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安城內的大搜查開始了。
軍情局行動小組在外城區進行的破壞工作終於把這座城市的混亂和分裂情況推到了頂峰,而大教堂的神官們面對逐漸失去控制的秩序,採取了他們一貫以來都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案——
戒律修士和騎士團終於不再留手,他們開始闖入每一間房屋,審訊每一個市民,拿走所有被懷疑和異端有染的事物,帶走所有被懷疑信仰動搖的人,從城北的「鐵十字街」開始,一直到城南的「白松大街」,身披黑袍的神職者和穿著鎧甲的騎士就好像一道帶來恐懼的浪潮,一路席捲了整個外城。
浪潮捲來的時候,手無寸鐵的平民無不恐慌、畏懼,一時間騎士的喝罵聲、鞭打聲、人們的哭喊聲充盈著每一條街道,而浪潮卷過之後,街道之間便只留下一片死寂和隱藏在角落中的低聲哭泣,表面上看,似乎這股浪潮把一切都推平了,然而但凡有一個稍有智慧的人在此刻的盧安城中轉一圈,便會發現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
在那街頭巷尾,在那些瑟瑟發抖的盧安市民中,在這些整個南境最虔誠信仰聖光之神的人群里,已經再也聽不到一句祈禱了。
然而可惜的是,此時此刻的聖光大教堂已經完全聽不到、看不到外城區的真實情況,執掌教堂的人此刻心中只有一個目標:儘快進行異端審判,儘管結束這場已經失控的混亂……
而在此同時,在盧安城外,在南境中心區域的城市街頭,設置在廣場上的公共魔網終端機上空正投影出大幅的全息影像,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漸漸成為「著名人物」的女巫吉普莉正坐在影像中,她身後則呈現出另外一幅動態畫面:那正是盧安城混亂的街頭。
「……盧安城正陷入巨大的混亂,大教堂的神官正在全城抓捕無辜的市民……所有不服從大教堂命令的人都被扣上了異端的帽子,神官和騎士對手無寸鐵的平民大打出手……
「我們的領主仍然在想辦法和盧安城的教士們溝通,然而送進城內的公開信卻被大教堂收繳之後當眾焚毀……
「城內的聖光教會似乎完全拒絕了我們的和平意願,菲利普和拜倫兩位將軍率領的軍隊在隨時可以摧毀盧安大教堂的情況下主動撤離到距離城牆數公里之外的地方,士兵們在城外的荒野中苦等了八十六天,卻只換來盧安大教堂單方面的抵觸和敵對……我們不禁想問,大教堂中的神官們到底想要什麼?我們已經做到不發一兵一卒,你們怎麼反而開始戕害自己的無辜民眾?」
伴隨著吉普莉痛心疾首的話語,全息投影中的畫面不斷閃過,畫面上浮現出了被公開焚燒的大量傳單、冊子,浮現出了殘忍的火刑,浮現出了教會士兵們搜查民宅、恐嚇民眾的景象,而最後一個畫面上,正是一個憤怒、猙獰的教會士兵將一個平民踩在腳下的情景,教會士兵的怒吼聲從畫面中傳來:「……你膽敢私藏塞西爾人的……誰給你的膽子去違抗主教的命令?!」
所有的畫面都顯然是在非常緊張、隱秘的情況下拍攝的,而且很多畫面都伴隨著嚴重干擾的噪音和色斑,聚集在廣場上的市民們驚愕而恐懼地看著那殘酷的景象,聽著女巫小姐的聲音繼續響起:「……這是被困在盧安城內的信使冒死用法術傳出來的情報,希望這些勇敢的信使能安然挺過這場災難……」
「現在,我們請到了塞西爾周報的主編,可敬的學者,戈德溫?奧蘭多先生,以及來自塞西爾城和康德城的幾位市民代表,我們將現場討論盧安城如今的混亂到底是因何而來,也將探討一個最近大量觀眾都在關注的問題:我們是否還要繼續等待盧安大教堂里的神官們作出理智的回應,是否還要繼續對目前的聖光教會保持期待——如果我們等不來理智而和平的答覆,我們是否有必要用自己的雙手建立新的聖光秩序,以避免有人繼續玷污聖光……」
