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大廳中,卡邁爾久久地注視著那九百七十二個已經永遠沉默的席位。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他腦海中划過,那些名字背後是已經開始在記憶中模糊的面容,他依稀記起了守望者團隊剛剛進駐這座設施的那一天,當時大家在這裡立下的誓言猶在耳畔。
自願放棄生而為人的一切,以人類的名義,守望這座堡壘,守望堡壘中的希望和種子,直到度過漫漫長夜,直到燈火重燃,直到文明之光重新照耀這個世界。
守望者沒有違背誓約,今天,最後一個守望者將實現一千年前的那些誓言。
卡邁爾站在大廳的最前端,站在當初那最後一條信息曾經投影過的牆壁前,符文護甲片在空氣中摩擦著,他微微彎下了身子,向自己昔日的同僚們告別。
高文和赫蒂等人站在大廳的入口處,靜靜地等待著卡邁爾。
「先祖,您在想什麼?」赫蒂看著高文的臉色,低聲問道。
高文輕輕嘆了口氣:「想那些不合理的地方。」
赫蒂一臉疑惑:「不合理的地方?」
「這座設施的封鎖,」高文輕輕搖了搖頭,「這座設施是在一千年前封鎖的,守望者和『種子』們也是在同時進入了靜滯沉睡狀態,然而魔潮真正爆發卻是在七百年前,這中間有整整三百年的時間……提前如此之久,你不覺得這很沒有必要麼?」
「或許是因為學者們意識到了魔潮的可怕,他們認為當魔潮爆發的時候再進行封鎖和沉睡會來不及,」赫蒂說著自己的猜測,「所以有必要在災難真正爆發之前就儲存一批沉睡的種子,這樣有朝一日文明滅絕了,他們才好醒過來重建帝國……」
高文不置可否,片刻後繼續說道:「按照卡邁爾的說法,除了作為重建主力的『種子』之外,負責看守堡壘的守望者都是昔日『忤逆』計劃的核心執行者,他們是最精銳的魔導師,最尖端的學者,每一個人的價值都無可估量,當忤逆堡壘完成使命之後,從這裡撤離的全都是計劃的外圍工作人員,而真正的核心層、領導層、知情層,幾乎全都進入了堡壘深處陷入靜滯沉睡,而在外面,他們所送回到帝都的那些『成果』,也從未進入過公眾的視線……」
赫蒂皺起眉來,似乎意識到高文想說什麼了。
而高文緊接著便說出了第三點可疑的地方:「最後,剛鐸帝國似乎並沒有把魔潮的警告告訴周邊的鄰國。」
「您是說精靈、矮人、獸人他們?」赫蒂揚起眉毛,「或許是帝國並不打算提醒他們?當年的剛鐸皇室只想過要在災難中保全人類文明,並沒有想過要……」
「不,當年的剛鐸帝國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高文搖搖頭,「自從進入星火年代後半葉,剛鐸帝國便是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度,但這個人類帝國並不是依靠暴力與征服來和其他種族相處的——當然也是由於深藍之井的限制,剛鐸帝國盛極一時卻無法對外擴張,所以歷代皇帝都選擇了在維持帝國強盛的基礎上和周邊國度友好相處。
「從卡邁爾活躍的年代一直到後來的魔潮爆發三百年間,剛鐸帝國正處於和精靈、矮人的蜜月期,尤其是精靈所建立的白銀帝國,當年的『十林盟約』讓人類和精靈的關係達到頂峰,精靈王室有三分之一的後裔都在剛鐸帝都進修,而人類商隊的足跡則踏遍白銀帝國全境——如果不是關係這麼緊密,魔潮之後精靈也不會那麼熱心地幫助人類難民。要知道,除了建造宏偉之牆之外,精靈還接納了人類的南部開拓軍團,現在大陸南部的高嶺王國幾乎就是當年精靈們幫著人類建立起來的。」
「所以……如果人類早就知道了魔潮的消息,他們至少會去警告一下精靈,」赫蒂完全明白了高文的疑惑,「但卡邁爾完全沒提到過這方面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一直都只有保全人類文明的那部分。」
「卡邁爾只是個技術人員,所以他可能並不知道高層的全部計劃,但僅憑我掌握的情報,就可以肯定精靈們也不知道魔潮的消息,」高文點點頭,「至少……他們的平民對此一無所知。」
「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鎖了,」赫蒂輕輕吸了口氣,「忤逆計劃的大部分成員被封鎖、靜滯在這個堡壘里,他們的成果自始至終都沒有對外公開,剛鐸皇室既沒有告訴民眾有關魔潮的消息,也沒有對大陸上的任何種族提出警告,如果一開始說這是為了防止引起恐慌而控制消息還有些道理,但直到魔潮爆發他們還在控制消息,這就有些難以理解了……那些知情的人,他們到底是在怕什麼?僅僅是擔心人民的恐慌么?」
「……我不知道,」沉默許久之後,高文還是只能搖搖頭,「但我知道,他們所恐懼的,必然不只是魔潮本身那麼簡單……」
高文並沒有把他所有的疑惑告訴赫蒂,事實上除了關於當年那不合常理的「消息封鎖」之外,他還感覺整個事件存在另一處違和:古剛鐸皇室對魔潮規模的判斷似乎也出了問題。
從他們發給忤逆堡壘的最後一條信息來看,他們顯然認為魔潮之後忤逆堡壘中的就是人類最終的倖存者——甚至可能是所有凡人文明中最終的倖存者,而事實上七百年前的魔潮不要說毀滅整個人類文明了,就連剛鐸帝國都有一大批難民從廢土中逃了出來。
用提爾的話說,七百年前的只是一場「小魔潮」而已。
當時的剛鐸皇室顯然產生了錯誤的判斷,他們誤把那場魔潮當成了可以毀滅整個世界的大魔潮……
但這種誤判……真的只是神經緊張導致的失誤么?還是說,七百年前爆發的那次魔潮……其實本來應該足以毀滅世界?
