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計劃」的正式實施並沒有讓孫元一在特調組的日子好過一點。
大部分組員仍然堅持認為這個計劃是個鬧劇,根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尤其在特調組的經費被大幅度削減後,很多人心中的怨氣都被激發了出來——因為特調組的成效實在乏善可陳,既沒有解決電力供應的問題,對石碑的解讀也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上層已經對他們逐漸失去了信心和耐心。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答題石碑」從地下冒了出來,懸浮在地面之上,一開始幾乎都在大城市周邊,到後來很快就遍布各個中小城市,甚至農村也出現了它們的蹤影。
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上的各種矛盾都凸顯了出來。在這個動蕩的時期,越來越多的經費被用於維持人民的生活,在科技方面的投入則傾向於研發那些不依靠電力的工業設備,似乎人類正在倒退回蒸汽時代。
國際的學術交流幾近中斷。國際互聯網也縮小為一個個小區域網,所有國家都在大幅削減自然科學的經費預算,同時,遠程交通也是一個老大難問題。因此,最近半年以來,所有的大型國際學術會議都取消了。可就在這當口,孫元一卻意外地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邀請他去美國參加APS 三月即將舉行的一個會議,並請他在會上介紹有關中國停電事故的調查進展。考慮到留在特調組裡也沒什麼意思,他便接受了邀請,乘坐蒸汽列車一路到了上海——現在全國範圍內只有幾個大城市的機場還能勉強使用。飛機降落在芝加哥,這裡看上去比上海更加蕭條。為了阻隔火焰的侵襲,機場周圍的所有林地都化為了焦土,看上去格外冷寂。
「總的來說,有很多的證據顯示,銅質導線或者其他導體介質中均出現了異常高的磁滯電阻,進而導致體系發生金屬—絕緣體相變。不過,這種相變是一級相變還是二級相變,其具體的物理機制是莫特機制、安德森局域化還是其他情況,現在暫不清楚。我建議,有條件的實驗小組應該儘快測量這些相變後的絕緣體的能帶和費米面結構,以便我們搞清楚它們的相變機制。」
孫元一用這段話作為報告的總結。在簡單地回答了幾個提問之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可是還沒等他坐定,一位年輕的男士便微笑著向他打了聲招呼,邀請他到會議室旁邊的小宴會廳休息。
「我是這次會議的主贊助商,我叫索羅。」男子將一張名片遞給孫元一,名片上只印著「索羅基金會」等簡要信息。「其實這次邀請孫先生過來,還有些其他的事情想要請教。」
孫元一有些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想起了會議手冊上似乎確實印著這個基金會的名字。他點了點頭,跟著索羅走到了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
「先生似乎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計劃?」剛關上門,索羅便頗有所指地問道。
孫元一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卻並沒有回答。「263計劃」的內容雖然被列為機密,但眼前這人顯然不知道從哪個途徑得到了一些消息。他拿不準對方了解計划到何種程度,所以乾脆緘口不言。
「孫先生不必顧慮。」索羅似乎知道孫元一在想什麼,「關於這個計劃的細節,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還要多。」
「那你想……」
「我們基金會剛收購了一家小型的民營太空企業,準備在近日發射一艘飛船到同步軌道上去。同時,我們也已經取得了近騰集團董事會的同意,允許我們以觀察員的身份進入他們的太空站。」
「不可能吧?」孫元一忍不住說道,「據我所知,在計劃實施期間,太空站保持絕對的隔離狀態,不會允許任何訪客進入!」
索羅笑了笑,走到房間一角的書櫃旁,拿出一個文件夾,從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孫元一。這是一份授權書,下面蓋著近騰集團的公章。
「其實,我們基金會也是近騰集團的股東之一,本來就有定期進入總部中學考察的權利。」索羅進一步解釋道。
「哦,原來是這樣。」孫元一點了點頭,「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飛船由小推量火箭發射,可以載兩個人前往太空站。除了我自己,目前正在尋找另一個合適的人選。」
孫元一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他已經預感到了對方將要說什麼。
「孫先生難道不想親自去看一看這個計劃的實施情況嗎?」索羅顯然非常擅長遊說,此刻故意放緩語調,想達到欲擒故縱的效果,而孫元一的血液此刻已經開始沸騰了,「畢竟你是計劃的提出者,還有誰比你更合適作為考察者呢?」
在這一瞬間,孫元一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堆冷嘲熱諷的聲音,他彷彿又看到了同事們那一張張盼望著計劃失敗的嘴臉。「簡直是胡鬧!」他想起主任把計劃書狠狠摔到他面前的一幕,「不要指望我在你這份荒唐的計划上簽字!」
他是多麼希望這個計劃能成功啊!可是,當計劃在如此遙遠的太空站上實施時,到底會發生些什麼,又有誰知道呢?
