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平民子弟在學院里學的是這種東西?!
戈德溫目瞪口呆地聽著桑提斯在講台上將魔法歷史中最重要的一段娓娓道來,中間根據歷史發展穿插展示著一個個經典的法陣模型,那些符文和魔力線條在黑板上排列成了一個個玄奧的圖案,而那些平民孩子——那些農夫,漁民,鐵匠,洗衣女僕的孩子們,他們竟然都在認認真真地聽講,在認認真真地做著筆記!
戈德溫?奧蘭多對天發誓——在王都哪怕是一個大商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能聽懂這些東西。
因為這些完全是超凡領域的知識!
孩子們的課程超出了戈德溫的想像,而更超出他想像的,是這些孩子對魔法符文的掌握程度。
在簡單的幾次提問中,他便意識到這些孩子並不是剛接觸符文的新手,也不是死記硬背了一些書本知識的「呆瓜」——他們不但知道每一個符文的形狀和書寫方式,甚至知道該怎麼在一個魔法陣中修改它們的位置!
這顛覆性的一課結束了——至少對戈德溫?奧蘭多而言,這是顛覆性的一課。
在課程結束之後,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呼朋引伴地跑到操場上玩耍,也有一些孩子留下,在教室里接著看書或者聊天吵鬧,桑提斯走到教室外面高聲提醒孩子們不要在走廊上打鬧,隨後來到戈德溫身旁。
「奧蘭多先生,」這位二級奧術師笑容溫和地說道,「你有什麼看法?」
「我沒想到……這裡在教的竟然是這些東西……」戈德溫眼神迷茫,「這些孩子……難道都是具備魔法天賦的?他們都是你挑選的魔法學徒么?」
桑提斯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說道:「首先,並不是每一個班級都在教符文和魔法理論,只有兒童班和一部分特教成人班在開設這方面的課程,其次,這些孩子並不是我的魔法學徒——他們只是領地上最普通的平民子弟而已,他們中只有一個人具備微弱的魔法天賦,其他人終其一生都會是普通人。」
戈德溫眨眨眼:「那……」
桑提斯很少見地打斷了別人說話:「你在好奇,好奇他們為何能聽懂這些課程,為何能接觸這些超凡知識,是么?」
戈德溫無言地微微點頭。
桑提斯卻反問了他一句:「他們為什麼不能聽懂,為什麼不能接觸呢?」
戈德溫愣了一下,緊接著就要說出一套關於平民無法學習複雜的知識、不具備領悟超凡奧秘所必須的智慧等等理由,但這些下意識要冒出來的話在衝出口之前便被他咽了回去,他知道,一旦自己把這些話說出口,那他恐怕就會是今天這裡最蠢的那個人了。
「他們聽得懂,學得會,至少在兒童班裡,我接觸了不少聰明的孩子,比如在畫畫上格外有天賦的格桑和豌豆,」桑提斯嘴角含著笑,一邊說一邊向教室門走去,並比了個手勢讓戈德溫在後面跟上,「而且在領主推行了一系列兒童營養餐之後,這些孩子將會成長的比他們的父母更加健壯,也更加聰明,除了出身之外,他們和我們,和超凡者,和貴族,和任何所謂的『上流人』沒有絲毫區別。」
戈德溫跟在桑提斯身後,他來到了學院的大廣場(或者用這裡的說法,叫做「操場」)上,有許多孩子在這裡活動,而此刻正臨近傍晚,一些下工比較早的成年人也到了這裡,在上課之前,這些仍然穿著粗布工裝、腿上還沾著泥巴的人正聚在操場旁的魔晶石路燈下,借著燈光翻動手中的字母卡片。
有一名從旁邊路過的、穿著工廠制服的工人在戈德溫身旁短暫停下,他摘下自己的氈帽,微微彎腰對桑提斯和戈德溫行了一禮,隨後走開了。
「知道他為什麼對你行禮么?」桑提斯問道。
「他應該知道我是領主招攬的學者吧……」
「不,只是因為你有知識,他在對你的學識行禮,而不是你。」桑提斯淡淡地說道,並抬手指向操場另一側的一面白色高牆,在那面高牆上,戈德溫看到了一行醒目的大字:
「知識和人都不高貴,但知識令人高貴。」
「在這裡,任何人都有追求知識的資格,甚至這也是塞西爾公民的義務所在,」桑提斯的聲音把戈德溫從那一句話所帶來的震撼中喚醒,「而在接受了這個規則之後,我發現一件事,那就是在條件相等的狀態下,哪怕是一個農奴的孩子,他在學習東西的時候也不比騎士的孩子差。」
桑提斯這裡其實並沒有說完全的實話——事實上農奴子弟和貴族子弟的差別還是有的。
因為先天營養不良,嬰幼兒時期成長條件惡劣,一般情況下農奴或赤貧人家的孩子,他們在智力發育和身體發育上真的會差,而且按照領主的說法,這種差距至少需要一兩代人才能慢慢彌補過來。
然而正是因為這些本可以避免的差距,才讓桑提斯更深刻地意識到了高文正在這片土地上所推行的秩序是多麼重要——這簡直是一項可以用偉大來形容的事業。
他不希望戈德溫?奧蘭多,一位放棄自己所有前途千里迢迢從王都趕赴南境的學者,一位真正的求學之人,和這項偉大的事業失之交臂。
戈德溫短暫地沉默下來,片刻之後,他提出一個問題:「那我曾經研究了大半輩子的東西,難道就沒有價值了么?」
