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彎曲空間的動力
這個宇宙的空間並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著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體想像為一張大膜,這張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張膜甚至可能是一個封閉的肥皂泡。雖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間曲率還是無處不在。
早在公元世紀,曾出現過許多極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設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間摺疊。設想把大範圍空間的曲率無限增大,像一張紙一樣對摺,把「紙面」上相距千萬光年的遙遠的兩點貼在一起。這個方案嚴格說來不應稱為宇宙航行,而應該叫做。「宇宙拖曳」,因為它實質上並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過改變空間曲率把目的地花過來。
這種氣吞宇宙的事只有上帝才做得山來.如果加上基本理論的限制.
可能上帝也不行。
對於利用空間曲率航行,後來又出現了一個更溫和更局部的設想,一艘處於太空中的飛船,如果能夠用某種方式把它後而的一部分空間熨平,減小其曲率、那麼飛船就會被前方曲率史大的空間拉過去,這就是曲率驅動。
曲率馭動不可能像空間摺疊那樣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有可能使飛船以無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雲天明情報被正確解讀前,曲率驅動仍是一個幻想,同上百個光速飛行的幻想方案一樣,無論從理論上還是技術上,沒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飛色舞地對程心說:「威懾紀元前,曾時興穿帶圖像的衣服,那時的人一個個亮閃閃的,五光十色,可現在只有小孩兒那樣,古典的服裝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卻在說著另外的話,她的目光黯淡下來:這個解讀看上去很靠譜,但要最後確定還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認。
程心說:「我現在最吃驚的是,貴金屬和寶石都不存在了。黃金已經成為普通的金屬,這兩個酒杯都是用鑽石做的……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候,擁有這麼小的一粒鑽石,就這麼小,對於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都是永遠的奢望。」
她的眼睛說:不,AA,這次不一樣,這次能確定!
「至少你們那時鋁便宜了,電解鋁出現之前鋁也是貴金屬,聽說還有國王的王冠是鋁的。」
怎麼確定?
程心知道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達了,IDC曾經要為她的住處配置一個智子屏蔽的房間,那要安裝一大堆體積和雜訊都很大的設備,她嫌麻煩沒答應,現在很後悔。『「雪浪紙。」程心輕聲說。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間又被點燃了,興奮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
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捲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一捲紙,一卷帶曲率的紙,被拉出一段熨平了,減小了曲率。
這個意象是對曲率驅動時飛船前後空間形態的明顯暗示,不可能是別的。
「我們走。」程心站起身說。
「我們走。」AA也說,她們要去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兩天後,在IDC委員會的會議上,主席宣布所有的專業小組都認可了對曲率驅動的解讀。
雲天明告訴地球世界:三體光速飛船採用空間曲率驅動。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戰略情報。在眾多的光速航行設想中,它確定了空間曲率驅動是可行的,這就為人類的宇航技術發展指出了明確的戰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燈塔。
同樣重要的是,這次成功的解讀揭示了雲天明在三個故事中隱藏情報的模式,可以歸結為兩點:雙層隱喻和二維隱喻。
雙層隱喻:故事中的隱喻不是直接指向情報信息,而是指向另一個更簡單的事物,而這個事物則以較易解讀的方式隱喻情報信息。在這個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隱喻一個東西——肥皂驅動的紙船,而肥皂船的隱喻目標才是空間曲率驅動。在以前的解讀中,人們陷人困惑的一個重要原囚,就是按單層隱喻的習慣性思維解讀故事,認為故事情節直接隱喻情報信息。
二維隱喻:這種模式是用於解決文字語言所產生的信息不確定性的問題。在一個雙層隱喻完成後,附加一個單層隱喻,用來固定雙層隱喻的含義。在此例中,用雪浪紙的捲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驅動中的空間形態,把肥皂船的隱喻確定下來。如果把故事看做一個二維平面,雙層隱喻只為真實含義提供了一個坐標,附加的單層隱喻則相當於第二個坐標,把含義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來,所以這個單層隱喻又被稱為含義坐標。含義坐標單獨拿出來看是沒有意義的,但與雙層隱喻結合,就解決了文學語言含義模糊的問題。
「一個精妙的系統。」一位PIA的情報專家讚歎道。
