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地已經迎來春季,但對於位於群山之巔的龍臨堡,寒風是仍然永不止歇的主旋律——來自海岸線方向以及隨著山間氣浪涌動而捲起的風一刻不停地吹拂著這座巨石打造的古老堡壘,在城堡的外部迴廊和高聳牆壘之間,呼嘯聲晝夜難息。
巨大的火盆在城堡內庭和外庭之間的迴廊中燃燒著,火盆之間升騰起來的能量護盾阻隔了外部迴廊的寒風,但仍然有呼嘯聲穿過護盾時時傳來。戈洛什·希克爾爵士站在兩道巨大的石柱之間,視線透過開放式迴廊望向外部庭院的方向,全副武裝的龍血武士在寒風中挺拔佇立著,彷彿石雕般紋絲不動。
龍裔強大的體魄可以無視山頂上的這點寒風,這也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自己血脈最自豪的部分之一。
腳步聲從旁邊傳來,戈洛什爵士扭頭看去,看到留著黑色短髮的克西米爾爵士來到自己身旁,他向對方微微點了點頭,後者則在回禮之餘隨口說道:「聽大公說,塔爾隆德現在的風比這裡更寒冷,更猛烈……我有些無法想像那裡的景象。」
「我也不能,」戈洛什爵士說道,「我們龍裔,從出生開始便不曾前往過北方,也被禁止了解有關北部海洋另一側的任何事情……在這點上,我和你是一樣的。」
克西米爾爵士一時間沉默下來,在幾秒鐘的安靜之後他才突然說道:「你認為公國的子民們在知曉那些真相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大家會接受這場持續了百萬年的『安排』,以及現在的『母族』么?」
「……我們恐怕沒辦法精確預判,這件事背後的變數太多了,」戈洛什搖了搖頭,「即便是我自己,在了解到一切之後也曾經陷入迷茫很長時間。我對原始龍族的感覺很……複雜,從一方面看,在塔爾隆德文明註定覆滅的情況下,他們將『龍裔』放逐出故鄉並禁止返回是在保護我們,正是因為這份保護,我們才不用面對那場終末之戰,不用在北方那片廢土上變成冰冷的屍體,但從另一方面……這份保護也是他們強加給我們的,而且用了最冰冷無情的方式。當然,我可以接受這一點,可公國子民數以百萬,一定有很多人接受不了這一點。」
「沒有人喜歡被安排的命運——龍裔更是如此,」克西米爾笑了一下,「這片群山的風太過冷硬,讓生活在這裡的龍裔們也變成了和石頭一樣冷硬的族群,在我看來,我們恐怕要費很大功夫才能讓大家漸漸接受塔爾隆德的真相……」
爵士的話剛說到一半,便有腳步聲從旁邊傳來,同時有一個不屑的女聲響起:「在我看來,這些想法統統都是矯情。」
「阿莎蕾娜女士,」克西米爾爵士循聲望去,看到一位紅髮披肩的女子正款款走來,他笑著點了點頭,向對方打著招呼,「你的評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實話實說而已,」龍印女巫阿莎蕾娜哼了一聲,顯得頗不以為然,「說什麼不喜歡命運被安排,這都是活的過於安逸之後才有閑工夫考慮的問題,那些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爬出來的人永遠不會在意自己這條命是不是被人安排著保下來的——如果有人認為自己被折去雙翼是塔爾隆德對不起自己,那很簡單啊,把他們送到塔爾隆德,把他們殺死在廢土裡,如果他們想要的是不曾被改變過的命運,那這就是不曾改變的命運——原始龍類們正在面對的命運。到那時候恐怕他們哭著喊著也要回來了。」
克西米爾爵士聽著這位龍印女巫的言論,哭笑不得地開口:「……果然犀利,果然不愧是在人類世界遊歷多年的人,你看待問題的角度確實新穎而有力。」
「我只是想起了某個人類對我說過的話,」阿莎蕾娜隨口說道,「『英勇戰死者有資格和佩劍一同下葬,但苟活於世之人卻可以在前者的墳墓旁邊一邊烤肉一邊吹牛』——我曾對這句話不屑一顧,但後來卻越發意識到它的正確。」
克西米爾爵士聽完愣了一下,表情古怪起來:「……這聽上去可不像是什麼英雄人物能說出來的言論。」
「是啊,他可算不上什麼英雄人物,所以那傢伙到現在還活著——而那些逞英雄的傢伙,卻都和自己的佩劍一同下葬了,」阿莎蕾娜輕聲說道,後半段已經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那些傢伙還能和我們一起喝酒吹牛啊……」
