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層又一層曲折階梯之間,一道又一道古老的門扉背後,無數莊嚴華美的樓層堆疊在沉默的高塔深處,昏暗宮廷如層層堆積的厚重書卷佇立在大地上,它的每一層彷彿都是紫羅蘭這個古老、湮遠、隱秘王國的記憶縮影,而越是往這些樓層的最深處前進,那種古老隱秘的感覺便會越發深重——直到越過底層,進入昏暗王庭的地下結構,這座高塔仍然會不斷向著深處延伸下去,在那些位於地下的樓層中,所有能代表「現代」氣息的物品終於徹底不見了蹤影,唯有怪誕的、不知來自哪個年代的魔法造物在它的深處運轉著,監護著某些過於古老,甚至古老到不應該再被提起的事物。
層層向下,一片不知已經位於地下多深的大廳中氣氛凝重——說是大廳,實際上這處空間已經近似一片規模巨大的溶洞,有原始的石質穹頂和岩壁包裹著這處地底空洞,同時又有許多古樸巨大的、帶有明顯人造痕迹的支柱支撐著洞穴的某些脆弱結構,在其穹頂的岩層之間,還可以看到石板構成的人工屋頂,它們彷彿和石頭融合了一般深深「嵌入」洞穴頂部,只依稀可以看出它們應該是更上一層的地板,或者某種「地基」的部分結構。
石筍從穹頂垂下,水汽在岩石間凝結,冰涼的水珠落下,滴落在這處地底溶洞中——它落在一層鏡面上,讓那堅固的鏡面泛起了層層漣漪。
整個地底溶洞有將近一半的「地面」都呈現出如同鏡面般的狀態,那是一層漆黑而純粹的平面,突兀地「鑲嵌」在地表的石頭之間,極為光滑,極為平整,然而這一刻它並不平靜——彷彿有某種隱秘的力量正在這層漆黑的鏡子深處涌動,在那如墨般的平面上,偶爾可以看到某些波紋出現,或某些地方突兀隆起,又有不知來自何處的光線掃過鏡面,在光影的反射中,一些略顯蒼白的面孔正倒映在這鏡面的邊緣。
其中一張面孔的主人微微向後退去,他身上裹著漆黑的法袍,手中的長柄木杖頂端散發著極為暗淡的魔力輝光——這點微弱的光亮理論上甚至不能照亮其身邊兩米的範圍,但在這處詭異的洞穴中,便是如此微弱的光芒彷彿都足以映照出所有的細節?讓整個空間再無肉眼無法辨識的角落。
而在這名黑袍法師周圍?還有許多和他同樣打扮的守衛,每一個人的法杖頂端也都維持著同樣暗淡的微光?在這些微弱的光芒映照下?法師們略顯蒼白的面孔相互對視著,直到終於有人打破沉默:「這次的持續時間已經超過所有記錄……算上剛才那次?已經是第六次起伏了。」
「越界的影子也比以往要多,」另一名黑袍法師低聲說道?「而且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難溝通……」
「他們躁動不安?似乎心智已經從沉睡中醒來,這不是個好兆頭,」最先開口的黑袍法師搖了搖頭,緊接著皺起眉?「有人去上層傳信么?」
「已經派守衛通知納什親王了?」一位女性法師嗓音低沉地說道,「他應該很快就……」
「我已經到了。」
女性法師聲音未落,納什·納爾特親王的聲音便憑空傳來,而伴隨著這聲音一同出現的,還有洞窟中突然升騰起的一道煙霧漩渦——納什親王的身影直接穿越了昏暗宮廷層層堆積的樓層和交錯疊加的魔法屏障?如一道墜入深淵的影子般直接「墜」入了這處位於地底深處的溶洞空間,他的身影在半空中凝聚成型?隨後沒有重量地飄向那「鏡面」的邊緣,來到一群守衛之間。
而在納什親王落地的同時?位於溶洞中心的「鏡面」突然再次有了異動,大量波紋憑空從鏡面上產生?原本看上去應該是固體的平面一下子仿若某種粘稠的液體般涌動起來?伴隨著這詭異到令人不寒而慄的涌動?又有陣陣低沉模糊的、彷彿夢囈般的低語聲從鏡面背後傳來,在整個空間中回蕩著!