委員們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賀和敬意,尤其是AA,一貫受到輕視的她現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員會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卻濕潤了。她想到了雲天明,想像著這個在外太空的漫漫長夜和怪異險惡的異族社會中孤軍奮戰的男人,為了向人類傳遞情報,如何殫精竭慮,設計了這樣一個隱喻模式,再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創作出上百個童話故事,最後精心地把情報隱藏在其中三個故事中。三個世紀前他送給了程心一顆星星,三個世紀後他又帶給人類一個希望。
以後的解讀工作順利了許多,除了有新發現的隱喻模式的指導,人們還默認了一個沒有被證實的排除法:第一個被成功解讀的情報與從太陽系逃亡有關,那剩下的情報有很大可能是關於安全聲明的。
但解讀者們很快發現,與第一個情報相比,隱藏在三個故事中的其他情報信息要複雜得多。
在接下來的IDC委員會會議上,主席拿來了一把他安排人專門製造的傘,與故事中空靈畫師送給公主的保護傘一樣,是黑色的,有八根傘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隻小石球。真正意義上的傘早就從現代生活中消失了,現代人遮雨使用一種叫避雨器的東西,如小手電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氣流把雨吹開。人們當然知道傘這東西曾經存在,也在影視中見過,但很少有人見過實物。大家好奇地爭相擺弄這東西,發現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在旋轉中借離心力張開,在旋轉速度過快或過慢時也能發出相應的聲音報警。大家的第一感覺是這樣旋轉著打傘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媽居然能這樣打一天傘,很讓人佩服。
AA也拿過傘旋轉著打開,她的手勁比較小,轉動的傘面很快垂下來,警示轉速過慢的鳥叫聲出現了。
從主席把傘第一次打開時,程心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現在,她突然指著從喊道:「別停下!」
AA加快了傘的轉速,鳥叫聲消失了。
「再轉快些。」程心盯著傘說。
AA使儘力氣轉傘,警示轉速過快的風鈴聲出現了;然後程心又讓她轉慢些,直到再次出現鳥叫聲,就這樣反覆了幾次。
「這不是傘!」程心指著旋轉中的傘說,「我知道它是什麼!」
旁邊的畢雲峰點點頭,「我也知道了。」然後他轉向在場的第三個公元人曹彬,「這是一種只有我們三個人才能想到的東西。」
「是的。」曹彬看著傘興奮地說,「即使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東西也很陌生了。」
其餘的與會者有的看著這三個活著的古人,有的看著傘,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興奮地期待著。
「蒸汽機離心調速器。」程心說。
「那是什麼,一種控制電路?」有人問。
畢雲峰搖搖頭,「發明那東西的時候還沒有電。」
曹彬開始解釋:「那是18世紀出現的東西,一種用於調節蒸汽機轉速的裝置。它主要由兩根或四根頭部帶金屬球的懸桿和一根帶套簡的轉軸組成,就像這把傘,只是傘骨數量要少些。這個裝置的轉軸由燕汽機帶動旋轉,當蒸汽機轉速過快時,鐵球由於離心力抬起懸桿.帶動套筒上升,把一與套筒相連的蒸汽門關小,降低燕汽機轉速;蒸汽機轉速過低時,離心力的減小使懸臂內合,像傘合上一樣,推動套筒下滑,開大燕汽門增加轉速……這是最早的工業自動控制系統。」
於是,人們知道了傘的第一層隱喻。但與肥皂船不同,蒸汽機離心調速器並沒有明確的隱喻指向,它所隱喻的東西人們能夠想到很多,比較確定的有兩項——負反饋自動控制,恆定的速度。
於是,解讀者們開始尋找與這個雙層隱喻相對應的含義坐標,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觀察者眼中不隨距離變化,這也可以有多種解讀,比較明顯的也有兩個:
某種信號不隨距離衰減的信息發布系統,一個在任何參照系下都恆定的物理量。
與傘的解讀結果相比較,立刻找到一個確定的組合:
恆定的速度,不隨參照系變化。
這明顯是指光速。
出乎解讀者們預料的是,對於傘的隱喻,他們又找到了第三個含義坐標:
「……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
速度最快,沒有質量(重量),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單層隱喻:光。
綜上所述,傘隱喻著光或光速。而捕捉魔泡樹的泡沫有兩種可能的含義:
採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讀者們都認為第一種可能的含義與人類的戰略目標關係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可能的含義上。
仍然看不到情報的明確含義,但解讀者們對第二個可能的含義進行了討論,討論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與發布宇宙安全聲明的關係上。
「設想如果把太陽系,也就是海王星軌道或柯伊伯帶以內空間的光速降低,就可能產生一個從大範圍宇宙尺度上可以遠程觀測到的效應。」
「但這對宇宙觀察者有什麼安全意義嗎?設想把太陽系內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們看上去更安全些嗎?」
「這毫無疑問,那樣的話即使人類擁有光速飛船,飛出太陽系的時間也要長十分之一,當然,這意義並不大。」
