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是自己人,文仔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
在古河入校的前一周,公司就把他的照片和相關資料傳給了自己。總體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平庸的傢伙,成績不好也不壞,如果不是公司偷偷幫忙,他一輩子也別想進近騰中學。一個科幻迷?他看著資料上重點標記的部分,若有所思。之後,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閱讀了大量經典科幻小說,然後慢慢接近古河,等待著有利的時機。事實證明,他做得無比正確——他和古河借著科幻結下了友誼。從那以後,古河便成了文仔無話不說的朋友。
科幻迷都是一群特別單純善良的傢伙。這話說得真沒錯,文仔想。因為單純善良,所以容易被利用。
說到底,這個世界還是屬於自己和老闆索羅這樣的天才。
文仔確實是那種可以稱之為「天才」的人。九歲進入中科院少年班,十一歲進研究所,十二歲公派到劍橋大學,跟隨一位著名的物理學家研究拓撲物性結構。可是這位智商能與科學家相媲美的少年,其情商的發展卻並沒跟上前者的步伐。他和別的研究夥伴完全沒有共同愛好,平時也幾乎不溝通。周圍的人都把他當小朋友看,他努力想融入周圍人的圈子裡,可不久後他發現,自己完全辦不到。
泡酒吧、交女朋友、抽煙,這些成年人習以為常的生活小事,在他看來,卻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的脾氣漸漸變得暴躁——畢竟還是小孩子嘛,沒人理睬的時候發發脾氣也很正常。大家也都盡量寬容他的桀驁不馴。
直到他把大家花了幾個月時間才鍍好的超導薄膜撕得粉碎。
之後,他便被劍橋大學退學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收拾行李回國前夕,「索羅基金會」的人找到了他。
「我們一起來做件好玩兒的事情吧。」索羅笑眯眯地對他說。
然後,他便進入了近騰中學。
事情進展得本來很順利。利用自己第一階層的身份,文仔在柜子的夾層里藏了一台小型平板激光印表機——正是裝在那個黑箱子里的東西。收到行動開始的信號後,他就定期列印一些熱血漫畫出來,隨機拋散到校園的各個角落。這些漫畫果然在學校掀起了一場風波,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按照計劃,接下來,文仔將要重點「培養」古河,誘導他違反校規,並且受到處罰。公司從其他途徑知道學校里有一種「關黑屋」的處罰方式,只是一直沒能掌握有力的證據。如果古河受到了這樣的處罰,那麼公司就將第一時間得到準確而翔實的資料。那些資料將向世人展示,這個學校是多麼反人類。這將是一枚重磅炮彈,徹底擊潰屹立於神壇之上的近騰集團。
文仔相信,古河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他的眼瞼中,隱藏著一台世界上最精密的納米攝像機。那是在基金會操縱下,在他之前的一次視力矯正手術中偷偷安裝的——術後不久,他就被安排進了這所學校。
可是,自從新校長上任以來,情況發生了變化。
他遲遲沒有等到進一步的指示,無奈之下,他只得冒著極大風險主動聯繫老闆,這才發現他和總部的秘密信道已經被截斷了。他更換了幾個頻段,無一成功——學校應該是採用了大範圍的電磁屏蔽技術。學校對信息的屏蔽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文仔曾經侵入校園網,想借用學校的網路和外界取得聯繫,結果發現學校連本校與外界的通信也都切斷了。
狠辣得真是讓人心驚!
