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提豐方面突然傳來的情報,赫蒂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件事背後折射出的信息,在短暫的思索之後,她睜大了眼睛:「羅塞塔難道是要……」
「神災被他當成了一個機會,」高文慢慢說道,「一個能夠徹底清除國內頑固勢力和改革殘留、重塑統治秩序的機會,如果我所料不錯,議會的臨時關閉以及國家緊急狀態將是一場大清洗的前兆……而且應該不僅僅是大清洗。」
「大清洗?」赫蒂忍不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這就是他應對神災的手段?」
「不,這隻意味著他有應對神災的自信,意味著黑曜石宮仍然擁有對提豐的控制力,且羅塞塔·奧古斯都有辦法在短時間內重整神災初期造成的混亂秩序——提豐局勢沒有失控,那麼失控的只有戰神教會,」高文搖了搖頭,「看樣子不管這次神災結果如何,戰神教會的下場都不會多好了。」
赫蒂迅速地思考著這件事對提豐以及對塞西爾的影響,忍不住問道:「這樣做有可能在短時間導致更大的混亂,奧爾德南在應對這場戰爭的時候可能因此反應遲緩——羅塞塔·奧古斯都不擔心戰局么?還是他認為我們一定會老老實實在冬狼堡那條線上旁觀這一切?」
「如果羅塞塔速度夠快,準備夠充足,那麼這件事在奧爾德南引發的混亂將比你想像的小得多,它只會讓提豐皇室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對國內所有勢力的整合,讓提豐的軍事和工業能力迅速從這場神明導致的混亂中擺脫出來——戰神雖然失控了,但現階段祂還是只能依靠污染凡人來影響這個世界,而這些受祂影響的凡人都是羅塞塔此次清洗的目標。」
高文不緊不慢地說著,他看了一眼掛在不遠處的大陸地圖,才又繼續補充道:
「而至於這場『戰爭』以及我們可能會採取的行動……他算得倒是挺准。
「我們是不會進攻的,至少現階段不會——赫蒂,你說呢?」
赫蒂眨了眨眼,她好像不是很明白高文的意思。
「現在的提豐是一個泥潭,而且這個泥潭正在越變越深,」高文沉聲說道,「如果這是一場正常的戰爭,為了保家衛國我們自然可以去赴湯蹈火,然而現在這場戰爭卻沒有任何意義——在遠離塞西爾本土的情況下,我們那些基於網路的心智防護和凈化技術的效果會難以保障,士兵踏入污染區之後產生的傷亡將是不可預料的。其次,我們比提豐人更清楚神災的危害和神明轉入瘋狂之後的危險,既然現在我們已經確定了這場戰爭背後是失控的戰神在進行推動……再繼續往這個坑裡跳,只可能讓這場神災變得更無法收場。
「到那時候,我們要打的可就不只是提豐人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止一次說過,世界級的災難面前,全人類都有著共同的命運,這些話我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
赫蒂輕輕點著頭,但很快便若有所思地嘀咕起來:「您說的這些……都是『現階段』,對嗎?」
「是啊,現階段,所以我也很好奇羅塞塔打算如何讓這件事收場,」高文點了點頭,「將戰線推進到冬狼堡,我們已經對自己的國民有了交待,但提豐……他們自己想停下來可不容易。羅塞塔·奧古斯都現階段最需要考慮的應該就是如何在儘快控制國內局勢的同時停住那些不安分的……」
話剛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
赫蒂疑惑地投來視線:「先祖,您……」
「或許……他並沒打算停下……」高文慢慢眯起了眼睛,在短暫的靈光一閃中,他突然想到了羅塞塔·奧古斯都另外一個可能的舉動——一個大膽的,看上去彷彿是在豪賭的,實際上卻是別無選擇之下最優方案的舉動,「赫蒂,通知菲利普,繼續向長風要塞增派兵力,同時在最短時間內控制暗影沼澤附近的機械橋,最長半周時間內,塵世巨蟒和零號必須進入冬狼堡地區。」
赫蒂迅速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在提豐皇室恢復了對局勢的控制之後,戰爭的態勢反而會升級?」
