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堆起的課本和練習冊有一尺多高,要仰起頭才能看到黑板。這是高中教室的課桌上常見的景象。在這樣的書山面前,是一顆顆留著制式短髮的腦袋,看起來像是被埋在書山下的一隻只小刺蝟。
在這樣一間教室里,正在上英語課。
英語老師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頭髮蓬鬆,袖子捲起,正在黑板上用力板書著幾個常用短語的用法。教室里很安靜,做筆記的沙沙聲像幼蠶在啃食桑葉。
文仔還沒來上課,估計還在宿舍睡覺。第一階層的學生擁有很多特權,包括隨意缺課、指定宿舍或公寓,甚至可以提請學校領導撤換某個老師。每月一次的段考中,全校前十名自動進入第一階層——文仔從未掉出這一行列。
古河朝左右望了望,輕輕地翻開一本封面上寫著「中階語法」的書,當然內頁早已被替換為了科幻小說。這種方法是文仔教的,據說非常有效,很難被老師發現。
「你可以試試!」那時,文仔一臉認真地說。
沒事的,古河默默安慰著自己。況且,這是一本小冊子,放在高高的書堆下面,老師應該發現不了。他推了推眼鏡,把上次夾在書頁中的書籤抽出來放在一旁,然後在記憶中搜尋上次看過的情節。
心跳開始加快。
沒事,他暗自想著,這個方法已經用過好幾天了,從來沒被老師逮到過。
他面前的科幻小說是一本「禁書」,按照校規,不僅不能在上課時翻看,就是平時也完全禁止閱讀。當然,只要仔細研究過校規,你就會發現,所謂的禁書,就是除了教科書和輔導書之外的所有書籍。
古河始終記得自己首次遭遇查寢時的情形。那天傍晚,自己正靠在床上,拿著一本小說聚精會神地看著。阿木坐在床邊上,小聲念叨著什麼,也許是在背英語單詞。文仔則躺著發獃。這時門突然開了,陳松沖了進來,然後又猛地把門關上。
「查寢的來了!」他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急促地說。
聽到這話,文仔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了起來,趕緊把一個黑箱子從柜子里拿出來,然後跑進廁所,嘭地關上了門。
阿木只是「哦」了一聲,沒什麼動作,繼續自顧自地念叨著。
「你還不把書藏起來!」陳松壓低聲音沖古河喊道。
古河這才恍然醒悟過來,四處尋找可以藏書的地方。床下面?估計不行,太容易被發現了。他打開衣櫃,準備把書塞進疊好的被子里。
「不要放柜子里!」陳松連忙提醒道,「他們會搜柜子的。」
那藏哪裡呢?古河的目光慌亂地四處遊走,尋找著下一個隱藏點,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同學們好啊!」一位面容和藹的阿姨走進了宿舍。
「老師好!」陳松和阿木齊聲回應道。
「啊……老師好!」古河急忙把拿著書的右手放在身後,臉一瞬間漲得通紅。
還好,這位老師似乎並未留意古河的異樣,她只是對著大家點了點頭,然後走到陳松的床前,開始仔細翻找起來。
古河不自覺地後退,似乎那人並不是老師,而是一頭危險兇猛的野獸。
不知不覺,他已經退到了位於宿舍最里側的窗邊。女老師這時已經檢查完了陳松的床,抬起頭來,準備到下一個目標地點繼續搜查。這時候,她看到了古河。
「你手裡面拿著什麼?」她突然厲聲問道。
「沒……沒什麼啊!」古河哆哆嗦嗦地回答道。
「把手放前面!」
似乎嗅到了什麼特殊氣息,女老師向古河走來。
古河僵住了,身體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他看著對面的老師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一股冷汗從背後冒出來。
「那個……老師,」這時,陳松突然說道,「我們房間的燈泡好像有點問題。」
女老師停下腳步,抬頭看看,「燈不是好好的嗎?有什麼問題?」
「現在沒事,可有時候會突然一閃一閃的。」陳松煞有介事地說。
「哦,這個問題我會向後勤反映的。」女老師拿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簡單地寫了幾個字。
趁著女老師不注意,古河微微晃動手腕,把書從窗戶的鐵欄間扔了出去,似乎還聽到了書殼和地面撞擊的聲音。
總算過了一關。古河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後把手伸了出來。
帶著懷疑的眼光,女老師仔細檢查了古河一兩分鐘,這才不悅地放棄。不曾想,她突然轉身,用力拍打起旁邊的木門來。
「廁所打開!」她嚴厲的聲音里似乎還帶著一絲惱怒。
「馬上就好。」文仔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就在古河為他擔心的時候,門卻突然打開了。「老師好!……有點拉肚子,真是的,什麼時候吃壞了……」他嘟噥著從廁所里走出來。
一股惡臭傳來。女老師皺著眉,探頭朝廁所里掃了一眼,然後便嫌惡地關上了門。
