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碼頭上進行交接花去了萊特很長時間——一直到親眼看著那些來自聖靈平原的逃難者完成了所有登記,接受了醫師的疫病檢查,被接引士兵送去緩衝營地休息,他才安下心來。
這些人是懷著對他的信賴才選擇了背井離鄉,選擇了前往南境這樣一片未知的土地,他們雖然在當地受到聖光教會的攻擊和領主的抓捕,已經沒有生路,但他們並不是只有南境這一條路可走,但既然這些人選擇了跟著他,那他就必須將責任扛到最後。
人盡其責,才能談論道德——這是聖光告訴他的。
聖光……
萊特站在碼頭廣場的邊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粗壯有力的雙手,在手掌上,還可以看到兩處仍在癒合的傷口,那是在穿過卡洛爾領時與當地幾名教會士兵產生衝突留下的,兩道小小的傷口換來的是一位被定為邪教徒的無辜少女的性命,這是很值當的代價,但這兩道小小的傷口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癒合,這隻能說明聖光真的已經離開了他。
萊特輕聲嘆了口氣,隨後抬起頭來,看著城市裡那些繁華熱鬧,生機勃勃的街區。
「塞西爾啊……我回來了。」
他穿過碼頭區繁忙而且飄蕩著魚腥味的街道,穿過松子街和卵石公園,最後來到了領主所在的府邸。
在領主府的書房中,正在批閱報告的高文看到了穿著一身普通布衣的萊特?艾維肯,他對這位牧師先生提前歸來也有些驚訝,但在萊特進門之前,他就已經從琥珀口中聽說了碼頭廣場上發生的事,他對這位健壯的牧師點點頭:「歡迎回來——我聽說你還帶回來十幾個逃難的人?一路還順利么?」
「感謝您的關心,」萊特微微低下頭,「那些人是我在返回的路上遇到的——算是意料之外的情況。」
他確實沒想到自己會帶那麼多人回來,在最初,他只是想把在磐石要塞北方村落里遇到的那對年輕夫妻帶回塞西爾領,卻沒想到在返迴路上遇到了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到最後跟著他的人越來越多,儼然成了個小小的隊伍——幸好他在穿過卡洛爾領之後遇到了正準備返回塞西爾的商隊,否則這一路肯定還會艱難得多。
「你的牧師長袍呢?」高文好奇地看著萊特,「還有你平常掛在腰間的那本祈禱書呢?」
「賣掉了,」萊特坦然地說道,「十幾個人要吃飯,我的路費不夠——那都是貧苦的百姓,而且大部分人的家產已經被當地領主或者教會收走,跟我上路的時候都是身無分文,我就賣掉了自己的長袍和祈禱書。」
高文吃了一驚:「賣掉了?那對你而言不應該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么?」
萊特微微笑了笑:「那件長袍只是一件舊袍子,雖然衣料很好,但也只不過是身衣服而已。祈禱書也是我當初自己抄寫的,上面所有的內容我都能背下來,回頭我可以再默寫一本。聖光的教誨不在於載體,而在於內心。」
看著這位表現很淡然的聖光牧師,高文心中不禁略有觸動,他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提關於長袍和祈禱書的事,而是問起了對方這次前往聖靈平原的見聞:「你提前返回,想必是已經看到了你想看的東西吧?」
「說實話,我寧願沒有看到……」萊特嘆了口氣,「教會墮落了……應該說是早就墮落了,只不過我一直刻意忽視了這個事實,用『大家同信聖光』的說法來麻醉自己而已。如今的聖靈平原已經不再是聖光庇護世人的樂土,利欲熏心的神官和貪婪的貴族領主勾結在了一起,壓榨著平民的最後一滴血汗,把所有不服從他們的人從世代居住的土地上驅逐出去。我唯一不敢相信的,就是我離開那裡才不過兩年,他們竟然可以墮落的如此迅速而徹底……」
「根據聖靈平原傳來的情報,自從去年聖光大教堂舉行一次主教以上級別的樞機會議之後,他們的行事風格就越發極端起來,這一方面是聖光教派在這麼多年裡一直作為各教派的實力頂峰而有所膨脹、腐化,另一方面肯定是受到了教會上層的授意,」高文說著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完之後看著萊特的眼睛,「不過我相信,一個教會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墮落,就如你,在我眼中便是一個真正的聖光踐行者——萊特先生,歡迎回到這片仍然潔凈的土地,教堂的鑰匙就在佈道廣場管理人那裡,我已經吩咐過了,你隨時可以回去重新管理教堂。」
「……領主,我要說的正是這個,」萊特突然苦笑了一下,攤開雙手,「我恐怕無法再擔任聖光牧師的職務了——教堂的管理工作也同樣如此。」
這倒是真的出乎高文意料,他停下了正在批閱報告的動作,一臉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領地上唯一的牧師:「怎麼回事?你不會受刺激太大直接退教了吧?」
萊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雙手,片刻之後,在他雙手之間微微迸發出了一點聖潔的白光,但這團光輝連一秒鐘都沒堅持到便四散分解開來。
高文只感覺到了非常微弱的一絲魔力波動,那波動弱的別說是正式神術或者魔法了,就連戲法都稱不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皺起眉問道——他知道萊特原本的實力,這位牧師先生雖然畫風奇怪了一些,但神術技能和牧師職業等級還是實打實的,而且由於信仰堅定聖光親和度高,其神術力量在同級別牧師中甚至屬於上游,這怎麼一趟出門回來,直接連個聖光火花都打不出來了?