「如果想對宇宙產生安全意義的話,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顯然是不夠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來的百分之一,讓觀察者看到這是一個人類自我建造的阻滯帶,確信我們飛出太陽系需要較長的時間,藉此增加觀察者對太陽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樣的話,降低到原來的千分之一都不夠,想想吧,以三百千米每秒的速度飛出太陽系,所需時間也並不太長。另外,如果人類能夠在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改變一個基本宇宙常數,就等於向宇宙宣布地球文明已經掌握了很高的技術,這不是安全聲明,反而是危險聲明。」
……從傘的雙層隱喻和深水王子與魔泡樹兩個含義坐標中,解讀者們能夠明確其含義指向,卻得不到確定的戰略情報。這個隱喻已經不是二維而是三維了,有人猜測,是不是還存在著第三個含義坐標?於是,解讀者們在故事中反覆尋找,但沒能找到它存在的跡象。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讀出來。
為了研究這個詞,IDC增設了一個語言學小組,小組中有一個名叫巴勒莫的語言學家,主要研究語言的歷史演化。吸收他進人小組,主要是考慮到他與這個專業的其他學者不同,不只是專註於單一的語系,而是對東西方多個語系的古代語言都比較熟悉。但巴勒莫對這個詞也一無所知,他進入IDC後的研究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之所以能夠成功解讀完全是意外,與他的語言學專業沒有關係。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來,他的女朋友,一個滿頭金髮的北歐姑娘問他是不是到過自己的祖國。
「挪戚?沒有。我從來沒去過。」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麼在夢裡反覆說那兩個古代地名?」
「什麼地名?」
「赫爾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與IDC無關,這個同從她嘴裡說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巴勒莫笑著搖搖頭.「那是一個完整的詞,赫爾辛根默斯肯,你把它從不同的位置拆開,肯定還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說的這兩個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麼樣?巧合而已。」
「可我告訴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這兩個地名,它們是古地名,現在都變了,我是研究挪威歷史的才知道。它們都在挪威的諾爾蘭郡。」
「親愛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為這個詞在讀音上可以隨意拆分。」
「夠了!你在騙人!你肯定知道赫爾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島,羅弗敦群島中的一座小島。」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它可能是巧合,是因為語言學中有一個現象:對於一個沒有具體拼寫方式只有讀音的長詞,在不理解其含義的情況下,有一部分人喜歡下意識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這樣的人。」
巴勒莫沒有說的是,在IDC小組研究這個詞的過程中,他多次遇到這種按自己的意願隨意拆分的情況,所以他對女友的話並不在意,但她接下來的話改變了一切:
「那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赫爾辛根山靠著海,在山頂能看到默斯肯島,默斯肯島是距赫爾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島!」
兩天後,程心站在默斯肯島上,隔海遙望著赫爾辛根山的懸崖,那懸崖是黑色的,也許是天空布滿鉛雲的緣故,海也是黑色的,只有懸崖腳下出現一道白色的海浪。來之前聽說,這裡雖地處北極圈白內,但受到太平洋暖流的影響,氣候比較溫和。不過現在的海風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陰冷。
這裡地處挪威北部的羅弗敦群島,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險峻的島嶼由冰川蝕刻而成,在西部峽灣與北海之間形成了一道長達一百六十千米的屏障,如一道牆,將北冰洋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端隔開,島間海峽水流湍急。
以前這裡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魚季節的漁民。現在,海產品主要來自養殖,海洋捕撈業已經消失,這裡又變得荒涼起來,大概與更早的維京海盜出沒時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只是群島中眾多島嶼里很小的一座,赫爾辛根山也是一座無名的山峰,這是公元世紀的地名,在危機紀元末期,這兩個地名都變了。
面對著這世界盡頭的荒涼和肅殺,程心的心中卻是坦然的。就在不久前,她還認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現在,有太多的理由讓生活繼續下去。她看到,鉛雲低垂的天邊有一道露出藍天的縫隙。剛才,太陽從那道雲縫中露出了幾分鐘,立刻使這陰冷的世界變了樣子,很像雲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寫:「彷彿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她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凄迷中藏著希望,陰冷中透出溫暖。
同來的還有艾AA和包括畢雲峰、曹彬、語言學家巴勒莫在內的幾個IDC專家。
默斯肯是座小島,沒有常住居民,島上只住著一位叫傑森的老人.
