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喬姆一行三人剛才經過漢莎邊境檢查站的時候,漢莎邊境檢查站的指揮官一邊用指甲摳著臉上的痘痘,一邊說,“從這兒開始就是一條離開的單行道了。”
那時他們就在想下面的情況有多糟。
門捷列夫站燈光昏暗,空氣中充滿著水氣。人行通道從新村站下到門捷列夫站的花崗岩地板上,但門捷列夫站就像一個湖一樣:骯髒的水淹到腳踝。阿爾喬姆解開行囊,穿上了他的防水長褲,同時把AK步槍背到了肩上。荷馬現在就穿著橡膠靴——一看就是一個有經驗的旅行者。
“我不知道水漏得那麼厲害。”萊約克小聲抱怨。
地面上到處都是快爛掉的木頭底座,它們可以把人抬高一點。那些底座就這樣散落在各處,沒有人把他們拼起來做成一個小島或一條路。
“木頭托盤!”荷馬認出了這些底座,他艱難地在髒水中前行,想要儘快找到下一塊底座。“他們以前用卡車運貨的時候會用這些木頭托盤。曾經莫斯科全城都有大幅廣告寫著:木頭托盤大優惠!木頭托盤交易市場規模非常大。現在它們被用來應付水災。”
但木頭托盤也已經被水淹沒過幾厘米了。泥水很渾,要靠得很近才能看到腳。從旁邊看就好像所有人都像耶穌一樣在水上行走。(譯註:水上行走是耶穌神跡之一。)
“他們能在這兒走路就是個奇蹟,”荷馬笑了,看著車站的人踩著水來來去去。
交易員也意識到情況了,“這水太他媽多了。”
他們的瞳孔已經忘記了剛才漢莎的明亮,這裡昏暗的油燈也湊合。有些油燈被塑料袋包起來了,塑料袋上的圖案還沒有完全褪色。
“挺像中國的紙燈籠的,”荷馬說,“還挺好看的,不是嗎?”
阿爾喬姆可沒這個閒情逸緻。
他們走到拱形走廊那裡,發現了鐵軌,這兒的鐵軌跟其他站不一樣。在門捷列夫站,站台和軌道間沒有分界線,水已經淹沒了軌道,淹上了站台,所以看上去都是平的。你得猜一下哪兒是地面,哪兒就會摔下去嗆一口苦水。
但最重要的問題是:之後怎麼走?
通往地面的出口已經崩塌了,被封死了。往回去是不可能了。隧道里是淹到脖子又臟又冷的水,很可能還帶有輻射。如果跳進去,立馬就腿抽筋,然後淹死在裡面,像一根木頭一樣浮在水上。
車站的居民沿著看不見的軌道三三兩兩坐著,用漁網釣一些奇怪的水中生物,釣上來後立馬生吃。
“你把我的蟲子引走了!混蛋,把我的蟲子還給我!”一個漁夫抓著另一個大喊。
他們沒有船或者筏子,他們沒法離開門捷列夫站,他們甚至不打算離開。阿爾喬姆和荷馬該怎麼辦呢?
“為什麼所有地方都被淹了?這兒比新村站低嗎?”阿爾喬姆大聲地問。
“這兒比新村站深八米。”荷馬從記憶中找出了些信息,“所以新村站排出的水都流到這兒來了。”
他們稍稍走開一點,就有一群瘦小孩圍了上來。這裡的人不敢去惹漢莎的人,漢莎不知用什麼辦法把他們嚇跑了。
“先生,賞顆子彈,先生,賞顆子彈!”