「當然不會,知識永遠是有價值的,只是用處不同,」桑提斯搖搖頭,「換句話說,知識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是它在當前情況下是否恰合時宜。我相信領主讓你編寫那份報紙絕不是為了埋沒你的才能,而且你自己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把自己的文法能力用在編寫通俗新聞上真的會影響你這樣一位大學者的『榮譽』么?並不,你只是不能接受需要把自己放到和平民一樣的位置上去思考,不能接受要去了解那些所謂『下等人』的思想這一事實罷了,但其實呢?」
桑提斯微笑起來:「我們本就是在一個位置上的,我們都只是求知者而已。」
見到戈德溫若有所思的神色,桑提斯繼續說道:「而且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想過,奧蘭多先生——那些經過學校教育的平民可以看得懂你寫的文字,甚至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符文之語,雖然他們在這些領域的研究肯定不如你深入,但至少他們是懂得一些的,可是你……你對晾曬稻穀和鞣製皮革的知識,懂哪怕一絲一毫么?」
說完這句話,桑提斯便閉上了嘴,把時間留給眼前的老先生,這大概是他在除了課堂之外的地方表達自身看法最多也最直接的一次了,自從上次王都之行歸來之後,這位二級奧術師真的是有了很大的變化。
而戈德溫則輕輕呼了口氣,又是沉默片刻,他笑著搖了搖頭:「這方面的東西我確實是不懂,但那些時事新聞和領主想要宣傳推廣的政令我還是可以寫的出來的,而且我能比任何人都寫的簡潔明白。
「而那些我不懂的部分,我——還有我的學徒,我們可以去找懂的人問。他們懂得這些知識,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寫出來,但這就是我所擅長的了。」
「奧蘭多先生,」桑提斯微微對戈德溫?奧蘭多低下頭,「你最好行動快些,領主通常會給人第二次機會——但領地上的學者可不止你一個。」
「感謝你的幫助和開解,」戈德溫?奧蘭多用非常鄭重的語氣對桑提斯說道,「而且你今後可以稱呼我戈德溫——稱呼姓氏太疏遠了。」
說完這句話,這位老先生便和桑提斯道了別,隨後轉過身,快步向著學院的大門走去。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之後,一團朦朧的黑影才在桑提斯身邊浮現出來,並漸漸形成琥珀的身形。
半精靈小姐頗為意外地看了桑提斯一眼:「桑提斯,你口才可以嘛。」
「不是什麼口才,只是說了我想說的話而已,」桑提斯對這位整日在領地上到處亂轉,但實際身份是領主近衛的暗影大師行了個禮,並好奇地問道,「我只是有點好奇,為何領主會對這件事這麼在意——戈德溫雖然是個優秀的學者,但他並不特殊。」
「就當是一次嘗試吧,」琥珀隨口說道,「不必在意。」
「嘗試么……」桑提斯嘀咕了一句,隨後撇撇嘴,「反正領主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琥珀沒有回應,她的身體在空氣中漸漸變淡,很快便消失在桑提斯眼前。
在這之後又過了四天,塞西爾領的領民們在位於市中心的政務廳廣場前見到了一種全新的事物。
它們散發著油墨特有的氣息,一摞一摞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處水泥制的小平台上——這平台是塞西爾領獨有的事物,在大多數情況下,它都被政務廳官員們用於對領民展示出現在領地上的新鮮玩意兒——兩名士兵站在台旁,守著那些整整齊齊的印刷物,同時負責為聚集起來的人解釋那台上的是什麼東西。
報紙。
一種可以屬於每一個人的讀物。
聚集起來的人群在相互討論著,早些趕到的人在為剛剛趕到的人講解領主發明了什麼新鮮玩意兒,一些人在猜測那報紙的內容,更多人則在猜測它們的價格以及具體的作用。
在最初,或許只有一少部分人會出於好奇去嘗試一下。
但很快,手有閑錢的塞西爾人就會意識到,他們將從此擁有屬於自己的「書卷」了。
在距離平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身穿灰色學士長袍的戈德溫?奧蘭多和自己的兩個學徒(臨時的編輯和「記者」)遠遠地觀望著平台周圍的情況。
桑提斯則站在戈德溫身旁,他看著遠處的景象,輕聲自言自語了一句:「從今天起,又一項特權被打破了。」
戈德溫若有所思:「擁有知識,自由閱讀的特權么……」
「親手參與的感覺如何?」
「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