八十多歲了,是一個公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歐面龐飽經風霜,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在被問起默斯肯島和赫爾辛根山一帶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時,傑森老人一指島的西端:
「當然有,看那裡。」
那是一座白色的燈塔,現在只是黃吞,塔燈已經有節奏地發出光芒。
「那是幹什麼用的?」AA好奇地問。
「看看,孩子們果然已經不知道那是什麼了……」傑森搖著頭感慨地說,「那是古代為船指引航向用的。在公元世紀,我是個設計燈塔和航標燈的工程師,其實,直到危機紀元,海洋上還有許多燈塔在使用,現在全沒了。我來這兒建了這座燈塔,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以前還有這麼一種東西。」
IDC的來人都對燈塔很感興趣,這讓他們想到了蒸汽機離心調速器,同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古代技術裝置。但稍加探究就明白,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燈塔剛建成,用的是輕便堅固的現代建築材料,工期只有半個月。傑森還肯定地說,這座島歷史上從沒有過燈塔,所以僅從時間上看,這東西與雲天明的情報無關。
「這一帶還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有人問。
傑森對著陰冷的天空和大海聳聳肩,「能有什麼?這荒涼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歡,但在別的島上,他們不讓我建燈塔。」
於是大家決定,到海峽對面的赫爾辛根山上去看一看。就在他們登上直升機時,AA突發奇想,想乘傑森的那艘小艇渡海過去。
「當然可以,不過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會暈船的。」傑森說。
AA指著海對面的赫爾辛根山說:「就這麼近的路,能暈船?」
傑森連連搖頭,「不能從這片海域直接過去,今天不能,必須繞那邊走。」
「為什麼?」
「因為那裡有一個大旋渦,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傑森,有人問:「你不是說再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了嗎?」
「我是本地人,大旋渦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它是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裡常常出現。」
「在哪裡呢?」
「那裡,從這個方向看不見,但能聽到聲音。」
大家安靜下來,聽到那片海面發出一陣低沉有力的隆隆聲,像遠處萬馬奔騰。
直升機起飛去勘探大旋渦,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島上只有傑森那一艘小艇,只能安全地坐下五六個人,程心、AA、畢雲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餘的人上了直升機。
小艇顛簸著駛離默斯肯島,海上的風更大更冷,咸澀的水沫不斷撲到臉上。海面呈暗灰色,在漸暗的天光下顯得詭異莫測,那種隆隆聲漸漸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渦。
「哦,我想起來了!」曹彬突然在風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來了,她原以為雲天明是通過智子知道了這裡的什麼事,現在看來沒那麼複雜。
「愛倫·坡。」程心說。
「什麼?那是什麼?」AA問。
一個19世紀的小說家。」
老傑森說:「不錯,愛倫·坡是寫過一篇默斯肯大旋渦的小說,我年輕時看過,多少有些誇張,記得他說旋渦的水牆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麼陡峭。」
一個世紀前,以文字為基礎的敘事文學就消亡了,但文學和作家仍然存在,不過敘事是用數字圖像進行的。現在,古典的文字小說已經變成了文物,大低谷後,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傳了,其中就包括愛倫·坡。
轟鳴聲更大了。「渦呢?」有人問。
老傑森指著海面說:「旋渦比海面低,你們看那條線,越過它才能看到大旋渦。」那是一條波動的浪帶,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條白線,以一個大大的弧形伸向遠方。
「越過它!」畢雲峰說。
『哪是生死線,船一旦過去是回不來的。」傑森瞪著畢雲峰說。
「船在大旋渦中轉多長時問才能被吸進去?」
「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吧。」
「那就沒事,直升機會救我們上去。」
「可我的船……」
「我們會賠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插了一句傑森聽不明白的話。
傑森駕著小艇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那條浪帶,船晃了晃,都後變得平穩了,被什麼力量攫住,彷彿進入了海面下的一條軌道,沿著與浪帶一致的方向向滑行。
「船被旋渦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傑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頂俯視一般,默斯肯大旋渦展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巨大的漏斗狀凹陷直徑約有一千米.傾斜的水牆確實沒有愛倫·坡說的四十五度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牆的表面緻密而平滑,彷彿固體一般。船現在剛剛進人大旋渦的勢力範圍,速度還不太快,旋渦的轉速是向下逐漸增加的,在底部那個小小的孔洞處轉速達到最高,攝人心魄的轟鳴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轟鳴顯示了一種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瘋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你沿著切線,最大功率向前沖!」AA對傑森喊道。
