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主傳來的「清掃」命令在塞西爾士兵之間傳播著,這場追擊戰已經進入一種近乎機械化運作的階段——至少對塞西爾戰鬥兵團而言是如此。
每天,前方斥候以及安插在貴族聯軍中的密探都會將最新的情報送到戰鬥兵團指揮官的手上,而即便沒有這些情報,已經完全失去秩序的貴族聯軍在逃竄時也幾乎無法隱藏自身的行蹤,塞西爾兵團以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鎖定著那規模龐大的敵軍,只要對方停下,炮火轟炸便會立即展開,沒有正常的進食,沒有正常的睡眠,甚至幾乎沒有停下腳步的時間——事實上這對於追擊的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意志力的考驗,但很顯然,貴族聯軍受到的考驗會更加艱難。
塞西爾的士兵們有著輪班休息的機會,勝利之後乘勝追擊的澎湃鬥志也在激勵著他們繼續向前,沿途不斷搗毀貴族各個領地的駐屯點為他們帶來了足夠的補給,而在塞西爾本土安全之後,從領地方向還派來了幾次接替的援軍,這進一步減輕了追擊部隊的壓力。
反觀貴族聯軍……他們正在迅速被逼近極限。
事實上他們早就達到極限了,以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任何凝聚力和紀律性的貴族私兵而言,當重型魔晶炮彈摧毀了整個前鋒部隊、具備超凡之力的貴族老爺和騎士、法師們也和普通步兵一樣死在戰場上的時候,這支聯軍中的絕大部分普通人就已經沒了絲毫的戰鬥意願。
他們之所以到今天還在持續逃竄,其中一個原因是聯軍中的騎士和貴族們還在努力維持最後的體面,塞西爾人的「天火爆炸」雖然可怕,但近在咫尺的超凡強者對普通士兵的威懾力更加強大,長久以來這些「上層人」所積累的威壓已經被深深印在那些農奴兵、私募兵、青壯征夫的腦海里,至今還在勉強維持著隊伍的局面。
而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在開戰之前霍斯曼伯爵所做的那些宣傳,以及至今仍然在聯軍殘兵之間流傳的謠言——不少人堅信塞西爾人是依靠施行邪術、褻瀆神明才崛起的,落入塞西爾人手中的下場會比死亡還慘,塞西爾的土地上遍布著謊言、罪惡、褻瀆和瘋狂的混亂,這種無端的謠言本應被理智者一笑置之,但卻在那些迷信又無知的私兵腦子裡深深地紮下了根,而隨著塞西爾人無情的追擊以及可怕的武力,這些偏見的力量甚至讓本應毫無凝聚力可言的貴族私兵們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但不管他們堅持多久,他們的體力和意志終於是要到極限了。
寒冷的夜風吹過平原,夜風中帶著春鈴草的清甜,來自克里特蘭的騎士巴爾特爾坐在一個冰冷的土坑裡,和他的兩名騎士同伴、九個扈從一同默默地數著時間,而在他們身邊,是稀稀落落的幾十個人,幾十個來自巴爾特爾地區的私募兵、弓箭手、苦力和農奴兵。
這些就是從巴爾特爾出發並倖存下來的所有人,他們的領主已經死了,他們的一百多個兄弟姐妹在逃亡的路上失散,就連他們自己,也在入夜之前和大部隊失去了聯繫。夜幕里,沒有人敢點亮燈火尋找同伴,甚至沒有人敢開口呼叫可能就走在旁邊的其他貴族兵團,失散之後好不容易重新聚攏起來的幾十個人只能聚集在這黑暗寒冷的夜幕中,靜靜等待明天。
等待那個不一定會降臨的明天。
沒有人說話,即便朝陽的一線輝光已經出現在天邊,也沒有人抬起頭來向著地平線看上一眼。巴爾特爾低著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腳下的地面,飢餓和睏倦同時撕扯著他的神經,讓他不想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
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這裡的每個人都幾天幾夜沒有睡覺,即便超凡者也會在這種情況下瀕臨極限,更別提那些普通人。巴爾特爾現在只想躺下,只想睡覺,只想回到自己溫暖的莊園,喝一口熱辣的薑汁酒,然後一覺睡個三五天,但他知道自己沒機會了——他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莊園,因為就在昨天,他的隊伍已經從那座莊園經過,並在極短的時間裡就被從天而降的炮彈趕了出去。
巴爾特爾把手探入懷中,沉默著摸出了自己最後的食物:一小塊彷彿木頭般粗劣的黑麵包,而伴隨著他的動作,周圍的人也從身上摸出了最後的食物——小塊的麵餅,乳酪干,麵包片,或者什麼都沒有。
這些東西不是他們的軍糧,而是他們在逃亡路上從沿途的田莊或村落中搶來的,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甚至連搶一口食物的機會都不會有——那些塞西爾人一直在努力驅趕著他們在荒蕪的曠野中奔逃,就像狼群驅趕羊群一般。
沒有烤架,沒有煮鍋,升騰的炊煙會招來塞西爾人的「天火」,這是逃亡日子裡大家總結出的為數不多有用的經驗。這一小撮逃亡隊伍把最後的食物送到了嘴邊,在朝陽的第一線陽光照到臉上之前,他們開始默默地進食,巴爾特爾用力咬著在往日里他絕對不會吃一口的劣質黑麵包,布滿血絲的雙眼中滿是疲倦。
他想睡覺,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現在只想睡覺,他想吃飽,然後躺下,不要有任何東西,不要有任何東西來阻止他。
一種尖銳的呼嘯聲從遠處傳來,從高空飛過。
這尖銳的呼嘯聲是魔鬼的語言,是死亡、災禍、詛咒諸神的聲音,在這呼嘯聲響起的一瞬間,巴爾特爾只感覺自己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下意識地收緊,但在肌肉即將下意識地將他從地上撐起之前,他的動作卻因另一個更加強烈、更加沒有理智的原因停了下來。
他不想起來,他只想休息,只想靜靜地待在這裡,去?他?媽?的生命和尊嚴!他不?想?起?來!