一切現在都是個迷。
卡邁爾完成了最後的道別,他來到高文面前,微微伏下身子:「我耽擱了不少時間。」
「無妨,正好我們也在談論一些事情,」高文停止和赫蒂的討論,轉頭對卡邁爾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收斂這裡的每一具遺體,然後把他們妥善安葬,世人將記住每一個人的犧牲。」
「我替他們表示感謝,」卡邁爾說道,「那麼接下來,我將開啟堡壘中殘存的所有樣品保管庫,希望這些古老的東西能在這個時代派上些用場。」
在同一時刻,安蘇與提豐的邊界線上,年輕的騎士團指揮官正站在高高的指揮塔中,站在位於塔頂的房間里,透過窗戶凝望著風雪中那道朦朧的山脈。
寒冬降臨,一場大雪從兩天前持續到了今天,在這自然的偉力面前,即便黑暗山脈也披上了一層銀裝素裹,隨著山風吹過,遠方的雪卷揚起來,在山間形成一片朦朧的帷幕,讓那山與天地的界限都變得模糊起來。
安德莎·溫德爾知道,那條山脈便通向那個古老、腐朽、遲鈍的王國,一群庸庸碌碌的守舊者盤踞在那片土地上,享受著先祖榮光的蔭護,也阻擋著人類重新崛起的道路。
這個時代應當屬於更新銳、更強大、更勇猛的變革者,提豐便是這樣的變革者,這個偉大的帝國代表著人類的榮光,是古代剛鐸帝國精神的體現——而安蘇則幾乎是這一系列光輝精神的反面。
那個王國不但腐朽墮落,甚至還吞噬了她的父親。
安德莎·溫德爾收回視線,每當邊境線上下起大雪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位已經去世多年的父親,那時候她還小,對父親的記憶多半已經模糊,但唯有一點她記得很清楚,父親就是在這樣的一場大雪之後失蹤的——消失在堡壘西部的那片荒蠻土地上,音訊全無,甚至連屍首都沒人見過。
沒有人對此負責,提豐帝國歷史最悠久、血統最高貴的家族之一失去了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繼承人,但卻沒有人對此負責。
安德莎輕輕呼了口氣,所有的情緒變化都被她隱藏在那雙淺灰色的眸子里,她低下頭,看著桌上那封剛剛拆開不久的信函,裴迪南大公的印信蓋在信函上,而上面的內容則只有寥寥半頁。
就和以往一樣,祖父的信函中沒有什麼溫情脈脈的話語,有的只是彷彿上級對下級的訓誡和指令,安德莎要從那些生硬簡短的詞句中認真閱讀很多遍,才能看出那隱藏極深的一點點關心之意。
這一次的信函仍然是在提醒她注意冬季的邊境布防問題,不過信中又談論了一些有關帝都的局勢變化,老公爵似乎仍然將自己的孫女視作一個需要教導的對象——即便安德莎已經成為提豐史上最年輕的狼將軍,但裴迪南公爵整整大半生所養成的習慣還是不那麼容易改變的。
安德莎的視線在信函上掃了一遍,最後停留在信末的那幾句提醒上,那上面提及了最近傳揚開來的那個「復活英雄」,以及對安德莎本人的指示,這位年輕的狼將軍忍不住皺皺眉,最後還是微微嘆息一句,對在門口待命的傳令官說道:「去把索爾德林先生叫來。」
片刻之後,一個金髮的精靈走進了安德莎的房間。
這是一個典型的純血白銀精靈,他身材高挑而纖瘦,穿著遊俠的冬季獵裝,皮膚白皙,容貌近乎無可挑剔,一頭淡金色的長髮披在他的腦後,如果不是還有喉結和眉眼間的一絲英氣來說明他的性別,這位金髮的男性白銀精靈甚至更像是一位優雅而美麗的女士——從外表上,這位「美麗的先生」甚至讓人感受不到一點武力上的氣勢。
然而安德莎卻知道這位白銀精靈真正的實力,那是讓她這個繼承了狼將軍稱號的人類強者都為之驚嘆的力量,這位以自由戰士身份接受提豐帝國僱傭的精靈族外籍士兵是目前這處堡壘中最優秀的獵手和斥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適合執行滲透任務的人手。
「索爾德林先生,」安德莎對眼前的白銀精靈微微點頭,「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
「樂意效勞,指揮官,」白銀精靈索爾德林微微低下頭,臉上流露出一絲微笑,「入冬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找到滿意的獵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