聚集在廣場上的人們情緒激動地看著全息投影上的畫面,看著那些已經作為背景影像開始在吉普莉身後循環播放的盧安城現狀——聚集在這裡的人對於聖光教會「懲戒異端」的行為其實並不陌生,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少少都會和教會的牧師們打交道,也會看到牧師或者教會士兵鞭打犯錯平民的景象,然而此時此刻密集展現在他們眼前的信息和他們往日里的經驗根本不是一樣東西,如此多的暴行集中出現在一起,挑動著現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而至於女巫小姐所提到的那件事:大量觀眾都在關注的、是否要建立新聖光秩序的問題,人們幾乎沒有懷疑。
儘管絕大部分人其實壓根就沒想過這一層,然而女巫小姐都這麼說了,那情況應該就真是這樣。
自己雖然沒關注這件事,但說不定別人在關注。
這座城市的人沒關注這件事,說不定別的城市在關注。
都已經有市民代表跑到「節目」里了,還和南境最著名的學者一起探討這個問題,那看來這個問題真的已經成為熱點,成為了人人都在討論的事情。
「還等什麼!那幫神官已經瘋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在廣場上喊了出來,然後很快便有人開始響應。
「盧安城的神官才不會乖乖開門,他們都是北方教會的狗!」「盧安城裡的平民也是塞西爾人,我們不能放著他們受苦!」「那幫神官根本就是在侮辱聖光!讓我們的『白騎士』去接管盧安城!」
在維持秩序的治安隊前來控制局面、提醒大家安靜下來看節目之前,類似的號召聲幾乎在每一個有魔網終端機覆蓋的城市和鎮子里都響了起來……
然而盧安城外的呼喊聲傳不到大教堂里,在這座「教會之城」內部,異端審判的準備工作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惶恐不安的民眾再一次被驅趕到了廣場上,在神術和刀劍的威壓下聚集在一起——在這個存在超凡武力的世界,底層平民的忍耐力在這一刻表現出了可悲一般的強大,即使是在如今這種局面下,他們也沒有任何反抗騎士或神官的跡象,他們就好像沉默的羊群一樣在廣場周圍聚攏著,看上去恭順而畏懼。
然而身處人群中的琥珀卻能夠感受到,在這沉默的羊群中蘊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氛,那氣氛無形無質,卻浸滿了暴風雨將至時的寒冷和壓抑。
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在正常情況下,平民們安靜地聚集在一起,哪怕再恭順、再敬畏,他們也會難以控制地產生騷動和嗡嗡隆隆的議論,可是此刻……
太安靜了,太沉默了,安靜沉默的就好像死去一樣。
廣場中央的木台已經搭起來,上一次火刑時的灰燼早已經清理乾淨,可是廣場上卻彷彿仍然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燒焦氣息——在盧安城建立以來,這裡已經燒死過多少人了呢?有多少人因為忤逆教會,因為議論主教,因為私藏經書而被燒死在這裡?
那些被燒死的人,他們屍體逐漸焦化時所產生的刺鼻氣味彷彿已經浸潤在這每一塊石磚的縫隙中,而在今天,這些氣味似乎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
教堂區的側門打開了,最先走出來的,是一群全副武裝的教會士兵,而在教會士兵們身後,則跟著走出來一群身披灰麻布袍、赤著雙腳、頭上沒有戴著冠冕的教士。
這是「受懲戒」的標記。
這些正在接受懲戒的人便是此前偷偷藏匿過傳單或者私下裡議論過主教的神職者,他們走在教會士兵身後,兩旁則有黑袍的戒律修士維持隊伍,他們低著頭走到了廣場的內緣,在距離平民最近的位置停了下來。
有平民飛快地看了這些似乎正在受罰的教士一眼,而後者則同樣好奇地看了廣場上的平民們一眼。
他們都露出好奇和意外的神色來。
隨後,教堂區的大門也打開了,盧安大教堂的主教,法蘭?貝朗帶著他的神官團出現在廣場上。
他們身上涌動著煌煌聖光,白色的長袍仍然整潔光鮮,他們的步履穩健,精力充沛——哪怕是在糧食配給一再削減、外城區平民的口糧已經降低到半飢餓狀態的此刻,他們也仍然面色紅潤,皮膚飽滿而健康。
在神官團的簇擁下,法蘭?貝朗來到高台上,隨後微微皺了皺眉。
這裡的氣氛讓他非常不舒服。