巴爾特爾的雙眼充血,近乎咬牙切齒地看著腳下的地面,而在他周圍,兩個騎士同伴,九個扈從,幾十個私兵,所有人在短暫的顫抖和緊張之後,竟全都待在原地。
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只有幾雙麻木的眼睛抬起,用毫無生氣的視線掃了周圍一眼。
尖銳的呼嘯聲劃破了天空,令人膽寒的爆炸從遠處傳來,身子底下的地面都在這爆炸中微微顫抖著,那是足以讓高階騎士和法師都屍橫遍地的恐怖力量,巴爾特爾聽著那似乎不是很遠的爆炸,默默拿起了手中的食物,把它送到嘴邊。
他身旁的同伴們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在短暫的遲疑之後,繼續進餐。
第二輪嘯叫聲從空中傳來,片刻之後,第二輪爆炸響徹天地。
爆炸的震動和身體本身的虛弱讓巴爾特爾手中干硬的麵包掉在地上,他近乎麻木地看著那沾滿泥土的麵包,面無表情地伸手把它撿了起來,繼續塞進牙齒之間,彷彿咀嚼木頭一般惡狠狠地咬著。
第三輪嘯叫聲傳來了,這次的爆炸似乎更近了一點。
哪怕「天火爆炸」落在頭頂上,他也不想起來!他們也不想起來!
他們撕咬著僅剩的麵包和麵餅,人類的分享精神甚至從一些人的腦海中涌了出來,尚有食物的人把食物分成了兩份,送到了身旁早就飢腸轆轆的同伴嘴邊,在天火爆炸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來自克里特蘭的騎士和他們帶領的兵卒們沉默地吃著這些最後的食物,直到爆炸平息,直到魔力爆炸之後特有的刺激性氣息飄到他們身邊。
然後他們就靜靜地在土坑和石頭之間坐著,躺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
當塞西爾的一支「回收小隊」發現這支隊伍的時候,小隊的隊長大吃了一驚。
幾名貴族騎士帶著幾十個私兵坐在距離最後一次炮擊僅有數百米的地方,一半的人都已經昏睡過去,而保持清醒的人則帶著麻木的表情看著塞西爾戰鬥兵出現在他們眼前,那彷彿死人般的眼神讓回收小隊的隊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多年之後,回收小隊的隊長這樣描述他看見的場景:
「……在越過那個極限之後,他們(貴族聯軍)的意志完全被摧毀了,他們就像行屍走肉一樣在平原上挪動,等到體力耗盡之後就停下,隨便坐在什麼地方,我們的炮彈落在他們身旁,他們也完全不為所動,他們會吃完最後的食物,然後就那樣等著。投降?不,他們不是要投降,他們根本不思考這個,他們就只是在那裡待著而已,只不過當我們到了之後,他們就很配合地把武器都扔了出來,他們唯一要求的,就是睡一覺……似乎只要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休息一下,讓他們幹什麼都行。」
在碎石嶺戰鬥結束之後的第八天,逃亡的貴族聯軍開始大批量地投降——或者說停在原地,靜靜地等待塞西爾人對他們進行「收編」。
菲利普騎士和瓦爾德?佩里奇看到了他們從軍以來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景象:徹底失去鬥志的人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成批成批地在平原上遊盪,抓捕俘虜不再需要任何戰鬥,只需要隨便在那些人腳下開幾槍,或者向遠處扔一枚結晶手雷就可以。
他們自然會停下來,甚至如果給他們繩子的話,他們會自己把自己的手捆上。
在碎石嶺戰鬥結束之後的第十天,塞西爾戰鬥兵團進入了南境的西部地區,通過一連串的迂迴,他們在卡洛爾-康斯科一帶繞過了一條長長的弧線,並向著霍斯曼領繼續「追擊」,而在這天的下午,拜倫騎士率領著來自塞西爾本土的一千支援部隊和大量物資給養完成了和菲利普兵團的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