又瘦又狡猾的小孩,他們的小手已經伸到了你的口袋裡,又快又熟練。你一注意到,賊手就縮了回去,你根本搞不清是哪個小孩在掏你口袋。
地鐵附近有很多地下河流過,他們侵蝕著混凝土,想要進到車站裡面。有能力的車站加固了牆,抽出了水,吹乾了潮氣。沒這個能力的車站就被默默的淹掉了。
門捷列夫站的人太懶了,他們既不修補也不淹死。他們就用一些老辦法臨時應付一下,他們搜刮來一些腳手架搭在大廳里,一直搭到天花板,像一個小樹林一樣。還有人把自己的的地盤用塑料袋包起來,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了。有錢人住在上面,最窮的人就住在最下面——大家都沒什麼意見。
曾經的門捷列夫站鋪滿了白色的大理石,非常的莊重,很適合拍婚紗照。但泥水已經把大理石從牆上沖了下來,短路了電力系統,熄滅了大吊燈,把住在這裡的人變成了兩棲動物。這裡看上去應該沒有夫妻了,他們得去高點的地方住,免得**的時候把後背弄濕。
沒在釣蟲子的人都無精打采地坐在自己的格子里,他們獃獃地看著黑暗,嘴裡念叨著什麼,還不時傻笑。顯然這兒除了釣蟲子和發獃就沒其他事可幹了。
“吃啥呢?”萊約克疑惑地問,他艱難地從水裡走到干一點的地方,甩開那些小鬼,悲傷地看著自己的靴子。
他不停地問,搞得阿爾喬姆肚子都餓了。他們應該在和平大道站吃飯的:那裡有豬肉串燒,還可以買到燉蘑菇。但這兒。。。
“賞顆子彈。先生!”
阿爾喬姆把背包抓得更緊了,把小孩嚇走。可又有一隻小手熟練地伸到他的口袋裡。小手摸到了點東西,這次阿爾喬姆抓到了那隻手。結果這個小賊是一個大概六歲的女孩,頭髮打結在一起,每兩顆牙就缺了一顆。
“小混蛋,把東西還回來,你拿了什麼?”
他把女孩的手指一個一個拉開,裝得很生氣的樣子。女孩看上去像是怕了,她裝作沒事的樣子,想親一下阿爾喬姆,讓他放自己走。她偷了一個蘑菇。阿爾喬姆口袋裡怎麼會有一個蘑菇?這是一個剛從農場摘下來的蘑菇。這是什麼鬼情況?(譯註:此處應為安全局有人(很可能是毛衣男)偷偷把蘑菇放進阿爾喬姆口袋,這樣邊境檢查站就有理由拒絕他們再次入境。)
“得了吧,把蘑菇給我們!你是個固執的混蛋嗎?”小女孩尖叫地說。
阿爾喬姆猜是安娜把蘑菇放進去的。
她在告別的時候偷偷把蘑菇放進去:阿爾喬姆,你就是你,你有你的英雄本性和使命,不要忘了自己的內心,不要忘了我。
“我不會給你蘑菇的,”阿爾喬姆堅定地說,把小女孩的手捏得更緊了。
“好疼!好疼!你這個怪物!”她尖叫道。
阿爾喬姆鬆開手,把這個小兔崽子放走了。
“停下,等一下。”
小女孩正想從遠處朝他扔一根鐵棍,但停住了。看來她對人還是有一點信任的。
“給你。”阿爾喬姆掏出兩顆子彈給她。
“扔過來,”小女孩命令阿爾喬姆,“你這個怪物,我不會靠近你的。”
好吧,也許阿爾喬姆是有那麼一點點像怪物。
“我們怎麼出去?怎麼去花卉大馬路站?”
“沒有路可走!”她說,“如果他們想的話,他們會來抓你的。”
“誰?”
“想抓你的人。”
阿爾喬姆朝她手裡扔了一顆子彈,又扔了一顆。她抓到了第一個,但第二個掉到水裡了,立馬又其它三個小孩像松鼠一樣撲到水裡找。小女孩生氣地踩著這個人的鼻子還有那個人的耳朵,大喊,“滾開!這是我的子彈!”但已經有人走運地撿到了。她沒有哭,她和大衰神說,“你這臭娘養的,我和你沒玩。”
“聽著,小姑娘,”萊約克叫住她,“這裡有人有吃的嗎?有什麼吃了不會中毒的東西嗎?帶我去弄吃的,我再給你顆子彈。”
她疑惑地看著萊約克,然後說,“要吃個蛋嗎?”