沒辦法,他只好靜靜待命。這期間,學校的所作所為愈發過分。他們強制學生戴上項圈,並且用電擊懲罰學習不努力的學生。這些措施簡直駭人聽聞,哪一項傳出去,都足以讓學校身敗名裂,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看來他們也意識到了危險,文仔想,學校應對措施的強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
現在,文仔覺得自己手上的資料已經足夠充分了。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法傳送出去。肖紅轉學的事情給了他一個啟示。學生對於學校的不滿和憤怒正在逐漸升級,這些東西,正是自己可以利用的。
東吳市和臨近的茂州市,相距幾十公里,但因為有頻繁往來的城際輕軌,所以很便捷。近些年來,兩座城市的政府都在大力推進彼此間的工作—生活圈一體化,讓這兩個城市愈發密切地融合在一起。實際上,從東吳站到茂州西站,也不過十幾分鐘,算起來只是公交車行駛三四站的時間。所以,如果上班族住在離站點比較近的地方,去往另一個城市上班,有時可能比當地人還要便捷。
琴就是這樣一個在兩個城市間不斷往返的上班族。她在茂州的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然而卻同丈夫一起住在東吳。每天早晨八點,她準時到達東吳站,然後坐八點五分的那趟輕軌去茂州上班。列車從東吳站出發後,一路向東,很快就衝出市區,到了城郊。這時候,視野變得非常開闊,車窗兩邊都是大片的平原,方形的農田一塊塊分布其間,像是棋盤一般。
她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用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遠方。今天很幸運,她的座位正好是最右側靠窗的。
「抱歉,麻煩讓一下。」她對坐在靠走廊座位上的男青年低聲說道。男人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和牛仔褲,面貌看上去也很普通。唯一給琴留下印象的是男人的頭髮——那人的頭髮不長,前面梳得很整齊,可是後腦勺卻有幾根頑固地翹起,宛如獨角獸的尖角。他手裡捧著一本厚厚的書,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聽到琴的聲音後,他立刻站了起來,把書放在座位前面的小桌板上,好讓琴進入裡面的座位。
琴沖他笑了笑,側著身子移了進去。進去的時候,她一不小心碰到了小桌板,書也翻滾到了靠窗的角落,琴連忙道歉,並把書撿起來,拍了拍書頁上沾染的灰塵,她順便瞄了一眼書上的內容,上面滿是陌生的數學符號和公式。
「你是學生嗎?」她隨口問道。話剛出口就有些後悔,因為雖然對方容貌俊朗,可氣質已頗為成熟。說話間,一張名片從書里輕飄飄地掉了出來:
孫元一
中國科學院固體物理研究所研究員
E-mail: [email protected]
「你是科學家啊!」琴訝然道。
「哪裡是什麼科學家啊,一直也沒搞出什麼名堂。」對方擺了擺手,接過書,把名片重新夾進了書里,「所里在搞『產學研』一體化,給每個人都印了一套名片,至今一張都沒發出去過,乾脆拿來當書籤用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快便又自顧自地翻開書看了起來。
「那也很厲害了。」見對方並無聊天的興緻,琴隨便寒暄了幾句,便把視線轉向了窗外的景色。
她一邊獃獃地看著遠方,一邊不自覺地計划起今天的工作。幾分鐘後,平原和農田構成的景色中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灰白色條帶——那便是東滬高速公路。這時列車駛入了一座高架橋,它將在高速公路的上方疾馳而過。
此刻,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只有幾輛跑長途的大貨車在晨霧中前行。看著窗外那一個個鐵盒子從霧中顯露出來,然後嗖的一聲從身下穿過,充滿了微妙的超現實感。
就在這時,那場詭異的交通事故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事故發生前的一瞬間,琴察覺到列車似乎輕微振動了一下,像是有人用力在列車側面推了一把。然後,琴突然發現,窗外一輛正向著高架橋駛來的大貨車似乎有些不對勁兒。那貨車的車頭離她越來越近,她甚至可以看到駕駛室里司機那張驚慌的臉。在她還沒想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時,就聽見身下傳來一聲巨響,然後隨著一陣猛烈的震蕩,身體便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琴醒來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醫院裡那濃濃的消毒水味道。側臉看去,丈夫正趴在自己的病床邊沉睡著。
似乎沒受太重的傷,就是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花了一點時間,慢慢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大貨車、鐵路、高架橋,還有那次撞擊……
這時,她注意到病房裡的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新聞畫面。畫面上,一輛被大火燒得焦黑變形的大貨車躺在鐵路高架橋下。高架橋上被撞擊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同樣有被火燒灼的痕迹。橋上的鐵路已經扭曲成一個弧形,有一小截列車還停在那裡,但已脫離了軌道。周圍有大群的機械設備,還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
畫面切換到室內,主持人和幾位嘉賓開始討論什麼。她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完全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麼。她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睛。當意識漸漸清醒,她終於斷斷續續地聽清了電視里的聲音:
「……為什麼貨車能夠撞到近十米高的鐵路橋上呢?這件事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呃……因為現在還沒有相關的視頻資料,我們也很難判斷是怎麼回事。」
「從現場的撞擊痕迹來看,簡直像是大貨車突然飛起來,然後撞上了大橋一樣。陳教授,是不是有這種可能性呢?」
「這個……從理論上來講,是不可能的。目前仍需要做更多深入的調查,才有可能做出合理的解釋……」
這時候,丈夫醒了過來。他露出一個疲倦的微笑,用力握住了琴的手。琴感覺一股暖意從手心向身體四周擴散。
「沒事了。」他說,「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