地看著昏暗的隧道。現在老頭認識這一張張面孔了,那裡有帶著他的孩子們的妻子、他的同事們、他的同學們、他的鄰居們、他最好的兩個朋友,還有阿赫梅特,還有他喜愛的電影演員們。那裡有他還記得的所有人。
隧道被照亮了,一輛列車無聲無息地駛進站台——列車上的窗戶溫暖明亮,車體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車輪也被塗上了油,駕駛室卻是空的,裡面只掛著熨得平平整整的制服和白色的襯衫。
"那是我的制服,"荷馬想著,"那是我的地方。"
他走進駕駛室,打開列車各個車廂的車門,鳴了一聲笛。人群湧入,佔領了車廂里的座椅。每個人都有座位,乘客們心滿意足地微笑著,老頭也微笑著。
荷馬知道:當他在自己的本子上畫下最後一個句號時,這列輝煌的載滿幸福乘客的列車就會自塞瓦斯多波爾站起程,駛向永恆。
突然,在不遠處,一聲嘶啞的非人的呻嶺將老頭從幻想拉回了現實。荷馬一下子精神起來,抓起了衝鋒槍……
那是隊長發出的聲音。老頭微微站定,想走過去看一下獵人的狀況。獵人一遍又一遍呻吟似的發出奇怪的聲音……音調一會兒高……一會兒……現在低了一些……
老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頓時石化了。
獵人正用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吹著口哨,錯了,就從頭再來……那聲音輕輕的,像催眠曲一樣。
這便是列昂尼德沒有取名的那段旋律。
在圖拉站,荷馬怎麼也沒能找到薩莎的屍體。
還有什麼?
[1] 諾亞的兒子。
[2] 諾亞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