「我坐了違背聖光的事,」萊特苦笑著說道,「我毆打了同樣信仰聖光的教會同胞,而且在他失去反抗能力之後繼續毆打,在那之後,我的聖光力量便迅速衰退了。」
高文表情嚴肅起來,他盯著萊特的眼睛:「具體經過呢?」
萊特沒有隱瞞,當下便把自己在磐石要塞北方那座小村子裡的經歷原原本本說了出來,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在出手教訓那兩名士兵和那名牧師時的憤怒和暴力行為,也沒有掩飾自己對對方的鄙夷和厭惡,但在將經過說完之後,他還是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並不後悔我的行為,但我確實違背了聖光的教誨,我本應有更好的處置方案——但還是被憤怒沖昏了頭。」
高文皺著眉:「在這之後呢?」
萊特攤開手:「在這之後我就開始返程了,並且在路上又搭救了十幾個人……也出手教訓了十幾個人。」
高文心說這位牧師先生被憤怒沖昏頭的次數看來還不少……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從書桌後站起身,在萊特面前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陷入思索之中,片刻之後,他重新抬起頭來:「你認為是由於你的行為背離聖光,才導致失去了聖光的力量?」
萊特點點頭:「只有這個解釋。」
高文用手摩挲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略一沉吟之後看著萊特問道:「那你認為你和那個被你教訓的牧師比起來,你們誰對聖光的背離更嚴重?」
「這……」萊特之前大概是深受打擊,以至於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時候被高文一問,他才思索起來,「我不知……」
「你知道,沒有人比你對聖光的感悟更深,沒有人比你更踐行聖光的道義,」高文打斷了萊特的話,「顯而易見,如果說你毆打了一個牧師就算是違背聖光的話,那麼那些為了錢財就勾結當地貴族、誣告構陷無罪平民、用神術傷害無辜者的神官簡直就是聖光之敵,世界暗面了。」
萊特一時間有點語塞:「這……」
高文沒有給對方繼續思考的機會,而是繼續說道:「現在的情況是你失去了聖光的力量,可那些比你更加違背聖光教誨的神官卻還能使用神術,你認為這是為什麼?」
萊特陷入了思索之中,高文則看著這個已經失去聖光力量的牧師同樣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對這個世界的神明和相關的宗教信仰充滿好奇,但卻因為忌憚神明的詭異屬性而不敢深入研究,但現在一個特殊的研究樣本出現了——或許這麼說對萊特有點不公平,但這位牧師先生確實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研究樣本。
就在高文面前,出現了一個因信仰動搖而失去神術的活生生的例子。
萊特失去聖光眷顧的過程……是否揭示了神術的一些秘密?或者說……揭示了人和神明之間聯繫的一些秘密?
所謂神術,難道就僅僅是個「自我暗示」、「自我肯定」、「自我認同」的過程?還是說……這個過程強化了人類和神明之間的聯繫,才導致了神術的產生?
在思索間,高文又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讓萊特重新建立起自我肯定,讓他發自肺腑地相信他的行為才是符合聖光真意的,那麼他的神術會回來么?
但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被他否定了:雖然萊特一直在說自己的行為違背了聖光的教誨,可是看他現在的表現,顯然他內心深處不是這麼認為的,他明確地知道真正違背聖光教誨的是那個被他毆打的牧師……所以他在潛意識中並沒有動搖對聖光的信念……
他的動搖,是另外層面的。
高文思索的速度飛快,這麼多念頭一一閃過也不過用了幾秒鐘而已,他看著仍然在沉思的萊特,略一沉吟之後打破了沉默:「萊特先生,你仍然是領地上的牧師。」
萊特驚訝地抬起頭:「可是領主……」
「我知道你失去了神術,」高文抬起手打斷了對方的話,「但神術真的是你作為牧師的一切么?
「你對聖光的信念,你對那些美德操守的堅持,你對引人向善這一工作的熱忱,仍然是沒有改變的,而只要這些東西不改變,你就是領地上牧師的最佳人選。
「萊特先生,你只是暫時陷入了迷茫而已,但要記住,失去神術並不意味著你就不能繼續幫助他人了——你帶回來的那十幾個人,基本上全都是在你失去神術之後救回來的,不是么?」
萊特怔了片刻,終於微微點頭:「誠如您所言。」
「回教堂吧,好好想想,」高文輕輕呼了口氣,「這些天不少人都在向佈道廣場的管理人打聽你,他們在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