下一秒,那如軟泥般起伏的鏡面中突然凝聚出了某些事物,它們迅速上浮,並不斷和空氣中不可見的能量重組,迅速形成了一個個空洞的「人體」,這些影子身上披掛著彷彿符文布條般的事物,其體內不定形的黑色煙霧被布條束縛成大致的四肢,這些來自「另一側」的不速之客呢喃著,低吼著,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鏡面,向著距離他們最近的守衛們蹣跚而行——然而守衛們早已反應過來,在納什親王的一聲令下,一道道暗影灼燒射線從法師們的長杖頂部發射出去,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些來自暗影界的「越界者」,他們的符文布帶在射線下無聲爆燃,其內部的黑色煙霧也在瞬間被中和、瓦解,短短几秒種後,這些影子便重新被分解成能量與暗影,沉入了鏡面深處。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發生,在守衛們近乎本能的肌肉記憶下完成,直到越界者被全部驅逐回去,一群黑袍法師才終於喘了口氣,其中一些人面面相覷,另一些人則下意識看向那層黑色的「鏡子」。納什親王的視線也跟著落在了那漆黑的鏡面上,他的目光在其表面緩緩移動,監視著它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就在這時,一抹在鏡面下突然閃過的銀光和虛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那東西模糊到了完全無法辨識的地步,卻讓人不由得聯想到一道冰冷的「視線」。
納什·納爾特瞬間臉色一變,猛然後撤半步,同時語速飛快地低吼:「熄滅光源,自行計時!」
下一瞬間,溶洞中所有的光源都消失了,不但包括法師們長杖頂端的微光,也包括溶洞頂部那些古老石板上的符文閃光以及某些潮濕角落的發光苔蘚——法師們的光亮顯然是被人為熄滅,但其他地方的光線卻彷彿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吞噬了一般,整個溶洞隨之陷入絕對的黑暗。
在一片漆黑中,每個人的心臟都砰砰直跳,隱隱約約的,彷彿有某種細碎的摩擦聲從某些角落中傳了過來,緊接著又好像有腳步聲踏破沉默,似乎某個守衛離開了自己的位置,正摸索著從同伴們中間穿過,然後又過了一會,溶洞中終於再次安靜下來,似乎有誰長長地呼了口氣,嗓音低沉地這份寂靜:「可以了,重新點亮法杖吧。」
一片黑暗中,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也沒有任何微光點亮。
又過了一會,突然有幾聲短促的慘叫從守衛們最密集的地方傳來,在痛苦的喊聲中,一個似乎正在奮力掙扎的守衛低吼著:「快,快點亮法杖,我被什麼東西纏上了!我被……」
回應這喊叫聲的仍然只有黑暗和死寂。
終於,這些詭異的聲音再次消失不見,納什·納爾特親王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計時結束,各自點亮法杖。」
黑暗中仍然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任何光芒亮起,只有一些細微綿長的、彷彿被厚厚帷幕阻隔而遠離了這個世界的呼吸聲在四周響起,這些呼吸聲中夾雜著一絲緊張,但沒有任何人的聲音聽起來慌亂——這樣又過了大約十秒鐘,洞窟中終於浮現出了一絲微光。
第一個法師守衛點亮了自己的法杖,緊接著其餘守衛們也解除了「黑暗靜默」的狀態,一根根法杖點亮,洞窟各處的微光也隨之恢復,納什親王的身影在這些微光的照耀中重新浮現出來,他第一時間看向守衛們的方向,在那一張張略顯蒼白的面孔間清點著人數。
「少了一個人。」他突然語氣低沉地說道。
守衛們立刻開始互相確認,並在短暫的內部清點之後將所有視線集中在了人群前端的某處空缺——那裡有個空位置,顯然曾經是站著個人的,然而對應的守衛已經不見了。
黑袍法師們緊張地注視著那個空位置,而緊接著,那個空蕩蕩的地方突然迸現出了一點點細微的閃光,那閃光漂浮在大約一人高的地方,忽明忽暗,時而映照出半空中朦朦朧朧的身影輪廓,就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法師正站在那裡,正在獨屬於他的「黑暗」中努力嘗試著點亮法杖,嘗試著將自己的身影重新在現實世界中映照出來——他嘗試了一次又一次,閃光卻越來越微弱,偶爾被映亮的身影輪廓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稀薄。
黑袍法師中有人忍不住輕聲嘀咕起來:「回來……回到這個世界……快回來……別放棄,快回……」