“雞蛋嗎?”
“別裝傻了!當然是雞蛋!在村子的另一頭有個人有一個雞蛋。”
萊約克很開心,阿爾喬姆也在想像這個雞蛋——煮熟了,蛋白就像眼睛一樣,蛋黃就像小孩畫的太陽一樣,又新鮮又柔軟。阿爾喬姆突然也想吃一個這樣的雞蛋了,甚至更棒的,三個用豬油煎的雞蛋。展覽館站不養雞,上次他吃到煎雞蛋還是一年多前在大都會的時候。那時他和安娜間的火花才剛被點燃。
阿爾喬姆把他的告別蘑菇放在衣服的內袋裡。
“我也去,”他告訴萊約克。
“他們要去吃那個雞蛋了!”小女孩大聲宣告。
這個消息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小騷動,小孩子都不再追著他們討錢了,而是好奇地跟在他們後面。
整個一伙人跳過一個個木頭托盤,像一群小雞一樣,前往站台的另一端,去雞籠子那裡。小孩子喜歡爬上腳手架往前跑,超過阿爾喬姆他們,但有時會不小心摔到水裡。
屋子裡的人獃滯地看著他們走路,一邊還在討論著什麼。
“我們今天就去索拉揚卡俱樂部?我從海報上看到了,那裡來了一個瑞典小夥子,很帶感哦。”
“他是來找你的。他們瑞典那邊全是基佬。昨天電視上說的。”
“他們吃蟲子把腦子吃壞了”,小女孩邊走邊解釋。
左邊有一具屍體浮在一個木頭托盤上。
阿爾喬姆看到一隻老鼠把小臉抬得高高的,衝到屍體前開始啃。然後他大聲地說,“只是八米的差距,就好像下到地獄一樣。”
“別晦氣!”萊約克給他鼓勁,“這說明地獄也有我們的人,神靈沒有忘了俄羅斯人。還不錯!”
他們一路走走跳跳,來到了這個被詛咒的村莊的另一端。
“在那兒!”小女孩說,“他就在那兒,把子彈給我。”
“嗨!先生!”那個交易員高聲喊,“他們說你做雞蛋生意?”
“差不多。”一個大鬍子從腳手架上面盪了下來。
“給我子彈!給我子彈!你這個怪物!”小女孩開始發力了。
萊約克不情願地嘆了口氣,但還是給了小女孩一顆子彈。旁邊的小孩都羨慕地看著她。
“多少錢?”
“兩塊!”大鬍子說,“兩顆子彈!”
“我要練個。。。再來三個給我的同志們。這可是百年一遇的好生意啊,兄弟!”
腳手架上傳來走路和喘氣的聲音。一分鐘後一個小個子下來了,只穿著一件夾克。他用一條塑料袋做的圍裙擋住了自己的私處。他的鬍子很久沒修過了,又臟又亂。他眼睛就像是著火的脂肪。
小個子一隻手拿著一個沾了屎的雞蛋,像是國王拿著權杖一樣。他另一隻手輕輕的抱著一隻病怏怏的雞。
“奧列格。”大鬍子自豪地介紹自己。
“有什麼折扣嗎?奧列格。”交易員拍拍自己的錢袋子。
“所有東西都是明碼標價,”奧列格冷靜地說,“一個雞蛋兩顆子彈。”
“好吧。。。隨你吧。拿來吧。煮熟了嗎?”再來四個雞蛋。給你子彈。。。一顆,兩顆。。。五顆,十顆。”
“不要這樣!”奧列格搖搖頭。
“不要怎麼樣?”
