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話題總算是結束了,高文和赫蒂都感覺鬆了口氣——隨後他們的注意力便重新放到了那面開拓者之盾上。
這面有著傳奇威名的盾牌靜靜地躺在桌上,風化腐蝕的金屬覆層包裹著裡面散發出淡淡銀光的、近乎嶄新的合金主體,陽光灑在它的金屬部件表面,泛起的微光中似乎沉澱著數個世紀的光陰。赫蒂有些出神地注視了它許久,才輕輕咳嗽兩聲打破沉默:「先祖,您打算如何宣傳此事?」
如果是幾年前的赫蒂,在看到守護者之盾後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家族榮耀得到了鞏固,是一件寶物回到了塞西爾的寶庫中,想到的是家族地位的提升和影響力的恢復,然而數年時光已經改變了她,這時候不用高文提醒,她就知道怎樣才能最大程度地發揮出這件失而復得的寶物的價值。
「就對外公布帝國的龍族朋友幫助我們找回了這面盾牌,除此之外不要做任何官方的補充或聲明——把一切交給輿論自己發酵,讓軍情局做好關注即可,」高文隨口說道,「這件事本身確實沒有任何內幕,所以官方口徑只需要說這麼多就可以了。」
「是,先祖,」赫蒂點了點頭,隨後再一次忍不住把視線投向了守護者之盾,「只是真的沒有想到……它竟然就這樣回來了……」
「戰爭年代的時候,這面盾牌是遠征軍至關重要的財產,許多人的生死都寄托在它上面,但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高文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平淡而低沉,「現在的它就只是一面盾牌罷了——它背後的象徵意義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一些好處,但也就僅此而已。」
赫蒂看了高文一眼,若有所思:「您是不希望人們太過關注『王國守護者』的回歸?」
「我們還有很多更重要、更實際的事情需要關注,」高文隨口說道,「另一方面,對『王國守護者』的過度關注和宣揚很可能重新激發舊騎士階層和落魄貴族們在血統高貴、家族榮耀方面的熱情,讓社會風氣再度回到對貴族排場和血統正義的崇拜上——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這東西按下去,必須避免它捲土重來,因此在『王國守護者』這件事上,政務廳僅僅做最基礎的宣傳和正向引導即可。」
赫蒂立刻深深低下頭去:「是,我明白了。」
高文嗯了一聲,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而是沉吟片刻後貌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卡邁爾之前申請的天文台項目現在情況怎樣了?」
「您是說帕拉梅爾天文台項目?」赫蒂眨眨眼,迅速在腦海中整理好了對應資料,「項目已經通過政務廳審核,目前已經開始建設了。第一批技術工人在上周抵達了帕拉梅爾高地,目前工程進展順利。另外,第一期的常駐學者也已經選定,擔任帕拉梅爾天文台負責人的是大魔法師摩爾根·雨果先生。」
高文回憶了一下自己聽到的名字:「摩爾根……我記得他是從聖蘇尼爾來的原王家法師。」
「是的,摩爾根大師是原聖蘇尼爾王家法師協會和占星師協會的成員,幾十年來一直擔任舊王室的占星顧問,是星相學、天體測量學和行星博物領域的專家,他曾測算過我們這顆星球和太陽之間的粗略距離,而且準確預測過兩次小行星掠過天空的日期,在學識上值得信任。聖蘇尼爾圍城戰之後,舊王都的觀星塔在戰火中嚴重損毀,至今沒有完全修復,因此這位『星空專家』接受卡邁爾大師的邀請來了南境,之後聽說帕拉梅爾高地將新建一座基於現代技術的天文台,他便自告奮勇地報名了。」
「這樣的學者是帝國至寶,一定要珍重對待,」聽著赫蒂的介紹,高文一邊點頭一邊說道,「另外,帕拉梅爾天文台那邊可以追加一期資金——那裡是卡邁爾測算出的、帝國境內的最佳『窗口』之一,越早讓它發揮作用越好。」
「是,」赫蒂立刻領命,隨後她忍不住看了高文兩眼,露出一絲笑意,「先祖,您確實是很重視卡邁爾大師提出的這些設立天文台和觀測星空的計劃啊。」