那最後一絲閃光終於消失了,之後再也沒亮起。
守衛之間有人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聲,含含混混聽不清楚。
「他離開了,」納什親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閃光最後消失的地方,沉默了好幾秒之後才嗓音低沉地說道,「願這位值得尊敬的守衛在黑暗的另一面獲得安寧。」
守衛們低下頭,帶著肅穆與傷感齊聲說道:「願他在黑暗的另一面獲得安寧……」
「儘快通知家屬吧,將這位守衛生前用過的備用制服和法杖送去……總要有東西用來下葬,」納什親王輕聲說道,「他的家人會得到豐厚撫恤的,所有人都將得到照料。」
守衛的首領躬身行禮:「是,大人。」
納什·納爾特點了點頭,目光回到溶洞中心的「鏡面」上,這層可怕的漆黑之鏡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就彷彿剛剛發生的所有異象都是眾人的一場夢境般——納什親王甚至可以肯定,哪怕自己此刻直接踩到那鏡面上,在上面隨意行走,都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躁動結束了,」這位「法師之王」輕輕嘆了口氣,「但這層屏障恐怕已經不再那麼穩固。」
「這種變化一定與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關,」守衛的首領忍不住說道,「神明接連隕落或消失,停滯百萬年的塔爾隆德也突然掙脫了枷鎖,凡人諸國處於前所未有的劇烈變化狀態,所有心智都失去了以往的有序和穩定,浮躁與動蕩的思潮在深海中掀起漣漪——這次的漣漪規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必將波及到整個深海……自然也將不可避免地驚擾到沉睡者的夢境。」
一邊說著,這位首領一邊轉過頭,用帶著緊張和警惕的眼神看向那面巨大的漆黑鏡面。
「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來維持祂的沉睡狀態。」另一名法師守衛忍不住說道。
納什·納爾特親王靜靜地看著這名開口的黑袍法師,輕聲反問:「為什麼?」
「這……」法師守衛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回答,「我們是守衛這個夢境的……」
「我們只是在守衛這個入口,確保演化自然發生,至於這個夢境是否會持續下去,是否會提前醒來,會在什麼情況下發生變化……這些都不是我們可以干擾的事情,而至於涉及到整個世界,整個時代的變化……那更不應該由我們插手,」納什親王平靜地說道,「這一切都是自然的歷史進程,紫羅蘭僅僅是它的旁觀者。」
說到這裡,他輕輕搖了搖頭。
「別低估了這股歷史演進的力量,也別被過於高昂的使命感蒙蔽了眼睛,我們只不過是一群看門的衛兵罷了。」
納什·納爾特化身為一股煙霧,再次穿過層層疊疊的樓層,穿過不知多深的各類防護,他重新回到了位於高塔上層的房間中,明亮的燈光出現在視野內,驅散著這位法師之王身上糾纏的黑色暗影——那些影子如蒸發般在光明中消散,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納什來到一張深紅色的高背椅上,坐在那裡靜靜地思索著,這樣平靜的時間過了不知多久,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牆壁上,一面有著華麗淡金邊框、足有一人多高的橢圓魔鏡表面突然泛起光華,一位身穿白色宮廷長裙、容貌極美的女子悄然浮現在鏡子中,她看向納什親王:「你的心情不好,守衛出現了損失?」
「一個很有經驗的守衛在邊界迷失了,」納什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什麼都沒留下。」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鏡中女子露出驚訝的模樣,「經驗豐富的守衛怎麼會在邊界迷失?」
「……鏡面短暫失控,邊界變得模糊,那名守衛抵擋住了所有得引誘和欺騙,在黑暗中忍住了點亮法杖的衝動,卻在邊界恢復之後沒有及時重新回到光明中,導致未能順利回到我們這個世界。」
鏡中女子沉默下來,兩秒鐘後輕聲嘆了口氣:「真遺憾。」
「……願他在黑暗的另一面獲得安寧。」納什親王平靜地說道。
「我們都知道的,黑暗的另一面什麼都沒有——那裡只有一個無比空虛的夢境。」
「那就是極致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