“只有一個雞蛋。給我兩顆子彈就行,我不要其他東西。”
“一個雞蛋是什麼意思?”阿爾喬姆糊塗了。
“今天整個車站就一個雞蛋。趕緊買了,不然別人就買了。這是生雞蛋,我們這兒沒有煮雞蛋的條件。”
“那我怎麼吃?”萊約克皺起了眉頭。
“喝掉它。敲一下然後喝掉蛋清蛋黃。”奧列格演示了一下,“先給錢。”
“好吧,給你子彈。我不喜歡生雞蛋。有一次我吃生雞蛋拉了一個月的肚子,差點就掛了。我自己去找個地方煮了。”
“不行,”奧列格沒有給雞蛋也沒有接過子彈。“就在這兒喝了,在我面前。不然我不賣。”
“為什麼呢?”交易員徹底暈了。
“我來告訴你,萊芭雅需要鈣質。你以為她靠什麼孵蛋的?”
小女孩站在不遠的地方,觀察著,琢磨著自己的小心思。其他小孩從黑暗中爬出來,像是在等待什麼。不止是小孩——住在附近的大人也開始靠近。
“什麼意思?”萊約克問。
“蛋殼是由鈣構成的。你上過學嗎?她生蛋需要鈣。在這個地方我上哪兒去找鈣?所以你在這兒把蛋喝了,把殼還給我,她會把殼吃了,然後明天你可以再來買一個蛋。”
“兩顆子彈就買這個?”
“都是明碼標價!”奧列格堅持立場,“我又不是在剝削誰!我用一顆子彈買蘑菇給萊芭雅吃,另一顆買東西給我自己吃。每天一個蛋,精確地像瑞士手錶一樣。如果你不要,我就賣給‘特別支隊’了。他們愛吃雞蛋。怎麼樣?要買嗎?”(譯註:特別支隊是二戰納粹集中營中由猶太囚犯組成的勞動隊伍。)
“賣給誰?”荷馬問。
“給我那個雞蛋。”萊約克低聲說。
“小心一點磕,別把蛋液掉外面。”
“這不用你教!”
萊約克磕了一下雞蛋。
“磕得真好!”人群中有人小聲評論著。
“味道不錯吧?”一個飢腸轆轆的小男孩羨慕地問。
“別喝那麼快!慢慢喝,好好感受一下!”,一個看上去和男人毫無區別的女人建議萊約克。
“蛋黃,蛋黃已經出來了,看到了嗎?”
“他喝這麼快,感覺像是天天都有雞蛋喝!”
萊約克不理會他的“粉絲”們。他根本沒注意他們。
“你還說要把雞蛋煮了?!雞蛋生吃是最好的,蛋白就像液體玻璃一樣,人類的靈魂可能看上去也是那個樣子的。”奧列格抓抓鬍子說。
“聽著,夥計,”阿爾喬姆問奧列格,“我們怎麼離開這裡?”
“去哪兒?為什麼?”
“去花卉大馬路站的方向怎麼走?”
“那裡有什麼好去的,又沒有蟲子抓!”奧列格肯定地說。
“假如可以這樣的話,”萊約克吃完了雞蛋,開始思考,“假如你每天去釣蟲子給母雞吃,然後把雞蛋攢起來。把二十個雞蛋一次性賣給漢莎,然後拿這些錢去再買一隻母雞。這樣你就不只是保本了,不是嗎?一個月以後就開始賺錢了。”
“用蟲子來喂母雞?母雞是很脆弱的,她吃蟲子會死掉的。你別在我面前裝聰明!”
“那養小雞怎麼樣?我借你錢去買一隻公雞?”萊約克把玩著他剩下的子彈,“或者我來投資買公雞,我們合夥開一個股份合作公司?”
這個時候小女孩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職業衝動了。她衝過去從下面敲了一下萊約克的手,幾顆子彈掉進了水裡。“雞蛋粉絲團”里一陣騷動。
“你這小兔崽子!”萊約克咆哮道,“我會把你的脖子扭斷的!所有人都給我後退!”