如果,自己能作為「觀察員」進入學校,親自參與計劃的實施……
他抬起頭來,堅定地看著索羅,然後緩緩伸出了右手。索羅笑了,同樣伸出了右手。
兩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剛從控制室回來,古河很難相信自己現在並非在地球上,而是在空曠冷寂的太空中。自己腳下的地面,只有不到五百米的厚度,在那之外,是每立方厘米只有一個氫原子的星際空間。雖然逃離學校的計劃完全失敗,但古河心裡並沒有太多失落的情緒,反而充斥著一種奇妙的超現實感。
「說起來,火車從始發站出發以後,我感覺自己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然後就到學校外面的中轉站了。」古河回憶起自己轉學過來時的情形,猜測道,「難道就是那個期間……」
「那就是了。火車只是一個幌子,我們應該是通過太空梭之類的交通工具過來的,火車很可能是被拆分後,整體裝進了飛機裡面。」
「就像輪渡對吧?」陳松插嘴道,「我家是海南的,每次坐火車回家都要坐輪渡。」
「差不多吧。」
「我倒是很好奇,他們是怎麼把我們集體催眠的?」
「那還不容易,估計是在車廂中釋放了某種催眠氣體吧,像芬太尼那樣的。」
「可是據我所知,這些催眠氣體的副作用很大,學校真敢這麼做?」古河想起過去看過的一個新聞,說是俄羅斯在解救被車臣武裝扣押的人質時,使用了催眠氣體,結果造成了大量的人質死亡。
「他們有什麼不敢做的?我們平時吃的那些藥劑難道就沒副作用?」陳松一邊憤憤地說著,一邊望向躺在床上的阿木,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對了,阿木你的病好些了吧?」古河走到阿木的床前,看了看他的臉色,感覺比昨天好多了。他們仨昨天逃出學校時,還因阿木無法一起行動而感到惋惜。現在看來,他們三個簡直就是玻璃瓶中蒙頭亂撞的蒼蠅,白白地跑了一趟,阿木倒是悠閑地在床上休養了一天。
「還行。」阿木依舊木然地望著天花板,過了好久才又憋出一句:「現在齒輪磨得順一些了。」
「沒事兒就好。反正也回不去了,就老老實實待著唄。」話雖如此,古河止不住地幻想著滿地球著火的景象。雖然校長勒令他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守口如瓶,但三人回到寢室後,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了阿木。也不知阿木在想些什麼,聽完這些消息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之後,他們再沒對任何人泄露秘密,以免耽誤了校長實施「263計劃」,給自己惹來麻煩——雖然他們對這個計劃的內容一無所知。
陽光從空間站的中軸線上發散出來,在路面上反射出金屬質感的光亮,讓人有一種夏天的感覺。從樓上宿舍陽台垂下來的紫藤花竟然悄無聲息地開花了,宛如一串串熟透的葡萄。這讓古河想起了故鄉的老屋,那裡有一棵葡萄樹。
小學時,每當暑假來臨,自己就搬著小板凳,坐在陽光斑駁的葡萄樹下,一邊寫著暑期作業,一邊眼饞著那些青澀的小果子,盼著它早日變成紫色。實在忍不住的話,就偷偷擰下一顆泛青的葡萄,嘗嘗那又酸又澀的滋味,然後才能繼續安心寫作業。上了中學以後,古河就隨父母搬到了城裡,好久沒回老屋了。也不知道那葡萄樹還在不在,如果還在的話,那藤上的葡萄現在大概也都變成如紫羅蘭一般的深紫色了吧。
可是,在那樣的大火中,那纖弱的葡萄樹真能倖存下來嗎?甚至,老家的青磚小院是不是都已化為一片廢墟了呢?古河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幅磚瓦凋零、塵煙遍地的畫面,接著,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擊中了他:爸爸媽媽現在怎麼樣了?他們會不會在大火中受傷,甚至……
剎那間,他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無比真實的噩夢中。
宿舍里不知何時變得格外安靜,每個人都低頭想著心事,只有單調的蟬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高亢中透出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