戈洛什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位紅髮女巫:「阿莎蕾娜女士?你是不是……」
「不,沒什麼,走神而已,」阿莎蕾娜迅速從回憶中擺脫,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高階廷臣,「啊,我險些忘了正事……戈洛什爵士,看來我們又要往人類世界跑一趟了:代表聖龍公國參加會議的人選已經敲定,因大公需要留在這裡穩定公國局勢,這次擔任使節的人選還是你我。」
……
在梅麗塔的陪伴下,卡珊德拉來到了營地旁的一處高台,這片突出地表的巨石堆整體都呈現出半熔融之後又凝固的狀態,宛若黑曜石的脆質地面中仍然充盈著星星點點的流光,站在高台上則可以看到避風灣下的整個營區,以及營區外面的大部分海灘和一部分通向內陸的荒地。
即便復甦之月已至,北極地區的寒風卻仍然冷冽,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元素之軀,一邊防止自己不小心結冰,一邊好奇地眺望著這片對海妖而言十分陌生神秘的土地——視野中大面積的廢墟以及某些殘存的合金巨構展現著這裡曾經的先進繁榮,這讓她有些遺憾,遺憾於自己沒能在塔爾隆德尚且輝煌的年代造訪這裡——很多令魚驚嘆的事物註定無法重現了,或者即便這裡能得到重建,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後的事情。
「如你所見,在那場戰爭之後……這裡就剩下這些東西,」梅麗塔說道,「對於我們這些受困於世界規則的種族而言,掙脫枷鎖的代價就是如此高昂——僅僅為了能夠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和你這樣的『天外來客』交談,我們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個世界可真不怎麼友好……比我們的故鄉差遠了,」卡珊德拉搖著頭感嘆道,「當然,我指的是我們的故鄉被毀滅之前……」
「你們的故鄉……被毀滅?」梅麗塔有些驚愕地看著這位海妖,顯然她並不了解這段歷史。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們的故鄉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入侵者非常強大,我們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我們其實是逃難出來的,」卡珊德拉笑了笑,十分看得開地說道,「從那之後過了許多許多年,想必即便是當初那些入侵者也已經死去了吧……故鄉的海洋或許已經重新煥發生機,但我們看樣子也回不去了。」
「……和『天外來客』的交流真是收穫頗多,」梅麗塔愣了一會,忍不住感嘆著,「我們這些始終被困在星球上的種族,根本無從想像光年尺度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的。」
卡珊德拉搖搖頭:「我們現在也被困在這顆星球上了——所以大家沒什麼高低區別,哪怕我和你討論起星際航行來,也只不過是吹一吹往昔輝煌而已。說到底,我們都是在重建自己昔日的文明,拿出當年的闊綽來說事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說的也是,」梅麗塔笑了笑,緊接著好像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麼看來,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種族最終竟都走上重建文明的道路了。」
卡珊德拉只是笑了笑,也沒說什麼,而幾乎同一時刻,一名年輕的龍族突然從營地方向飛來落在她們所處的台地上,並向著梅麗塔彎下了脖子:「隊長,格力斯多爾讓我來問問您,營地里抓到的那些水元素要怎麼處理?它們越來越聒噪了。」