“那就是你的資金把!”奧列格幸災樂禍地說,“為什麼要把我自己賣了做奴隸呢?”
“該死!”萊約克跪下來,試著在又臟又冷的水裡摸他的子彈,另一隻手裡高舉著還沒喝完的雞蛋。
小女孩爬到了一個看不到的高處,從破舊的塑料袋間往下看,生怕交易員會把那些子彈都打上來。其他人看到阿爾喬姆的突擊步槍,都不敢惹麻煩。
“金錢買不到快樂,”奧列格說,“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的物質。對我來說,一個雞蛋和十個雞蛋沒有區別。我每天吃一個雞蛋就可以了,十個雞蛋會讓我肚子疼。我一直是這麼過來的,以後我也會繼續這樣過下去。”
彷彿是有巫師聽到了小女孩的請求,他拔下一根鬍子,念了一些咒語——萊約克的手摸到了一個碎瓶子,鋒利的玻璃把他的手劃破了,鮮血直冒。
“混蛋!你們都是混蛋!”,萊約克暴怒了,他把雞蛋捏成一團,扔進了水裡。
人們都驚呆了,鴉雀無聲。
“你這個畜生,冷血動物,你。。。你做了什麼?”奧列格看著蛋殼迅速地沉下去,已經語無倫次了,“你這個豬!你這個毒蛇!”
他抱著母雞光腳走進水裡找蛋殼,但一隻飢餓的老鼠先把蛋殼搶到,迅速地拖著蛋殼跑走了。
奧列格欲哭無淚。
他把母雞放在一個樁子上,朝交易員走過去,搞笑般地揮舞著自己的手臂。他這麼多年住在地鐵里,並沒有學過格鬥。交易員一記左勾拳打在他的臉頰上,一下就把他打倒了。奧列格絕望地從木頭托架上站起來。
“我的所有生活。。。你這個蠢豬。。。我的所有生活都。。。沒了。。。他媽的搶劫犯。。。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人們開始湊過來看熱鬧。阿爾喬姆打開了步槍保險,緊握著槍。但沒人急著要來干預。
“奧列格也遭報應了。”大家小聲地說。
“我們要好好地處理他。”
“奢華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現在他和所有人都一樣了。”
奧列格哭了。
“漢莎那裡到處都是沙子!他們在修補新村站。讓母雞去吃點沙子。。。”荷馬試著安慰奧列格。“這樣也許她能每天多生一個蛋。。。”
“就你聰明!好像你很懂母雞生蛋一樣!你去漢莎要沙子?他們會把你打成沙子的。”
萊約克用另外一隻手捏著他受傷的手,大家都清楚現在萊約克急需一些酒精來消毒。這淺淺的水裡那麼多垃圾,萊約克一天里就會因感染而死的。
“有人有烈酒嗎?”阿爾喬姆向人群大喊,“我們要用酒洗一下傷口。”
人群像猴子一樣咯咯地笑起來。烈酒?洗傷口?
“看看這裡的樣子!一半的車站都被淹了!你們肯定蒸餾出點什麼東西了吧?”
“從屎里蒸出來的也行。”萊約克懇求道。
“他們吃蟲子!”有人同情地說,“蟲子會讓人產生幻覺,但蟲子體內沒有酒精。”
“他們什麼都幹不了!”萊約克已經出離憤怒了,“都是一幫廢物!”
“你去問一下那些漢莎士兵。”有人建議他們。
“是啊,是啊,漢莎士兵。”有人笑了。
“說得對!”阿爾喬姆把萊約克扶到肩上,“我們去找邊境守衛。你回漢莎。我們還有簽證。那個毛衣男早就離開了。他們會給你包紮,我們還可以一起上路。”
“去哪兒?”奧列格哭著說,“你們這是想去哪兒?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我不回漢莎那裡!”交易員蹬著地板不走。
“你們去哪兒?”奧列格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你們把我的計算都打破了!”