過於死寂的廣場上……站滿了麻木愚蠢的賤民,然而那些往日里只會低著頭瑟瑟發抖的人,現在卻都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眼神既不是敬畏,卻也不是冒犯,法蘭?貝朗說不出那是什麼,他只覺得那些好像是一群死人的眼神,卻又好像是在看著死人的眼神。
大概是因為飢餓吧……
法蘭?貝朗壓下了心中的不快,用莫大的寬容饒恕了那些人眼神中的冒犯,他知道今天的異端審判是非常關鍵的儀式,在這件事完成之前,他要忍耐。
一陣鎧甲摩擦的聲音從廣場側面傳來,另外一隊教會士兵押送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來到了木台上,並把他們綁在早已準備好的一根根柱子上。
法蘭?貝朗定了定神,隨後面向廣場,他鼓動著聖光,讓自己的聲音能傳遍這裡:「聖光之神的子民們——我知道你們在這些日子裡遭受的苦難,事實上,我對此也痛心疾首……
「……是魔鬼引誘、腐化了你們的親朋,把懷疑和分裂的思想植入了人們的頭腦里……」
廣場上寂靜無聲,既沒有人喝彩,也沒有人反對,甚至連一點騷動都沒有。
如此冷漠、死寂的反應是法蘭?貝朗從未遇到過的,他一時間顯得有點尷尬,隨後又有一些惱怒。
然而他的宣講已經開始,他就必須進行下去。
所以他硬生生地壓下了心中的不快,並更加鼓動起聖光,讓自己身邊恢弘的神聖光輝製造出浩大的聲勢,而這些製造出來的聲勢終於稍稍引起了廣場上的一些騷動——這些騷動總算讓他可以把自己的宣講進行下去:「……今天,我要在這裡揭穿魔鬼的把戲,把他們潛伏在人心中的陰影揭露出來!
「那些已經受到魔鬼蠱惑的,毫無疑問要暴露出來,然後接受凈化,而那些沒有受到蠱惑的,自然會得到公正的鑒別和釋放——我將向所有人承諾,這場審判是公正的,是有效的!
「向聖光之神起誓,主的光輝和正義必將得到伸張!」
法蘭?貝朗高高揚起了手中的權杖,在往常,他喊完那激動人心的口號之後是要等片刻的,等待周圍響起人們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然而此刻,他已經意識到這樣的歡呼很難出現,所以他乾脆利落地省略了儀式中不必要的細節,直接激發起全身的魔力,一邊在心中溝通著聖光之神的聲音,一邊釋放出了大範圍的神術。
伴隨著一陣隱隱約約有聖潔之音的輕響,一道朦朦朧朧的潔白光環以法蘭?貝朗為中心擴散開來。
看到這樣的超凡力量,廣場上的平民們終於又有了一點騷動,而在人群前方的木台上,那些被綁在柱子上的人則瞪大了眼睛,帶著恐懼和緊張的神情看著那光環以彷彿無可阻擋的氣勢掃過他們——
光環掃過之處,那些被綁起來的人身上隨即浮現出微弱的光幕,緊接著光幕便劇烈抖動起來,扭曲出無數彷彿陰影般的裂痕,那些朦朦朧朧的裂痕漂浮在他們身旁和頭頂,看上去無比醒目。
法蘭貝朗滿意地看著這一幕:就如他預料的那樣,那些處於恐懼和自我懷疑中的人是不可能通過異端審判的。
那光環繼續向平台外面擴散著,並漸漸呈現出消散的模樣。
廣場內緣的人群看到光環靠近,紛紛露出緊張的模樣,有一些人悄悄地後退了半步,卻又不敢動作太過明顯,生怕被台上的神官們發現,而有一些人則顯然站的太靠前了——他們落入了光環籠罩的範圍。
法蘭?貝朗驚訝地看到,在那行將消散的大神言術光環中有幾團明亮恆定的光輝亮了起來。
平民中竟然還有如此程度的虔誠之人?
他本來只是想用神術的餘波震懾一下那些平民,卻沒想到竟然看到了聖光的回應。
這個臨時主教萬分意外地看著那幾團光輝出現的方位,然而下一秒,他就顧不上關注「那些虔誠的信徒」到底長什麼模樣了。
他發現本應該擴散到極限之後自然消散的大神言術竟好像憑空得到了加強,那本已經在人群前暗淡無比的光環竟然一下子變得異常明亮!!
按理說會局限在「審判台」周圍的神術彷彿是和什麼神聖的法器產生了共鳴,它被重新灌注了能量,隨後以無比迅猛的勢頭開始向著整個廣場蔓延。
法蘭?貝朗驚愕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突然意識到——哦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