後者按她說的做了。這是一艘電動艇,引擎的聲音在旋渦的轟鳴中像蚊子叫。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線,眼看就要衝過去了,接下來卻無力地向下轉向,離開了泡沫線,如同一顆拋出的石子越過拋物線的頂端一樣。他們又努力了幾次,每一次都滑落下來,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條線是地獄之門,只要是常規功率的船,越過它就別想回去!」傑森說。
現在,船滑落到了更深處,泡沫線已經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們後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只有從大旋渦對面遠處的邊緣上還能看到緩緩移動的山峰頂部。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獲的恐懼,只有在上空盤旋的直升機帶來一些安慰。
「孩子們,該吃晚飯了。」老傑森說。現在雲後的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但在這北極圈裡的夏季,這時已經是夜裡21點多了。傑森從艙里拎出一條大鰭魚,說是剛釣上來的,然後又拿出三瓶酒,把魚放到一個大鐵盤子上,把一瓶酒澆到魚上,用打火機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燒了不到五分鐘,他就從仍燃燒著的魚上扯肉吃,聲稱這是當地的烹調法。於是他們就吃著魚,喝著酒,欣賞著大旋渦的景色。
「孩子,我認識你,你是執劍人吧?」傑森對程心說,「你們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重要的使命。不過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應該享受現在。」
「如果上面沒有直升機,你還會這麼淡定?」AA說。
「我會的,孩子,告訴你吧,我會的。公元世紀我得絕症時才四十歲,可我很淡定,根本沒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自己根本不知道。
醒來時已經是威懾紀元,當時以為是來生轉世了,結果發現沒有來生這回事,死亡只是退遠了些,還在前邊等著我……燈塔建好的那天夜裡,我遠遠地在海上看著它發光,突然悟出來: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向哪裡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這時,進人旋渦已經二十分鐘,小艇已滑落下水牆總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但由於離心力的緣故,艇中的人們並沒有滑到左舷。這時,他們的目力所及之處全是水牆,即使從對面也看不到遠處的峰頂了。他們都不敢看天空,因為在旋渦中,小艇是與水牆一起轉動,相對幾乎靜止,所以幾乎感覺不到旋渦的旋轉,小艇彷彿是緊貼在一個靜止的海水盆地的邊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渦的旋轉立刻顯現出來,布滿雲層的天空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整體轉動,讓人頭暈目眩。由於離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牆表面更加緻密平滑,固體感也更強,如結冰一般。大旋渦底部的吮洞傳出的轟鳴聲壓住了一切,讓大家再也不能對話。這時,太陽又從西方的雲縫中露出來,把一束金光射進大旋渦,然而照不到底,只照亮了水牆的一小部分,使旋渦深處看上去更黑暗了。量m的水霧從渦底咆哮的吮洞中噴出,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麗地跨越旋轉的深淵。
「記得愛倫·坡也描寫過旋渦中的彩虹,好像還是在月光下出現的,他說那是連接今生與來世的橋!」傑森大聲說,但沒有人能聽清池的話。
直升機來救他們了,懸停在小艇下方兩三米處,垂下一架懸梯讓艇上的人爬上去。然後,空著的小艇漂遠了,繼續在旋渦中轉著大圈,艇上沒有吃完的鮮魚上還燃著藍幽幽的火苗。
直升機急停在大旋渦的正上方,機上的人們看著下面旋轉的大水坑、不一會兒就感到頭暈噁心。於是有人給駕駛系統發出指令,讓直升機以與旋渦相同的轉速在空中旋轉,這樣在他們眼,下面的旋渦確實靜止下來了。但旋渦之外的整個世界卻開始轉動,天空、大海和山脈都在圍繞著他們旋轉,大旋渦彷彿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暈感一點兒也沒有減輕,AA哇地一下把剛吃進去的魚都吐了出來。
看著下而的大旋渦.程心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旋渦,由一千億顆恆星組成,發著銀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轉,兩億五千萬年轉一圈,那就是銀河系;地球在其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渦又只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塵。
半個小時後,小艇旋落到渦底,瞬間被吮洞吞沒了,在轟鳴聲中可以隱約聽到船體被折斷絞碎時發出的咔嚓聲。
直升機把傑森送回了默斯肯島,程心許諾儘快把賠他的船送來,然後與老人告別。直升機飛向奧斯陸,那裡有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默斯肯大旋渦暗示著什麼根本不用想,太明顯了。
現在的問題是,降低光速與黑洞之間有什麼關係?黑洞與宇宙安全聲明又有什麼關係?