“好吧,夥計。。。”阿爾喬姆拿出一個彈匣,取出幾顆子彈,但奧列格誤會了。
“屠夫!劊子手!想殺了我?開槍啊!”他站起來,抓著槍管頂到自己肚子上。
槍口發出一下低沉的聲音。
母雞撲騰了一下,開始在托盤上走來走去。人們都傻了。那個聲音在車站裡回蕩,消逝在地下河裡。
“你幹了什麼?”阿爾喬姆問奧列格。
奧列格坐下。
“就這樣了。”他回答。
奧列格肚子上的夾克被血浸濕了。
這太荒謬了。
“你幹了什麼,夥計?”阿爾喬姆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奧列格想找到他的雞。
“我把萊雅芭留給誰呢?”他用虛落的聲音說,“我把她給誰照顧呢?他們會把她吃掉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這個蠢貨!”阿爾喬姆咆哮著,他為自己,奧列格還有所有人的無能感到出離的憤怒。
“別這麼喊。”奧列格說,“那隻母雞快病死了,來吧,萊雅芭。。。到我這裡來。”
“為什麼,你這個蠢貨,傻瓜!把他扶起來,我們去漢莎!”阿爾喬姆一邊朝交易員喊,一邊把奧列格抓起來。
但萊約克破了一個大口子的手什麼都抓不住。阿爾喬姆把背包給荷馬,讓交易員背無線電。他扶起奧列格,把他朝人行通道拖。
“奧列格就這樣死了。”人群中有人說。
“剛才還活著,一眨眼就沒了。”
“那個雞蛋也救不了他。”
荷馬和萊約克跟在後面。萊約克傻傻地盯著自己的手掌上的傷口。那隻母雞開始在木頭托盤間跳來跳去,想要追上她的主人。圍觀群眾都跟在後面,不時發出笑聲。
有一個人除外。
他們剛啟程的時候,一個小身影已經跳到了水裡,把臉貼到木頭托盤上開始找子彈。他好像根本不怕水裡的玻璃——下水道里所有傷口都有自己的恢復節奏,死神只想帶走嬌生慣養的小孩,對沒人管的孤兒不敢興趣。
他們到達大廳,走向那個從地下湖上升八米通往天堂的樓梯。身後的腳手架上擠滿了門捷列夫站居民,大家很安靜,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阿爾喬姆脫下防水長靴,拖著奧列格艱難地向上走。
“夥計們!”他向邊境守衛大喊,“我們這兒需要急救!得把這個人送去急救站!你們聽到了嗎?”
門捷列夫站居民開始小聲議論,好奇地看著事情的發展。
另一端沒有任何回應。一片死寂。
“夥計們!能聽到我說話嗎?”
血從樓梯上淌了下來,像是健康的新村站在給重病的門捷列夫站輸血一樣。阿爾喬姆可以聽見遠處漢莎守衛的說話聲,他又往上走了一步,叫他的夥伴一起上來。萊約克和荷馬還在通往天堂的樓梯下站著,一動不動。
“我不去!”萊約克固執地搖頭。
“操!算了吧。”
阿爾喬姆想:“怎麼會這樣,在漢莎大家過著衣食無憂,乾淨整潔的生活。但就在八米深的地方,一群原始人過著茹毛飲血的日子?他們之間無法交流?怎麼可能。。。?”
那些守衛都還在檢查站。指揮官揉著脖子,不停地看手。兩個士兵在抽煙,這一點讓阿爾喬姆安心了一些——抽煙說明他們還有點人性。
“這個傷員需要急救。。。是槍傷。。。是意外。。。”,阿爾喬姆氣喘吁吁地把奧列格放到沙袋上。
阿爾喬姆想:看看這裡有多少沙子,奧列格為什麼要尋死覓活呢?