高文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了之前和梅麗塔以及諾蕾塔的交談,回憶起了關於維普蘭頓天文台、關於昔日剛鐸輝煌技術的那些印象,儘管很多記憶並不是他的,然而那種隨著回溯記憶而滲透出來的遺憾和感慨卻真真切切地充塞著他的內心,這讓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看著赫蒂鄭重其事地說道:「涉及到星空的研究項目很重要——雖然它們在短期內可能看不到像鐵路和礦山一樣巨大的經濟效益,但在長遠的未來,它們卻有可能醞釀出各種各樣改變世界的技術成果,而即便不考慮這些遙遠的事情,對未知和遠方的好奇也是凡人發展最大的推動力——赫蒂,這個世界上最神秘未知充滿秘密的地方,就在我們頭頂這片星空中。」
「我理解您的話,」赫蒂微笑著,眼神中帶著一絲開心,「先祖,您別忘了——我也是個法師,雖然我已經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沉醉在研究中了,但我仍然是個法師,而法師是最熱衷於探索未知的。」
高文看著眼前正在微笑的赫蒂,幾秒種後,他也跟著微笑起來。
「在古老的剛鐸年代,人類已經對頭頂的星空產生了好奇,各種各樣的天文台和觀星站遍布在各地的『窗口』中,我們的學者們通過大氣中魔力漣漪交織出的天然通道觀察宇宙星空,揣測我們這個世界自身的秘密,那是個輝煌而激動人心的年代……然而在它們真正發展起來之前,魔潮便抹平了一切。
「現在,或許是時候讓我們的一部分視線重新回到星空之中了。」
……
身披金紅兩色法袍的馬爾姆·杜尼特垂下了眼皮,雙手交疊在胸前,纏繞在手腕上的金質珠串和護符垂墜下來,在燈光中微微泛著光亮。
在對戰神虔誠的禱告中,他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伴隨著耳邊若有若無的、彷彿蘊含著無窮知識的聲音漸漸遠去,這位身材魁梧健壯的老人慢慢張開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瑪蒂爾達·奧古斯都。
「公主殿下,我謹代表教會感謝皇室對今年戰神祭典的支持以及對信眾們始終如一的庇護,」他嗓音低沉有力地說道,「願戰神庇護您和您的家族,願充滿榮光的奧古斯都永遠屹立在這片被主賜福的大地上。」
「支持帝國境內的教會運作是奧古斯都家族的義務,庇護帝國子民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責任,」瑪蒂爾達對眼前身披華服的老人微微點了點頭,用禮貌恭敬卻始終保持分寸的語氣說道,「戰神教會是提豐境內最強勢的教會,您對數以萬計的提豐人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力——我們的陛下希望看到您一如既往地、正確地影響信眾們,讓他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馬爾姆·杜尼特臉上帶著平靜的笑容,微微點頭:「這也是主賦予我的義務和責任。」
在莊嚴恢弘的鐵質尖頂下,戰爭大聖堂中燈火通明,粗大的白色蠟燭如繁星般在壁龕中點亮,照亮了這座屬於戰神的神聖殿堂。一年一度的戰神祭典正在臨近,這是這個以戰神信仰為主流教派的國家最盛大的宗教性節日,瑪蒂爾達作為皇室代表,按照傳統在這一天送來了賀禮和皇帝親筆書寫的信函,而現在這例行公事的、儀式性的拜訪已經走完流程。
待所有環節都結束之後,瑪蒂爾達內心中稍稍鬆了口氣,她看了這個莊嚴又充滿壓迫感的殿堂一眼,看到現場的主教和祭司們都已按流程次序離場,隨後她收回視線,對眼前的戰神教皇點了點頭:「今年的祭典活動應該會比往年更為盛大——經濟正在上升,富裕市民現在有更多的財富用於慶祝節日,而周邊鄉村裡的很多人也集中到奧爾德南來了。」
「可以預見的興旺場面,」馬爾姆·杜尼特點點頭,「教會將控制好秩序,我們不會允許讓皇室難堪的事情發生。」
瑪蒂爾達看著眼前的老教皇,露出一絲微笑:「當然,我和我的父親都在這一點上信任您——您一向是奧古斯都家族的朋友。」
「個人友誼,我知道,個人友誼,」馬爾姆·杜尼特那總是板著的面孔也在眼前女子的一個微笑之後軟化下來,這位身材健壯、曾做過隨軍牧師的老人笑了笑,語氣中帶著一絲調侃,「你們可不會來接受我的洗禮。」