黑洞本身並不能改變光速,只是改變光的波長。
設想把光速降低到現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別是每秒三萬千米、每秒三千千米和每秒三百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一時看不出來。
這裡有一道坎兒,常規思維比較難以跨越,但也並不是太難。這些人畢竟屬於人類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別是曹彬,作為一位跨越三個世紀的物理學家,他善於極端思維,而且他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早在公元世紀,就有一個研究小組在實驗室中把介質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塊速騎行的自行車還慢。當然,這與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設想不再顯得那麼瘋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現在的萬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千米,與黑洞有關係嗎?似乎與前面沒有本質的區別,仍然看不出什麼……不,等等!
「十六點七!」曹彬脫口而出這個數字,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圍那些眼睛都點燃了。
每秒十六點七千米,太陽系的第三字宙速度,如果達不到這個速度就不可能飛出太陽系。
光也一樣。
如果太陽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點七千米以下,光將無法逃脫太陽的引力,太陽系陽系將變成一個黑洞。①由於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麼都出不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飛出太陽系黑洞的視界②,這個星系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徹底隔絕,變成一個絕對封閉的世界。
對於宇宙的其他部分來說,這樣的世界絕對安全。
低光速的太陽系黑洞從遠處觀察是什麼樣子,不得而知,但只能有兩種可能:在落後的觀察者眼中太陽系消失了;對於先進的觀察者,低光速黑洞應該能被遠程觀察到,但觀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曾是一件被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饕餮海,他們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遠封閉的無故事王國。其實,這個含義坐標並不需要,前面的解讀已經很明確了。
——————————————①當真空光速低於太陽系的逃逸速度時,太陽系的半徑於其史瓦西半徑。史瓦西半徑是任何具重力的質量之臨界半徑,當一個天體的半徑小於史瓦西半徑時,光無法從半徑內的引力場逃脫,便會成為黑洞。史瓦西半徑的公式,其實是從物體逃逸速度的公式衍生而來,它將物體的逃逸速度設為光速,配合萬有引力常數及天體質量,便能得出其史瓦西半徑②黑洞的邊界稱為視界。黑洞外的物質和輻射可以通過視界進入黑洞內部,而黑洞內的任何物質和輻射均不能穿出視界,因此又稱視界為單向膜。視界並不是物質面.它表示外部觀測者從物理意義上看,除了能知道(指視界)所包含的總質童、總電荷等基本參量外.其他一無所知。
球狀黑洞的視界半徑就足史瓦西半徑。
後來,人們把低光速黑洞稱為黑域,因為相對於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平徑很大.內部不是時空奇點,而是一個廣闊的區域。
直升機飛行在雲層之上,這時已經是夜裡23點多,太陽正在西方緩慢地落下。這午夜的夕陽照進機艙,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像,想像著光速姆秒16.7千米的世界的生活,想像著那個世界的夕陽每秒16.7千米的光芒。
至此.雲天明情報的大部分拼圖已經完成,只剩一塊:針眼畫師的畫。
解讀不出它的雙層隱喻,也找不到含義坐標。有解讀者認為,畫可能是默斯肯旋渦的一個含義坐標,象徵著黑洞的視界,因為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看.任何進人黑洞的物體都將永遠固定在視界上,很像是被畫人畫中。但大多數解讀者都不同意這個想法,默斯肯旋渦的含義十分明顯,雲天明還使用了饕餮海來進一步固定其含義,沒必要再設置一個含義坐標了。
這個隱喻最終無法解讀,如維納斯的斷臂一般。針眼的畫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這個情節構成了三個故事的基礎,從它所顯現出來的典雅的冷酷、精緻的殘忍和唯美的死亡來看,可能暗示著一個生死枚關的巨大秘密。
地球該走了
人類輸給了自己,他們敗在感性,也贏在感性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暗示著二向箔
最關鍵的一則信息,至死都未能解答,那是雲天明冒死傳來的最重要的訊息,甚至只用了一層隱喻
人會被畫到畫里——黑暗森林的打擊形式不只一種,對太陽系來說最經濟又能保證萬無一失的打擊方式是降維打擊
有魷魚遊戲的感覺了
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向哪裡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