“新村站已經關閉了。不許進入。”指揮官說,“現在是檢疫隔離,我警告過你了。”
阿爾喬姆上前一步,士兵們舉起了槍。
“等下,”指揮官說。
他在被什麼東西困擾?阿爾喬姆仔細地看。
看清楚了,指揮官已經把痘痘剝下來了,痘痘里流出了膿血,指揮官擦一下,膿血又會出來,還要再擦。
“我們有簽證!簽證!剛才我們就在這兒!”
“我的萊芭雅呢?”
“退後!”
指揮官看都沒看阿爾喬姆和奧列格,他就關心自己的痘痘,他扭著頭像是想看自己的脖子。
“可以談個價錢嗎?我們付錢,就送他去醫療站。我來付錢。”
士兵們根本不關心:煙讓他們可以保持冷靜。他們靜靜地等著指揮官的命令——開槍還是不開槍。奧列格絲毫沒能打動他們。
“你拖了一個野蠻人過來?”指揮官問。
“萊芭雅。”
“看,是那個雞蛋男,我記得他穿得這個塑料袋裙子。”一個守衛開心地說。
母雞在荷馬手裡,她撲騰著翅膀,想要跟隨主人去“天堂”。
“野蠻人?你說他是野蠻人?”
“退後!”
“但他馬上就會死的!”
“他有簽證嗎?”指揮官想起了什麼,他掏出一塊紙巾堵上了痘痘的傷口。
“他沒有簽證。”
“退後。一。。。我數到三。”
“臨時措施也可以!把傷口縫上就行!”
“二。”指揮官看著紙巾上的血,不太開心。
“那個雞蛋太煩人了,我討厭它。”
“讓我們進去,你個混蛋!”
“聽著,堂吉訶德,這些人就像蒼蠅。”一個守衛對阿爾喬姆說。
“你想把他們都救了嗎?你的救援設備根本不夠!”另一個守衛吐出香煙,笑著說。
“求你們了!快點,求你們了!”
“三。向邊境入侵者開火!”指揮官皺皺眉,痘痘傷口還在流血。
他終於看了一眼奧列格,就為了瞄準他。
一聲輕響過後塵土飛揚。漢莎為了保護士兵的聽力,給衝鋒槍上都裝了消聲器。
在米勒身邊服役的經歷救了阿爾喬姆,他的身體本能地趴到地上躲開子彈。他拖著奧列格往回爬。又有一槍打向他們,但灰太大了,沒法瞄準。
“你這個混蛋!”
這時又來一槍,打在混凝土牆上。
那些守衛在身後發出怪叫聲,
“來試試我們的厲害。”
“那些子彈給你撒了點灰嗎?”
“你以為你很牛逼?”
“來啊,再來試試啊?”
阿爾喬姆待在這兒只會不明不白地死掉。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拖著奧列格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奧列格吃力地呼吸著,想要不流太多血,但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堅持住,夥計,你不會死的。我們怎麼離開這個地方?花卉大馬路站肯定有人。。。那裡一定有些東西。呃,老頭?”
“那裡有一個妓院,”荷馬回憶起來。
“對,有妓院的地方肯定有醫生。我們開船過去,快點。別睡著,你這個混蛋!會有時間讓你睡的。。。醒一醒!”
但他們沒法開船去哪個妓院。奧列格或其他居民都不行。他們什麼船都沒有,“隧道運河”的岸邊空空蕩蕩。
“沒意義了。他就是死人一個了。”交易員同情地看著奧列格。
“等一下,”阿爾喬姆說,“等一下。”
“讓我死吧,”奧列格肯定地說,“我的雞蛋沒了。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把你該死的嘴閉上!找點東西讓我們划出去!”阿爾喬姆用槍口捅著一動不動的萊約克,“你,奧列格,讓我檢查下傷口!”
