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高文的話,菲利普騎士一時間有點發愣,他沒太明白自己的領主具體是指什麼,直到高文問了他一個更加具體的問題:「在舊塞西爾領還在的時候,你的封地有多大?」
「是在舊城堡西南方向的兩個村子和一個屯所,」菲利普騎士回答道,「……還有一座磨坊。」
在安蘇王國的體制內,這是一個較為清貧的騎士的標準封地,在塞西爾家族沒落之後,效忠家族的騎士基本上也就只有這些領地了。
高文點點頭:「你跟著我有一段時間了,你應該知道,按照塞西爾領目前的土地分配製度,這裡並沒有傳統土地貴族的生存土壤,即便『封地』這個概念還在,但土地貴族的特權卻已經被極大壓縮。」
目前塞西爾領已經度過最初的立足階段,隨著拓荒區域越來越多,土地分配成為塞西爾領的統治者必須考慮的問題。對高文而言,塞西爾領的拓荒建設絕不是他全部的目標,他終究是要把新秩序推向整個世界的,但他不希望自己在這個世界推行的新秩序變成一次毫無進步的「改朝換代」,所以考慮該怎麼在處理傳統土地貴族以及相關制度的時候,他著實耗費了不少的腦細胞。
在最初,他考慮過將改革一步到位——直接徹底抹去「貴族」這個概念,將領地的治理完全綁定在政務廳上,並在將來領地擴張的過程中沿途摧毀所有擋在面前的貴族,然而在葛蘭領之行中,他被提了個醒。
過於冒進會出大事。
雖然塞西爾領的情況跟十年前的葛蘭領並不一樣,雖然高文已經在領地上推行了開啟民智的教育和宣傳,並且也有自己的武裝隊伍和與之配套的生產力,但他仍然必須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在塞西爾領之外的地方,那遍及整個世界的、近乎堅不可摧的舊社會秩序仍然非常強大,甚至在塞西爾領內部,那些對他鼎力支持的官員、士兵、平民們,也是在舊社會制度的熏染之下成長起來的,而他所要做出的變革,又遠比十年前的葛蘭領更加激烈、更加深刻。
舊有的社會秩序早就浸透了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他的「一步到位」,很可能招致不可預料的後果。
即便塞西爾領的生產力發展再快,他也很難在日後擴張的過程中一邊打天下一邊完成對整個社會的轉型重建,首先,有素質、有能力的平民管理者不可能憑空冒出來,大部分用於維持社會秩序的人才還是要從舊貴族體系里去遴選,其次,過於極端的變革會刺激到全世界的貴族體系,除非他能在短時間內將全世界的反對者都消滅掉並用一個新的體系來將其取代,那麼外部敵人抱團進攻的情況遲早會來——而且多半會在塞西爾領大幅度擴張、內部不穩的時候到來。
傳統貴族或許貪婪,或許遲緩,但他們絕不愚蠢,更不缺乏警惕。
在意識到這些隱患之後,高文仔細思考了很久,又參考了東部提豐帝國的一些情況,最終他做出了自己在將來擴張時的方針——那就是保留貴族,但逐漸瓦解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壤。
高文將保留「貴族」的頭銜和一些榮譽性的特權,甚至會在初期保留他們從土地上收取貢賦的權力,但他會收回分封貴族的所有超規格權力,包括立法、保有軍隊、鑄幣、自定稅率等等特權,這樣一來,土地貴族對土地的控制力將被極大削弱,與此同時,高文還計劃取消「封地」這一概念,並用「屬地」來取代,以切割舊「領主」和土地之間的關係,在最終,他希望造成這樣一種局面:
一個新貴族,他擁有一塊法理上的「屬地」,他可以從這片屬地的經濟發展中收取一定百分比的貢賦作為自己的「年金」,但除了這個「分紅」之外,他將不再保有任何對這片土地以及其上人口的控制權,他可以保有家族的城堡、金庫以及榮譽性的各種稱號,但他能保有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如果他想要獲得更多的收益,或者獲得更大的權力,那麼他可以選擇去競爭一個政務廳職位,或者去投資開個工廠、商行。
這是不徹底的變革,但高文知道,即便是這種程度的變革,仍然會極大刺激到傳統的貴族們,甚至會刺激的比隔壁的提豐帝國還要嚴重,引來更加強烈的反彈——畢竟在提豐,貴族們至少還保留了「封地」這個概念。
但是沒關係,只要他們的反彈在塞西爾「真理」的控制範圍內,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
打疼之後,他們會配合的。