「奧古斯都家族的成員也沒有接受其他任何教會的洗禮,」瑪蒂爾達笑著攤開了手,「我認為這樣才保證了皇室在宗教問題上的平衡——我們可不只有一個教會。」
「……羅塞塔已經用這套說法應付我許多年了,現在輪到你說同樣的話了,」馬爾姆無奈地看了瑪蒂爾達一眼,隨後轉移了話題,「我們不談論這些了。瑪蒂爾達,在回去之前,要跟我講講你在塞西爾的見聞么?」
「當然,我還有些時間,」瑪蒂爾達點了點頭,但緊接著便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前的老教皇一眼,「不過您怎麼突然也對我在塞西爾的經歷感興趣了?要知道,我從塞西爾回來已經小半年了,而您則一向不怎麼關心教會之外的事情。」
「……再沉溺於室內的人也會有聽到雷聲的時候,」馬爾姆慢慢說道,「而且最近這座城市中有關塞西爾的東西越來越多,各種消息甚至已經傳到了大聖堂里,哪怕不關心,我也都聽到看到了。」
「倒也是……」瑪蒂爾達帶著一絲感慨,「經濟交流的時代……信息的流通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然而僅僅一年多以前,情況還和今天截然相反,」馬爾姆搖了搖頭,「我們和塞西爾劍拔弩張,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們即將迎來一場戰爭,無數的戰爭牧師做好了準備,大聖堂這邊甚至提前點燃了獻給戰神的熏香和精油——然後,和平就突如其來地來了。」
「您是對此感到遺憾了么?」瑪蒂爾達看著眼前的戰神教皇,很認真地問道。
馬爾姆看了這位「帝國明珠」一眼,蒼老但仍然精神矍鑠的面孔上突然綻放開一絲笑容。
「殿下,我是戰神的僕人,但戰神的僕人並不是戰爭狂——我們只是為戰爭的秩序和公平服務,而不是時時刻刻期待著這個世界上充滿戰爭。當然,我本人確實是主戰派,但我承認繁榮穩定的局面對子民們更有好處。只不過這突如其來的『和平』也確實讓人措手不及……我有些錯愕,很多為戰爭做好了準備的主教和牧師們都有些錯愕。」
「可以理解,畢竟戰神的神官們一向是帝國軍隊的重要一員,而如今的『和平』局面也確實出乎了所有人預料……」瑪蒂爾達輕輕點了點頭,帶著理解和認同說道,但隨後她沉吟了幾秒鐘,又慢慢搖了搖頭,「只不過在我看來,『和平局面』這種說法並不準確。」
魁梧的教皇忍不住揚起眉毛:「哦?」
「我們只是避免了一場流血的戰爭,但不流血的戰爭或許仍將持續,」瑪蒂爾達很認真地說道,「這是議會和皇室顧問團的判斷——我們將和塞西爾人爭奪市場,我們將和他們爭奪在大陸上的影響力和話語權,我們將和他們比拼識字率,比拼城市規模,比拼在技術上的投入和成果,我們收起了刀劍,卻開始了更全面的競爭,經濟,政治,技術……而所有這些最終都指向國家利益。
「我的父皇告訴我,這也是一場戰爭,一場無關於刀劍,不需要流血,聽不見廝殺,但每分每秒都不會停歇的戰爭,只不過這場戰爭被命名為和平,而且人們在戰火表面能看到的只有繁榮——至少在兩頭巨獸分出勝負之前是這樣的。」
馬爾姆·杜尼特靜靜地聽著瑪蒂爾達的話,那雙深沉的褐色眼珠中滿是陳凝,他似乎在思索,但沒有任何錶情流露出來。
片刻之後,他將雙手重新放在胸前,低聲念誦著戰神的名號,心情一點點恢復平靜。
「您應該能理解我說的話。」瑪蒂爾達看著眼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儘管奧古斯都家族一向對所有神明敬而遠之,但至少在私人交往上,這位令人敬佩的老者是奧古斯都家族多年的朋友,她在童年時期也曾受過對方的頗多關照,因此她願意跟這位老人多說一些,她知道對方雖然看似嚴肅古板,卻也是個思維敏捷、理解能力卓越的智者,這些話他是立刻就能聽懂的。
「戰爭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戰爭的形式和範圍都改變了。」她最後點了點頭,總結性地說道。
「令人深思,」馬爾姆·杜尼特在片刻的沉默之後點了點頭,語氣深沉地說道,「這是我從未考慮過的角度。」
瑪蒂爾達露出一絲笑容:「在您面前說這些深沉的話,您不介意就好。」
馬爾姆·杜尼特帶著一絲長輩寵溺晚輩的表情笑了起來:「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