骯髒的皮膚上有一個洞,液體從裡面湧出來。一切聞上去都很噁心。荷馬看了一眼,聳聳肩。只有全能的上天能決定他的死活了。他很可能會死。
萊約克抓著他的耶穌項鏈,像抓著開降落傘的把手一樣。到處找可以當船用的東西,找一條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路。
怪誰呢?阿爾喬姆想要理清思路。是這個雞蛋男的錯,我又沒有朝他開槍。他死了是他自找的。
“話說,他說過如果死了就把母雞給我。”一個乳房鬆弛,眼睛腫脹的婦女悄悄對阿爾喬姆說,“我們關係很近。”
“滾開,”奧列格虛弱地說,“老巫婆。”
“別有負罪感。你到了天堂就不用這隻雞了。趁你還能說話,讓他們把雞給我。”
“滾開。讓我想一會兒上帝。”
“把雞留下再想上帝。或者,直接把雞給我。。。”
荷馬懷裡的母雞閉上了眼睛,她才不關心呢。
“我們怎麼出去,阿姨?”阿爾喬姆問那個婦女。
“為什麼?你們要去哪兒?去幹什麼?人們在這兒也過得下去。我們可以一起養著雞,奧列格死了。。。你和我就可以做點事了。”她朝他擠著那隻還能動的眼睛。
阿爾喬姆決定了:不是我殺的他。
“嗨!嗨!”
阿爾喬姆聽見有歌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是一首進軍曲。
“嗨!在那兒!”
“什麼?”
“有人在開船,從隧道里開出來。”
萊約克站起來,驚訝於耶穌顯靈了。
阿爾喬姆背起奧列格。他們跑向隧道。
真的有東西出來了。一個木筏子?是一個木筏子!
筏子上有個大燈,有人在撐桿,筏子上的人唱著進軍曲,歌聲不太整齊。他們從薩維奧洛夫站劃向花卉大馬路站。
阿爾喬姆探出身子去打招呼,差點和那個女人一起掉到河裡。
“停一下!嗨!停一下!”
撐桿的人停下了。但阿爾喬姆還是看不清誰在筏子上。
”別開槍!別開槍!帶我們去花卉大馬路站!我們有錢!”
筏子靠近了一些,上面伸出槍管。五個全副武裝的人坐在上面,阿爾喬姆看到筏子上還有地方可以坐幾個人。
所有人都靠到軌道邊上:阿爾喬姆帶著那個快死的人,荷馬帶著那隻母雞,萊約克帶著他受傷的手。手電筒燈光在他們臉上划來划去。
“看上去不像是變態!”
“一顆子彈!上來吧。。。”
“老天保佑。。。”阿爾喬姆激動地想唱出來。
阿爾喬姆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兄弟被赦免了,他把奧列格拖到筏子上,自己也坐了上去。那個筏子周圍綁了許多塑料瓶,不可能沉的。
“從現在起小心一點!到花卉大馬路站前千萬別咽氣!”阿爾喬姆對奧列格說。
“我哪兒也不去,”奧列格抗議道,“為什麼要去其它地方。沒有意義。”
“別帶他走!別讓一個女人傷心!”那個婦女眨著眼睛說。
“你沒法帶他去任何地方,”腳手架里傳來一個聲音附和道,“別折磨那個人了,他生是這裡的人,死是這裡的鬼。”
“為什麼不能帶他走?你想趁他沒斷氣就把他吃了嗎?”
“你血口噴人!”
已經沒時間爭吵了,該上路了。
“那隻雞!把那隻雞留下來!我咒你兩眼全瞎!”
門捷列夫站逐漸遠去,前方是通往世界另一端的路,那兒生命的信標在朝他們眨眼。
“夥計們,你們自己要去哪兒?”萊約克問那個撐船的人。
“我們去第四帝國當志願兵。”他們回答他。(譯註:地鐵里的納粹稱呼自己為“第四帝國”,因為納粹德國也叫“第三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