當然,這些有一大半都是高文心裡的計劃,雖然領地上很多人都猜到了老祖宗正在籌劃著拎起擀麵杖揍孩子的事實,但畢竟高文還沒把話說出來,只是對於那些聰明人——比如菲利普騎士而言,他至少可以從領地現行的種種制度中看出土地貴族在「塞西爾秩序」中的位置是什麼。
「坦白來講,在您最初宣布土地分配製度,組建政務廳並把各種領主權力轉化成政務廳日常工作的時候,我有過那麼一段時間的……抵觸感,」菲利普是個誠懇的人,即便面對的是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的偶像甚至精神楷模,他也沒有隱瞞自己曾有過的想法,「當時我還和拜倫騎士討論過,討論您什麼時候會想起來跟我們談談封地的事……」
高文帶著笑意看著眼前這位絕對會說真話的騎士先生:「那麼現在呢?」
「您的睿智令這片土地無比繁榮,」菲利普發自肺腑地說道,「我從未想過一片土地可以用這種方式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富裕——不是依靠耕作和佃租,而是依靠工廠和商業,如果不是您取消了那些把領民牢牢綁在土地上的舊制度,如果不是您組建了高效的政務廳,那麼工廠和商業都是絕對運轉不起來的。」
「那你還懷念自己的封地么?」高文繼續問道。
「一個真正的貴族,他獲得封號不是為了去統治誰,去獲取什麼利益,而是為了保護子民,讓領民安全,讓土地興旺,他的一切特權都是為了更好地履行這個義務而存在的——這是您在安蘇4年說過的話,我把它刻在自己的盾牌上,」菲利普一臉嚴肅地說道,「所以,如果您的新秩序能夠做到讓領民安全,讓土地興旺,並且做的比舊有的特權制度更好,那麼那些特權就沒有保留的必要。」
「很好,」高文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果所有人都能有你這樣的覺悟那該多好……」
隨後他頓了頓,吩咐道:「我要你去召集康德領的所有受封騎士——他們宣誓效忠的時候到了。」
一直以來,都是菲利普騎士在負責聯絡康德和塞西爾兩地的事務,所以他是做這件事的不二人選。
年輕的騎士先生低下頭:「我定會完成使命。」
在菲利普離開之後,書房中只剩下琥珀和高文兩人。
半精靈小姐繞著高文轉了兩圈——嚴格來講是繞著整個書桌轉了兩大圈,她的舉動讓高文忍不住開口:「繞什麼呢?」
「我覺得你要搞大事,」琥珀一臉嚴肅地看著高文,「但我搞不明白你要搞的到底是什麼事。」
「不錯啊,你能看出我要搞事就已經挺讓人意外了,」高文頗為意外地看著這個平常對領地啊、法令啊、傳統貴族之類事情一竅不通的半精靈,「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結果琥珀一開口高文就想把她拍牆上:「我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搞事,我還看不出同類的氣質來?」
「你……算了,也沒指望你能看明白。」
「別這麼說,我還是能看出點大概的,」琥珀立刻瞪著眼說道,「我可是知道你把『封地』改成『屬地』之後收回了多少特權,並且是如何把那些特權納入到政務廳控制之下的——之前領地上除了你之外就只有瑞貝卡一個女子爵和拜倫菲利普兩個騎士,那時候我就好奇了,你提前搞這麼一出是針對誰呢,現在我看出來了,你將來針對誰說不好,但現在康德領的舊騎士們肯定要先被開刀……你就不怕那些騎士抱團反抗啊?」
「受封騎士是『一半的』土地貴族,他們所握有的特權遠遠少於真正的領主,他們本身就沒有立法、鑄幣之類的權力,服從塞西爾新法之後,他們只不過是把之前的地租收入變成了年金收入,並且失去了對封地的法理統治權而已,但他們可以從新社會秩序中得到更多的好處……稍有智慧和遠見的人,就會知道該怎麼選的。」
「天吶,你竟然要求他們有智慧和遠見這兩種貴族最缺乏的東西!」琥珀用很欠揍的誇張語氣說道,「他們沒有怎麼辦?」
「那就太好了,省下來的年金夠我在康德地區開好幾個鋼鐵鑄造廠的。」
看著高文臉上那發自肺腑的笑容,琥珀突然想起了對方之前提到的「談判手段」。
她突然覺得有點冷……
「不過我覺得,他們看清局勢的可能性更高,」高文笑著說道,「還是那句話,他們失去的特權並不多,所以他們的抵觸就不會那麼強,至少不會達到豁出命來抵抗的程度——而只要他們在這之後見識到了塞西爾秩序的力量,他們就會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多麼正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