高文捏著下巴,語氣低沉嚴肅:「我有這個感覺……如果羅塞塔已經意識到提豐內部更深層的隱患,而且想要從這次危機中挖掘更多利益的話,那他很可能會嘗試一些更大膽的東西——畢竟現在所有的責任都可以甩到一個瘋掉的神明頭上,這對於一個正在尋求時機的人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赫蒂立刻低下頭:「我明白了。」
高文擺了擺手,隨後視線再一次落到了不遠處的那副大陸地圖上——提豐和塞西爾的疆界在剛鐸古帝國的東北方犬牙交錯,如兩頭巨獸般正死死抵住對方的咽喉,大量紅色的線條和臨時的標註簇擁著那曲曲折折的邊境,彷彿兩頭巨獸傷口中滲出的血珠。
他收回視線,在赫蒂沒有注意到的地方輕輕握了握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彷彿正操控著一輛已經賓士起來的戰車,正在危險的懸崖邊緣疾馳,既不能停下,也不能失控——而他相信,羅塞塔·奧古斯都此刻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心情。
他忍不住輕聲嘆了口氣:「人類……還真是個矛盾重重的種族。」
赫蒂正沉浸在思考中,一時間沒聽清高文在嘀咕什麼:「先祖,您說什麼?」
「沒什麼,」高文擺了擺手,抬頭看向對方,「通知宣傳部門,可以大張旗鼓地宣揚我回歸的消息了——宣傳的規模可以大點,最好讓提豐人都能第一時間知道……」
……
冬狼堡地區的局勢正在越發緊張,佔領主要塞的塞西爾人正在整條防線上四處建造工事和碉堡,看上去他們短時間內並沒有繼續推進的意圖,並且做好了徹底佔領那一地區以逸待勞的準備。那些工程機械晝夜轟鳴,越來越多的士兵從締約堡以及暗影沼澤的方向進入前線,他們的宣傳機器開足了動力,數不清的宣傳材料正在以冬狼堡為中心向周圍所有的城鎮和商路蔓延。
在這個過程中,提豐帝國的軍隊已經進行了數次反攻——從一開始試探性的進攻到後來數個地方軍團的大規模行動,他們的反攻力度正在不斷升級。
提豐人正在嘗試重新奪回他們的領土,這些軍事行動讓雙方互有死傷,但很顯然,本身戰鬥力就有所下降,此刻還失去了重要堡壘的提豐人情況要更糟糕。
塞西爾人已經牢牢地在邊境上站穩腳跟。
但這一切跟此刻的安德莎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
在身體情況稍有好轉,可以承受長途旅行帶來的顛簸損耗之後,這位傷痕纍纍的狼將軍便被從冬狼堡中轉移了出去,她首先被帶到長風要塞,一番嚴格的交接之後便被秘密送上了一輛前往塞西爾境內的魔能列車,此時此刻,她已經越過了東境最後一道關口。
安德莎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形式踏上塞西爾的土地。
魔能列車在軌道上飛馳,車窗外是冬日蕭瑟的曠野景色,枯葉落盡的樹木和已經進入枯水期的河流點綴在灰褐色的大地上,隨著列車的前進而不斷向後退去,遠方又可以看到城市和鄉村的剪影——大片大片的人造建築物,高聳的塔樓,和提豐不一樣的風景。
安德莎倚靠在一張近似軟塌的「座椅」上,有些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她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身子下面的軟墊發出了輕微的響動。
這座椅是專為她準備的,可以最大限度緩解旅途帶來的疲勞,也能防止牽連到剛開始好轉的傷口,顯然,塞西爾人在盡最大努力讓自己這個特殊戰俘安然存活下來——自己對他們而言有很大用處。
安德莎扯了扯嘴角,她倒是有些感謝塞西爾人無微不至的照顧,而且即便沒有這些照顧,她自己也會努力活下來的。
一個年輕的女性聲音從旁邊傳來,打斷了安德莎的思路:「窗外的景色如何?」
安德莎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瑪麗安修女坐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普通座椅上,正帶著溫和的微笑看著自己。這位修女小姐在車上仍然穿著她那身近乎戰袍的「神官裙袍」,那根戰鬥法杖(或者說戰錘?)則靠在隨時可以取用的地方,她的膝蓋上攤開了一本厚厚的大書,顯然,在開口跟自己打招呼之前,她一直沉浸在閱讀之中。
「冬天的風景在哪裡都差不多,」安德莎隨口說道,「本身這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季節。」