「你到底藏哪兒了?」女老師走了以後,古河進入廁所找了半天,也沒看到文仔的那個黑箱子。
「嘿嘿,好好學著吧。」文仔得意地笑了笑,然後走到廁所的窗邊,握住鐵欄用力一拉,整個欄杆竟然從窗框上剝離開來。這時古河注意到,鐵欄杆的底部,系著一根纖細的線,在線的另一端,正是那個垂在窗外的黑箱子。
「靠!怎麼不早說,害得我把書都扔了。」古河抱怨道。
「沒事沒事,待會兒再去撿回來就行了。」陳松安慰古河說。
「怎麼撿啊?大門都關了。」
「放心,」陳松擠了擠眼睛,一臉自信地說,「包在我身上!」
「我說你們啊,」阿木突然說話了,「以後還是不要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吧,多做點題不是更好?那些東西就像混在油里的雜質,只會讓輪軸發澀。」他揚起手臂旋轉了幾圈,似乎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輪軸還能正常運轉。
像往常一樣,阿木說完這句話,宿舍里瞬間冷場了。陳松對著古河抖了下眉毛,然後便麻利地躺上了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那本還沒看完的小說已經完好無損地放在了古河的枕邊,而宿舍大門還沒開。古河看了看陳松,那小子正一邊哼歌兒,一邊刷牙呢。
「陳松,你怎麼撿回來的?」古河好奇地問。
陳松轉過身,沖著古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壞笑,然後繼續刷牙。
那是一本凡爾納的經典科幻小說,昨天查寢的時候,古河正看到一個關鍵的地方,事關主人公能不能活下來。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停止閱讀,簡直就像半中途被拖出廁所一樣,那種痛苦無以言表。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自己不接著看下去,這一天都沒辦法安心上課。
他拿著書,猶豫著要不要帶到教室去。
「帶著唄!」文仔一眼就看穿了古河的心思,說著從床上懶洋洋地坐起來,「教你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偷天換日大法!」——其實就是換書殼。
書有不同的性格,就像寫書的人一樣。有的書總是板著臉,一臉嚴肅,你翻開到哪裡,它就跟著訓你到哪裡;有的書則溫和許多,它努力用一些你不會反感的話語,跟你對話,當然,骨子裡還是那一套道貌岸然的東西;但是,還有一種書,它不會主動接觸你,只露出冰山一角,讓你好奇。當你主動向它靠近,它會讓你情不自禁地跟隨它的腳步,帶著你不疾不徐地走進一個瑰麗而美妙的世界。無須細看,你只要翻開一頁,就能從字裡行間嗅到它的氣息——是古板的、偽裝文雅的,或是誘人的。
當你跟隨一本誘人的書走進異世界之後,你的身體就只剩一副軀殼,真正的你已經來到了彼岸。你的呼吸將時而深沉,時而急促,眼睛像掃描儀般機械地左右轉動著,身體輕微地晃動,偶爾又突然停住。
就像夢遊。
古河現在就逐漸進入了這樣的狀態。
夢遊的時候,突然驚醒,往往是危險的。
剛開始,古河只是覺得光線有一絲微弱的變化,然後肩膀出現了一種似癢似麻的感覺。就像在大夢將醒的前夕,整個人陷入了某種眩暈狀態。然後,眼前世界的色彩開始一點點剝落。
終於,靈魂重新回到了軀體里。
英語老師一手搭在肩膀上,一手拿起古河面前的「中階語法」。幾十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朝這裡注視。
一片安靜。
這下完蛋了,他茫然又自覺地站了起來。
同桌的文仔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古河。這個方法是他教給古河的,本以為不一定會被採用,沒想到後者毫不猶豫地照做了,這很大程度上當然是源於對文仔的信任。對此,文仔也心存愧疚,可是,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違心之舉。古河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在文仔這種好心行為的背後,還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隱情。
當古河沮喪地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文仔抬起頭來,偷瞄了一下古河的雙眼。只有文仔知道,那是一切的源起,或許也將是一切的終結。
十分鐘後,古河已經站在了訓導室里。是溫控調節系統的溫度設定太低的緣故嗎?在他低頭站立的時候,手臂上竟不停地冒出雞皮疙瘩。
「你聽,仔細聽!在你的身邊,整個房間里——有種什麼聲音?」稍顯乾澀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古河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什麼也沒有聽到。