梅麗塔立刻想起了那些被關在龍語符文陣里的、被吸的只剩十幾厘米高的水元素們,以及它們聒噪不休的抱怨,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起來:「還關著么?」
「還關著呢,格力斯多爾本打算試試看還能不能從它們身上取些淡水,但失敗了,那些水元素已經到了穩定極限,繼續取水只能讓它們立刻回到元素位面里,」年輕龍族老老實實回答道,「只是沒有您開口,我們也不敢貿然放了……」
「別折騰了,肯定取不出來水的,」卡珊德拉在旁邊擺了擺手,「我的吸管之下從不留活水——更何況那些水元素還被我仔細壓榨過。」
「那就都放了吧,」梅麗塔對年輕龍族點點頭,「順便通知格力斯多爾,如果以後再發現類似的小型水元素就直接無視掉,不必浪費人力。」
年輕龍族領命之後振翅離開了,梅麗塔則有些好奇地看了旁邊的卡珊德拉一眼:「其實我有些奇怪……海妖平常原來會依靠捕獵別的水元素並汲取水分來維持自身么?我還以為你們平常是直接從自然環境中取水的……」
「我們平常當然是直接從自然環境獲取水分啊,」卡珊德拉立刻說道,「海妖正常情況下根本不用捕獵原始水元素的——只不過這次遇上點意外,在越過海床的時候我和我的部下們遇上了不穩定的元素裂隙,一些膽大包天的原始水元素從裡面跑出來襲擊我的隊伍,為了教訓這些大膽狂徒,我才出手懲戒它們。」
一邊說著,這位眼角有著一顆淚痣的黑髮海妖一邊眯起了眼睛:「不必擔心那些傢伙,雖然被吸幹了,但只要回到元素世界,它們很快就能恢復過來——只不過這種被海妖一點點汲取水分的感覺肯定會給它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碼十個千年里那些傢伙應該都不敢隨便在這片海域活動了。」
梅麗塔聽的有點愣神,不知道是該從對方「出手教訓」的方式來作出評價還是該感嘆看似平和的海妖在面對「近似同類」時這令人意外的殘暴手段,仔細思索了半天,她才想到個問題:「那些水元素為什麼還會襲擊同為水元素的海妖?同屬元素生物之間不是都關係很好么?」
「關係很好?」卡珊德拉笑了笑,「啊,放在別的元素生物身上確實如此,可惜我們這些『外來者』在這顆星球上卻是例外……這裡的原始水元素們可不歡迎我們這些擾動了他們位面平靜的海妖們。
「當初安塔維恩墜毀在行星表面,我們砸毀的可不只是一片大陸架——安塔維恩號上的某些結構還順便擊穿了水元素領域的許多『支流』,所造成的影響到今天還沒有徹底平息。
「所以從上古時代開始,原始水元素們和海妖的關係就一直很緊張,甚至產生過數次直接衝突,但我們也知道過錯在自己身上,所以始終在努力改善和那些原始水元素之間的關係……這些努力並非沒有成效,至少在幾個主要元素支流所覆蓋的區域,我們已經和當地的水元素和平共處了,但在比較偏遠的地方……」
卡珊德拉的尾巴捲起來,在半空晃了晃,「那些零散活動的水元素可不管什麼『共處協議』——他們或者它們只要冒出來就會找海妖的麻煩,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拒絕溝通,久而久之……我們這些在外活動的海妖遇上類似情況也就只好打回去了。」
梅麗塔活了很多很多年,見證過這個世界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對於這些只有元素生物才能了解和感知的事情卻也是頭一次聽說,她驚訝而充滿興趣地聽著卡珊德拉的講述,直到對方說完才忍不住感嘆著:「真的沒有想到……在我們所不了解的地方,這個世界竟然還存在這麼多未知而有趣的歷史。」
緊接著她又覺得自己的措辭不夠準確,慌忙解釋:「啊,抱歉,我好像不該用『有趣』來形容這段歷史……」
「不必在意,」卡珊德拉立刻擺了擺手,「我們海妖有著和你們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其實你沒說錯,連我們也覺得這些歷史都挺有趣的……元素之間的爭鬥也就那麼回事,反正我們死啊死的也就習慣了,而且我懷疑就連那些和海妖保持敵對的原始水元素們也已經習慣了——就今天我最後放走的那個水元素,我現在越想越覺得自己四十或者五十個千年之前就嘬過它一次……」
梅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