「希望你能保持自己現在的想法,這樣等我們到了目的地之後你才會更加大吃一驚的,」瑪麗安修女露出了一絲笑容,「這裡可是塞西爾,你所知的常識在這裡可不大管用。」
瑪麗安修女是一個對自己的祖國有著十足自豪和自信的人,在幾日的相處中安德莎已經深深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和對方多做糾纏,而是帶著一絲真誠的謝意說道:「瑪麗安修女,多謝你這些天的照顧。」
「這是我的職責,無需感謝,」瑪麗安笑了笑,「而且我可不只要照顧你這些天——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會陪在你旁邊的,直到你的身體基本康復。」
由熟悉的人來看護,這顯然也是塞西爾方面對自己的特殊「照顧」。
安德莎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我還有機會回到冬狼堡么?」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一個修女,」瑪麗安搖了搖頭,「不過你倒是還可以保持著一些期待,畢竟『期待』本身是免費的。」
一邊說著,這位戰爭修女一邊重新低下了頭,注意力又放到了她那本彷彿總也看不完的厚重大書中。
那或許是一本神聖的聖光教義。
據說在塞西爾,原本的聖光教會已經被完全改組,連教義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位修女一直在看的……就是新教義么?
安德莎心中如此想著,忍不住冒出了一絲好奇,她的一隻眼睛透過額前碎發看向瑪麗安修女膝蓋上的書本,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開口說道:「你一直在看這本書……它是你們那個『新聖光教派』的教義?」
「教義?當然不是,」瑪麗安修女卻搖了搖頭,隨手揚起了手中的大書,「這是《皇帝聖言錄》,對我而言……倒是和教義差不多同樣重要的東西。」
「皇帝……皇帝聖言錄?」安德莎有些費力地咀嚼著這個古怪的片語,她可從未聽過這樣一本書,「是講什麼的?」
「記錄偉大的高文·塞西爾陛下一些富有啟發性的言論,它一直在更新和增補,我手中是上個月最新的一版——你要看看么?」
記錄高文·塞西爾的言論?還不斷更新增補?
安德莎臉上的表情頓時古怪起來,不知該以什麼態度面對這樣的事物,她本想說自己對這本書沒多大興趣,但熱情的瑪麗安修女卻已經把那本厚重的大書遞到了她的眼前:「看一下吧,還是很有意思的,也很有啟發——你可以從中看到陛下充滿智慧和幽默感的另一面。我可要提醒你,這本書可是不會公開發行的,要特殊渠道才能搞到……」
還不是公開發行的?
安德莎頓時覺得這本書更加可疑起來,但她同時也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即便沒多大興趣,她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接過了瑪麗安遞過來的書,隨手翻開一頁之後,上面的話便映入了她眼中:
「你的眼睛會欺騙你,你的耳朵會欺騙你,你的想像力同樣會欺騙你,但數學不會——不會就是不會,實在不會的話我建議你考慮考慮音樂或者體育方面的特長……」
安德莎:「???」
所以這位戰爭修女這麼多天來廢寢忘食沉迷其中潛心研究的就是這東西?
安德莎表情錯愕地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瑪麗安:「這……這真的是那位高文·塞西爾說出來的話?」
瑪麗安修女無所謂地聳聳肩:「誰知道呢——我也覺得不像,但這些話又確實帶著某些道理,你不覺得還是很有意思的么?」
安德莎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又看了一眼書上的話,這一次卻忍不住多讀了兩遍——數學不會,不會就是不會……
突然間,年輕的狼將軍竟覺得這本書似乎還有那麼點價值,起碼其中一些話還是有道理的……
她笑了笑,把那本大書還給修女,同時又隨口問了一句:「我們到底是要去什麼地方?」
「一個最適合你療養和康復的地方,塞西爾的生命奇蹟之地,」瑪麗安接過書,臉上帶著微笑和自豪隨口說道,「我們去索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