「那是時間流動的聲音。」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低下頭來,對他嚴厲地說。古河知道他是高一年級的訓導主任,也是學校的心理輔導員。
「無論你在做什麼,請時刻記住這一點:時間不等人!我們既不能讓它暫停,也不能減慢它的腳步。在你看這本小說的時候,它就一點一滴地從你的指縫間滑走了,什麼也不會給你留下。」他低沉的聲音里有某種誘人的頻率,那頻率直刺聽者的心房,使人不自覺地產生一種負罪感。
「在時間面前,我們都是窮人,沒人可以無謂地虛擲——即使是你們這些高一的學生!看上去你們離高考還很遙遠,其實現在正是打基礎的關鍵時期。如果因為現在的鬆懈,導致自己的知識結構中出現了漏洞和縫隙,那你以後可能需要花費數倍的時間和精力才能補回來。所以,從進入高中的那一刻起,我們的每一節課,都要全力以赴;我們的每一秒鐘,都無比珍貴!」
訓導主任的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熟練極了,顯然已經說過無數次。古河挺直了身子站在他面前,認真地點了點頭,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模樣,但心中只有忐忑不安。
因為「小黑屋」三個字不斷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聽過很多關於「小黑屋」的傳言。那是一種可怕的懲罰機制,據說是由軍隊和監獄中的某些措施演變而來的。犯錯的學生會被關進一個非常狹窄的小房間里,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在最初的幾個小時里,這樣的黑暗和靜寂會不斷蠶食你的理性,漸漸地,你彷彿來到瘋狂山脈的懸崖邊,彷彿置身於一無所有的太空,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虛無。你拍打著牆壁,可是發不出聲音,這裡的一切都是用最好的消音材料製成的,就連說出的話,也會迅速彌散並消失在空氣中。你只能靠喉肌的震動來感覺自己的惶恐嘶吼。你希望看到點什麼,無論什麼都好,但眼前只會出現一些光影的幻象,像鬼火一樣在眼前捉摸不定地改變著形狀,卻又看不真切。
主任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古河卻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因為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側,就有一扇木製的棕色小門。就是它!那個傳說中的小黑屋!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那簡直是——比死還難受!」曾有同學繪聲繪色地描述道,「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里就有一個!」
熬過了最初幾個小時後,希望之光會突然出現在你的眼前。在一無所有的黑暗中,一塊電子屏幕漸漸亮了起來。在顯示屏上,所有的物理模型、數學公式、化學反應,像流水一般從你眼前滑過。你會如饑似渴地趴在上面,看著這些字母和數字,就像沙漠旅人看見了綠洲,在這一瞬間,它們變得無比親切可愛——那簡直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文字和符號。它們會深深地刻印在你的腦海里,即使在夢裡它們也如影隨形。
這就是所謂的「飢餓感官教學法」,不少叛逆的學生都被這種教學法「調教」過。
正當古河陷入焦慮不可自拔時,他突然感覺周圍安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只見主任正皺著眉頭看著他。古河愣住了,不知道該做什麼。
「沒聽見嗎?趕緊回去上課!這本書沒收了。你的成績不算差,多用點心,不要浪費時間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書——下次再犯,就沒這麼輕鬆了!」
古河如蒙大赦一般連忙鞠了個躬,想要趕緊逃離這個地方。可是,他的身體卻並不聽話,彷彿被冷藏得太久,變得僵硬無比。他艱難地挪動腳步向門外走去,重若千鈞。
就這麼讓我走了!難以置信的同時,他又感到無比慶幸。
他有些出神地走在走廊上,直到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古河才終於長長地吐了口氣。風暴過去了,他想。
然而,這時的他完全沒有想到,就在這看似平靜的表面下,一場席捲全校的巨大風暴已經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